寻亲记
2018-08-26侯嬇婧
侯嬇婧
姐姐丢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龚艳红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她和丈夫原定于明21日05:30分抵达深圳东站,迎接父母和41岁的大姐。
她有整整20年没见过姐姐了o这些年,父母—直跟她在深圳生活,大姐龚艳平则在湖北黄石就业、成家。初中时,龚艳平曾发作过精神病,本以为早已痊愈,今年明初,她所在的公司突然致电家属,说是“精神病又犯了”。
龚家大哥把人领了回来,送进黄石的精神病医院。不到一个月,由于费用续不上,医生只好建议回家疗养。话传到龚艳红这儿,她就希望姐姐来自己身边。丈夫邓建国也同意。于是,龚艳红特意委托父母去黄石一趟,接大姐到深圳来。
5月20日中午,三位亲人_起在黄石站登上了K1655次列车。龚艳红在深圳等着接车,完全没想到,中途会发生走失的事情。
车站
姐姐丢了,这怎么可能?不是有两位老人全程陪伴着,吗?5月21日清晨04:50左右,龚艳红努力平复着思绪,听着母亲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73岁的母亲说,姐姐—上火车就很兴奋,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们只好跟着她一起走来走去。午夜两点多,见女儿在对面的卧铺上进入梦乡,也禁不住想休息一下,谁知轻轻一靠就睡着了。等她再清醒时,列车已经停在东莞东站,下一站就是终点站深圳东。再看向龚艳平的铺位,人不见了!惊骇之下,两位老人在车厢里找了又找,哪还有影子?随同女儿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随身行李。
“那她是不是下车了?”龚艳红焦急起来,让父母赶紧在东莞东站下车。
对于1998年就定居深圳的龚艳红来说,东莞虽近,却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和丈夫立刻调转车头,飞驰到东莞东站,在那里见到了同样焦急却茫然无措的双亲。
他们先到车站广场的警务室报了警。接警的站前派出所东莞东站警务区民警钟立明,带着家属查看了这一时段内的所有监控,来回辨认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了龚艳平走出车站闸口的视频画面:04:53,她通过出站口,动作迅速,姿态自然,出站口的两个工作人员忙着疏导客流,也没有验票,龚艳平就这样走向了站外广场。
看到这个画面,大家尽管唏嘘,但至少确定,人是在东莞出站了。民警们安慰说:“应该走了没有多久。”他们叫来一辆摩的,载着邓建国在周边寻找,同时继续帮家属查看视频。很陕查到,05:17,龚艳平在火车站车辆出口上了_一辆的士。
通过巡逻队员,钟立明迅速联系上了监控中“穿红色上衣”的司机。司机师傅却对他说,乘客上车后,说不出目的地,自己发觉情况不对,因此只开到了几十米外的红绿灯路口,就让她在大马路边下来了。
钟立明知道那个地方。从辖区上讲,那里归属于东莞市常平镇土塘派出所。他建议龚艳红到土塘报案,查看周边路面的监控。
土塘派出所的警务人员跟家属说,可以先内部协查,但按照通常的流程,失踪人口要24小时后才能立案。“对于他们而言,像我们这种事件可能确实是太多了。”
不甘心的龚艳红,自己开车在马路上兜了一大圈,心知不是办法,再看看担惊受累的父母,只好决定先回深圳,再作打算。
涟漪
21日傍晚,回到深圳的龚艳红翻出姐姐的身份证和生活照,和丈夫分别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发布了寻人启事。第一次遭遇亲人走失,他们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意料之中的是,龚艳红的手机和微信很陕就“爆”了。朋友、同学和同事向她询问:怎么回事?丢的人是谁?确认消息之后,纷纷在自己的朋友圈帮忙转发。意料之外的是,这条朋友圈引起的涟漪,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
5月22日一大早,龚艳红和丈夫、父亲回到了东莞东站,沿街派发打印的寻人启事。上午9点左右,她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
来电者名叫黄庆丰,他的汽车租赁公司是龚艳红所在的东江控股集团合作多年的供应商。给龚艳红打电话时,他和两名同事分别开着车,在东莞东站附近排查。黄庆丰说,这是东江集团领导翁建翔叮嘱的:“不管多大困难,都要把这个人找到!”
