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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版罗拉:像女人一样强

2018-08-26谢梦遥

畅谈 2018年15期
关键词:阿辉罗拉香港

谢梦遥

那是双刚健有力的手。那双手能够轻松抓起40公斤的重物。由于常年摩擦,掌心长出了厚茧,不止如此,从指尖到虎口,手掌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硬塑料般的触感。在搬运工人群体中,那是一双平凡无奇的手。

不同之处,在于那双手的主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网友们叫她“港版罗拉”。

从20岁起,她就是一名运输工了。直至一年前,她在香港半山区工作时被路人拍下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病毒式的传播。视频中,她下身热裤,上身是电影《古墓丽影》女主角罗拉的那种单色小背心,拖着满满_叉车高出她一头、重达一吨的货物。

事實上,真名为朱芊佩的她,对于外界的反应迟钝且被动。她表示完全不在乎外界的想法。因为怕手机运转变慢,她只安装了有限几个软件,不知道什么是直播。她很少使用社交网络,家里甚至没有WiFi。即便在走红之后,她一次也没有搜索过自己的名字。

“港版罗拉”已经变成一个香港传奇,一个寓意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都市寓言。香港年轻女性追逐物质、刁蛮娇弱的刻板印象,已经凿进了很多人的意识,而她的存在,是一个明确的反抗信号。她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体力劳动,并不断战胜她所在的行业对于女性的轻视。

有趣的挑战

香港人管朱芊佩的工作叫“跟车”。她的一天从早上8点半开始,去新蒲岗的仓库清点并搬货上车。货物以粮油为主,一般是8板货,七八吨重,满满一卡车,送去九龙和港岛20至30个不同地点。—周工作6天,除了周一稍轻松,可以5点前下班,其他日子都要干到晚上八九点。

这个5月热过以往,香港酷热警告已经持续了15天,破了历史纪录。“汗流到像瀑布一样,连袜子都湿了。”她说。一天下来喝掉六七瓶水,可能只去一两次厕所,全化作汗了。她以前穿过男式工装短裤,但由于下蹲容易开裂,她选择穿热裤,也更凉快。但无论多热,脚上必须是安全鞋,重物砸到脚板的几率很高。有一次,朱芊佩的脚就被尾板和一板货夹住,怎么也不能动弹,还是亏一个路过的印度人按下侧门的开关救了她。

她会带上两三件背心,汗透了就换。时间就是金钱,不需要找更衣场所,她开发出一种方法,把第二件套上,从里面把头一件脱下。饭都是买到车上再解决。总是那几样,茶餐厅的干炒牛河或者麦当劳,有时是一袋烧腩肉,手抓分掉。送货点一个接一个,货车车头就像一个插座,每当坐上去,就是给身体重新充电的时间,下车就要干活。

后车厢除了两辆叉车,还有四五辆大小不同的手推车。在货车开不进去的狭窄路段,以及楼宇内部,这些工具将派上用场。很多大厦的车库要收几十元的入场费一一这需要自己付。有时为了省钱,他们把车停在附近,纯靠手搬。这种情况往往只能靠朱芊佩一个人了,搭档要守在车上,以防警察抄牌。一张罚单320港币(6月起涨至400港币),他们很小心了,但一个月还是难免被罚上两三次。

她同时兼职做废纸箱回收。有些夜晚,她还会去建筑工地帮朋友忙,清扫并运走建筑废料。她还在室内装修队打过电钻和电炮,“因为我觉得好有兴趣,都是蛮有意思的一个挑战。”说这些话时,她非常坦然。

豪杰朱芊佩

运输业是个中年男人占大多数的行业。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投身其中。“顶了一段时间就不来了。今天上班,明天失踪。”朱芊佩说。在每年有一半时间都是炎热夏季的香港,这些男人喜欢光着膀子,不少人有文身。朱芊佩的搭档阿辉也是如此一一他既是朱芊佩的司机,也是她的老板。

阿辉在搬货时认识了时任百佳超市外包落货员的朱芊佩,看她干活完全不输男人,便在一年多前自己运输车队缺人时向她发出招募。一开始没有其他司机愿意和女人搭档,他便自己带她。阿辉身为文员的太太直至现在还反对,但阿辉没有炒掉她的任何理由。事实证明,她非常好用。一辆货车标准配置是一个司机,两个跟车。香港的所有价格都在涨,阿辉为省下成本,提出如果跟车减至一人,工资可以涨2000块。其实算起来,增加的劳动与薪水不成比例,没有人愿意这样做。朱芊佩是唯一接受了这个条件的人。