而在前一晚,东江集团的另一位领导李沛良也注意到了朋友圈,交待公司的工会主席毛剑波统筹帮忙寻人的行动。一条招募志愿者的通知很快拟好,毛剑波一边汇总自愿报名者的信息,一边安排赴东莞寻人的车辆。
24小时的“立案等待”时间已过,龚艳红再一次赶往土塘派出所。在他们等待报警回执期间,一名来自东莞“让爱回家”公益寻亲服务队的义工打来电话,表示愿意帮忙联系“头条寻人”,这样一来,“手机里有订阅头条的人,都能看到你们的寻人启事”。
22日14:29,“头条寻人,免费推送了寻找龚艳平的信息。
踪迹
21日14:00,龚艳平还在常平镇常马路的人行道上徘徊。路旁的“金海燕窗帘”店主刘小姐,无意间搭了句话。龚艳平就将黑色挎包在门前一放,走进店里,坐到沙发上。
刘小姐问她在等谁,她一直摇头。问她去哪,她说,去深圳。
“知不知道怎么去深圳?”
“不知道。”
由于店内有其他客人,刘小姐没有再管龚艳平。十几分钟之后,她就不见了……
与“金海燕窗帘”折线距离1.7公里,由一条大马路直连的“喜洋洋连锁便利店”女老板阿琳记得,龚艳平是在22日凌晨01:00左右走进来的,进店之后到处找东西,最后从货架上拿出一瓶冰糖雪梨水,拧开瓶盖。下就喝掉了一大瓶,随后走出店门,坐在便利店外的椅子上。
阿琳追了出來,提醒她结账,龚艳平不说话。阿琳只好叫来丈夫一起询问。
龚艳平断断续续地回答:“我坐车和我妈妈走丢了。”“看到别人下车,我也下车,妈妈睡着了。”“我妹妹住在小区里面,我要找妹妹。”
阿琳看着龚艳平喝完了手中的饮料,又回到店里拿了面包和一瓶冰红茶给她。龚艳平没有接。几个围观的人帮着翻了翻她随身携带的大包,只发现了_一些干粮,并没有找到任何证件。要打烊的阿琳无奈之下打了110报警。
站前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很陕赶到,反复劝龚艳平跟他们回派出所,“那里有饭吃、有水喝”,但龚艳平都说“不需要”;尝试将她带走,龚艳平用力将民警的手甩开,民警们也没办法,只好交代世纪康城小区的保安帮忙照看,随后就离开了。
“喜洋洋便利店”的灯熄了,龚艳平仍坐在店门口不走。其后她去了哪里,阿琳也不知道了。
22日14:29,刘小姐和阿琳都接收到了“头条寻人的信息。她们赶紧打电话联系上了龚艳红,建议她到附近找找看。
这是姐姐走失30多个小时后,龚艳红获得的最具体的方位信息。
扫街
龚艳红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两家店的位置,与姐姐走失的东莞东站相距4公里以上。如果徒步,需要近1个小时。起初谁都没想到,她会走这么远。
寻人的队伍迅速追了过去,手持传单沿路问询,竟然有很多人都说看到过她。
根据这些居民、店主的描述,龚艳平似乎从21日午后就出现在东莞常平镇的主干道一一常马路上,时而自顾自地玩耍,时而独坐哭泣。这一带的商业小区都曾留下她的身影。
龚艳红继续向警察求助。22日16:22,他们走进了站前派出所。
看到亲属出示的照片,民警周志良吃了一惊。他就是22日凌晨赶往“喜洋洋便利店”的警员之一,曾劝了龚艳平20分钟,最后因为还有另一条警情要处理,不得不放弃。
“我当时不知道她就是土塘派出所要找的人。”周志良回忆,龚艳平看起来比较正常,能说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与21日土塘派出所在系统内发布的人口协查通知不同,自己没办法把人控制起来。
另一名警员刘辉也很上心。添加了邓建国的微信,向辖区内的小区保安、物业经理、街道保洁公司的负责人推送寻人启事。正巧遇到丽景花园的保安主任来办居住证,刘辉就把龚艳平资料递给他看,希望他帮忙留意。这位晏姓保安主任也是一愣,几个小时之前她曾见过龚艳平,担心她是骗子,还将她“请”了出去。知道了龚艳平的身份和遭遇,晏主任立即回去发动手下的保安,对小区来了一个地毯式的搜寻。
22日傍晚,东江集团工会派出的先头部队抵达东莞,龚艳红将这些同事都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寻人队伍一下就有了十几人,士气高涨,在群里共享位置后便分头出发,每个人都觉得胜利有望。
这一晚,东江集团共组织了18名同事分批前往东莞,另有14名同事自行驱车从深圳赶来。队伍—下子壮大到30多人。
不知不觉,天亮了。23日05:00,志愿者们才与龚艳红一道踏上归程。彻夜搜寻的结果让他们失望。常马路全长6247米,与之相连的街道,30多人不知找了有多少遍,就是碰不到她。
最大的收获是一张照片,是一个保安队长在22日白天拍下的。龚艳红看着照片,不禁唏嘘:“之前我只能依照爸妈的描述去想象,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要找的姐姐是这样子的!”