用朱芊佩自己的话说,钱不是吸引她的唯一原因。从前的那个老板发工资不准时,而阿辉发的是现金,从不拖欠。安全感对她非常重要。

以前做超市外包落货员时,老板考虑到她是女人,不敢给她太多活,她的日薪比其他人少100元。但后来,她的工作强度追上了男人们。现在,她在这个十几人的车队中,是最昂贵的跟车,月薪19000元(在香港,这个月薪高于一般文员、保安,略低于初阶警察),她一个人顶两个用,没有人不服。

在这个群体中,她慢慢为自己赢得一个外号:朱豪杰。最初可能只是一种戏谑,但后来,变成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她比所有人更吃苦耐劳。阿辉注意到,她搬面粉时,整袋贴抱在身上,几趟下来就灰头土脸,很多男人都嫌这种搬法把身体搞得太脏。下雨天,她把塑料布盖到货物上,任身体淋湿,不披雨衣,嫌它碍事又闷热。她几乎不请假。阿辉的货车空调坏了,怕耽误干活,一周没修,她没有怨言。

有一段时期,阿辉承包货仓,请朱芊佩帮忙,她没多问就答应了。每晚需要清货到一两点,次日照常上班。但这还不是最难的部分,货仓电梯因为渗水坏了_一个月,他们需要每天将货物搬上七楼。尽管是付费的,愿意干这个活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3人。朱芊佩是其中一个。

再见,高跟鞋

这个她从事10年的行业,结缘于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招聘启示。20岁的一天,在报纸密密麻麻的招聘版,她看到了“物流步兵”几个字。这个工作特指依靠步行,用手推车穿梭在固定街区的送货员。她感到这个工作可以到处跑,很自由,而且很容易。

中五毕业(相当于高中学历)之后,她做过几份工作,先是去表姐夫开的小公司做文员,然后是酒店前堂接待、保安,室内泳池救生员。那些经历都不愉快。文员对着电脑,她午后总犯困。前堂接待要算账,她算得慢,被领班当着所有人面用脏话侮辱,第二天她就不去了。救生员总是无事可做,太闷了。她不喜欢被关在同一个地方。

当她进入运输业后,她一直在这里,只不过在细分工种之间跳动。从水果批发市场送货员到超市外包落货员,再到现在的粮油杂货跟车,则是所有搬运中最粗重、工时也最长的一类,以前同行里偶尔还能见到女性,这里是完全绝迹的。

再见,高跟鞋一一她已经五六年没穿过了;再见,美甲一一留指甲不利干活;再见,与闺蜜的下午茶一一她没有太多闲暇,甚至周日也经常帮人顶班。选择这个工作意味着要放弃很多。10年来她没有旅游。但她越来越享受工作的快乐,尤其这两年,“客人也不会怎么为难你,这老板对你挺好的,然后就心里面踏实了。”

这些年,她的体重没有变化,但肌肉线条越来越硬朗。尤其搬运粮油后,她的肩肌愈发明显,肱二头肌變得像个网球。完全不认识她的人会认为她是个拳击教练。

“没什么厉害的,都是生活逼出来的。”她说。

据她自己说,从小到大,她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喜欢冷气,除非热到睡不着,她喜欢电风扇。相比冬天,她更愿意在夏天干活,有那种汗透的畅快感。当她还是个文员时,每天下班都会去健身房,除了有氧运动,还练哑铃。后来,她再也不需要健身房了o

“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害羞,我宁愿面对货物或者东西,也不想面对人。”朱芊佩说,“面对货,我不用随时留意自己表情啊,不用怕说错话。”所以,健身教练这个看起来有一定相似性的选项也被早早排除掉了。“我是宁愿少说话、多做事。”

她讨厌香港的办公室文化,讨厌复杂职场的是是非非,当她置身于运输工的群体之中,她感受到自在。“很多都是看起来好像很凶,但是其实蛮好的。”确有蛮不讲理的人,但她总能感到良善,“这次我给你一瓶水,下次你送我几个水果。”她有些害羞,却总是微笑。

最难的时候

她出生在香港,那时候,家里有一套房,还有一辆吉普车。她记得家人带她去日本、美国、加拿大旅游。那些事情已经距离她那么遥远了,她还记得。

但从小学开始,记忆就不那么美好了。2年级,她随家人去了台湾,初一下学期,全家去了厦门。她性格本来就偏内向,作为一个口音不同的外来者,“女孩没什么话跟我说,人家也不喜欢跟我玩的样子。”她觉得两个地方都没有真正接纳她。她很不开心,内心反复纠缠过,但后来,她想通了,她并没有做错。她不再强求什么,用一种沉默但倔强的方式应对,整个少年时代,她没有任何女生好友。倒是有些男生会给她打电话问作业,“但是都被我爸骂跑了。”父亲一贯严厉,担心她早恋。

中学时,父亲生意失败破产了,失去了香港的房和车。她与父亲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争吵最严重、激烈时,两人会互殴。中三那年,她决定离开厦门。选择香港而非台湾,是因为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伤害过她,这里封存了她快乐的过往。联系好姑妈,她自己搭巴士来了。几年后,表哥从国外回来,她就搬出姑妈家。那年她19岁,真正独立生活。那是最艰难的时候吗?不,“是最难的时候的开始。”她说。

她进入_段感情。一开始都很好,男人是个送鸡蛋的跟车。但很快一切都变了,那男人沉迷赌博,偷偷用光了她攒下的所有的钱。她受不了,用一种决断方式解决了这一切。拖着一个手提箱,她从那个家逃跑了。

她身上没有钱,又不愿向家人要。那时她21岁,无家可归,为水果批发市场送货,那个老板允许她睡在货车后车厢的沙发。她在里面住了半年,由冬至夏,直至把钱攒到能够交得起租房的第一笔押金。洗澡在水果批发市场里,没有热水,冬天也只能咬牙洗冷水。到了夏天,后车厢里闷得要命,她告诉自己,心静自然凉。很多事情她宁愿自己扛下来。事实上,她运输工的工作,直到3年前父母才知道。

讲着那段充满着疼痛与忍耐的故事,她的脸上始终浮现着笑容。很难讲清,究竟是什么令她微笑。那时候会觉得人生凄凉吗?“挺过来就不凄凉了。性格的话我是算坚强的,打不死的。”她说,“我要坚持下去,我不可以倒下来,因为我要靠自己。”

然后,就到了那场事故了。

那是一个失误。取货时,她一脚踏在尾板,一脚站在车内。司机没打招呼就降下尾板,她失去平衡,手推车飞到半空,先砸中她的头,然后砸在她戴着手套的左手拇指上。朱芊佩看着她那根歪掉的无法弯曲的拇指,笑了。她不怪那个司机,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没站稳。老板赔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她没有争取什么,说多少就是多少。她很感谢那个老板,她总提这一点,正是他为她提供了后车厢睡觉。

下一个路口

在她走红后这一年,有人会在路上认出她,但她依然是个运输工。不断有人告诉她,她在浪费她的外在条件,她并不这样看。她知道她的青春不多了,但她也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我的事业还没有一点成绩,还没有积蓄。”没错,事业,她用的是这个词。接下来,她准备考驾照,如果成为货车司机,起薪可以升至21000元。

另一方面,朱芊佩不希望自己被看成一个男人。即便是工作时,她并没有穿得男性化。她喜欢裙子一一虽然很少有机会穿。每天出门前,她都会画眉,有时候还画眼线。她承认工资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化妆品上。

问她是否幸福。她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对我来说,幸福的定义是两个人啊。”她说没有人追求她,她还在等待,但她并不强求,“自己一个人的话,那也没关系,就尽量把生命活得精彩一点。”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她目视前方,“很多时候我也很软弱。”有时闲下来脑子放空,她也会哭出来。

至少现在,她最常表达的感受是满足。她和父亲的关系得到了修复。没有戏剧转折,是自然而然的,隔得远了,争吵就少了。父亲在厦门打散工,她曾尝试说服父亲搬回香港,但老人感到香港生活压力太大了。两个月前,父母来香港探望她,小她10岁的妹妹也来了。妹妹在福建读大学,她们会有不同的人生轨迹。

网络对她的关注,为她带来了一些潜在的商业机会。她抽出一个上午去拍企业宣传照,“第一次拍摄还蛮头晕的,因为一直闪一直闪”,下午又去搬运了。她愿意抓住能够改变生活的一线机会,但她也说,“可能都是过眼云烟,可能几个月之后又回复平淡了”。谁也不能担保以后会怎样,但至少,那过去的10年劳力付出是真的,清晰的肌肉线条是真的,伤病是真的。此时此刻是真的。那是经过无数的磨炼才抵达的此时此刻。

下一个送货点到了。朱芊佩跳下车,货不多,_人就能搞定。而此时,阿辉已经跑到马路的另一边,他发现路边栽种着一棵芒果树。这是运输的乐趣吧,在路上他们见过猴子、野猪,还见过一整株的菠萝一一那菠萝尝一口酸得要命。芒果还很青涩,阿辉放弃了采摘。很快,他们回到车上,往下一个路口开去。

货车疾驰,罗拉快跑。生活如此艰难,生活没什么难的。道路还长,夏天还长,不要着急,芒果树就在那里,只要经过就能看见。总有一天,芒果会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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