很多时候,寻亲的队伍只比姐姐慢了半拍;另一些时候,他们又走在了姐姐之前。
爱心寻人的队伍越来越大,高峰时达到了111人。志愿者们或是出于十几年的同事情,或是出于紧张和不甘心,每天都在组织队伍、轮番寻找。所到之处,还发动了很多素昧平生的人,绝大多数都乐意配合。
这一场地毯式的搜寻,越来越变得漫无目的。身为至亲,龚艳红口中说着万千感谢,内心其实己近于崩溃和绝望。
26日傍晚,龚艳红绝望的情绪达到了高峰。她终于背着父母,给远在湖北的大哥打电话:“我还要怎么做,才能找到我姐姐?”
大哥给了她一个新目标:媒体。
团圆
记者们来了,他们的关切和快速反应,让龚艳红也有一些振奋。
另一个好消息也飘然而至。5月27日下午,土塘派出所打来电话,通知家属前往东坑镇,那里发现了龚艳平的踪迹。
这条指向东坑的线索是常平公安分局发现的。27日上午,常平分局指挥中心看完了所有监控录像,最后一段录像显示,龚艳平在23日中午12:16出现在岗梓梓翠广场,往东坑方向走去。
东坑立即被龚艳红列入第二天的寻找计划。他们在回深圳暂歇前,在派出所内留下40份寻人启事。
5月28日清晨,在爱心队伍开始新一天的寻找的同时,带着油墨香的《东莞日报》,出现在城市各处的报摊、阅报栏、路人们的手中。
报纸也出现在了东坑人民医院的休息室。
东坑人民医院的邹家柳医生有一个习惯,喜欢利用午休时间,看医院订阅的纸质版报纸。这天,一篇名为《龚艳平,你在哪里?》的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标题下配发了两张很大的肖像。
“咦?”邹家柳一看走失者的五官,就觉得跟医院最近收治的一位病人颇为相似。下午3点半,他现场拍摄了这位病人的照片和视频,发送给了新闻中提到的联系人。
隔着手机屏幕,看到视频的龚艳红瞬间激动了起来。
“真的很像很像!”她对正在东莞寻人的丈夫说,“我觉得应该至少有九成像!”
下午4点,邓建国和几名志愿者飞奔到东坑人民医院。他们在病床前看到一个身穿病号服、戴着鼻饲管、面部有些浮肿的中年女子。医院收治时脱下的病人衣服还保留着。粉红色衬衣,黑色中裤。这是龚艳平,一点没错。
事后据警方介绍,23日14:00左右,龚艳平在东坑镇角社社区晕倒,幸有不知名人士及时报警。近旁的辅警迅速前往处理,见龚艳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发白,呼吸微弱。此时救护车也已到达现场,两名辅警无法询问她的情况,只好协力将龚艳平抬上救护车,送往东坑人民医院。
邹家柳医生回忆,龚艳平送来时,高烧41.8度,血压只有54,已经脱水,被迅速送入ICU病房。“如果晚一两个小时,人在路上就没了。”一直在ICU住到27日,龚艳平才脱离了危险期,转往住院部观察,当时产生的医疗费用己达1.6万元。由于病人身份不明,如果其亲属没有主动找过来,东坑人民医院本打算自行承担这部分费用。
得到好消息的龚艳红,载着父母从深圳赶来。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整整一周,很多人加入到這场爱心搜寻的队伍。龚艳红的同事们一一有些甚至素未谋面,就来了89人、108人次。还有东莞的那些热心人一一警察、店主、路人、便利店员工、快递员、外卖小哥、清洁工、拉客仔……爱心就像根纽带,把他们串在一起,随时随地可见。
想起这些,龚艳红五味杂陈。她把自己的心情分享到了寻人群里。参与寻人的志愿者们看到消息,不少都流泪了:“大家找了那么久,终于放下心来,人是安全的。”
这个群,名字叫作“爱心特别行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