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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令节气里

2018-08-26庞余亮

少年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河蚌小暑黄鳝

庞余亮

小满的鹅

小满到了,小鸡小鸭小鹅也来了。

竹笼里的小鹅比小鸡小鸭的个子要大。茸茸的,鹅黄的——真是就叫鹅黄。小鹅们的鹅黄在春天弥漫开来,才有了晃人眼睛的万朵油菜花。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一首唐诗叫“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只知道小鹅回来,就是座上客,要去找莴苣叶,把莴苣叶剁碎了,拌上细糠碎米,小心翼翼地,请它们用餐。

“座上宾”的日子也就是半个月左右,半个月后,它们就被赶到“广阔天地”里独立觅食去了。那动人的鹅黄慢慢被白羽替代。

是哪一天,哪个时刻完成的?

谁也说不清,就像少年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疼痛时不哭诉。

我在那座四面环水的村庄生活到13岁,然后出门求学。此时我已读完了小学五年级和初一初二,就是一个标准的初中毕业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要离开这个村庄去乡政府所在地去上学。

离开村庄的那天,村庄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人起来送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头鹅。我拣起一只土坷垃扔过去,没扔中——它们伸长了脖子嘎嘎叫了几声,表达了它们一以贯之的骄傲。

我不喜欢它们骄傲的长脖子,那“曲项”,即使父亲浇了三次沸水,那上面的毫毛那么密也那么细,实在太难钳了。还有,“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它的“白毛”要小心收好,等到收鸭毛鹅毛的来了,可得卖好几毛钱。

我曾看到过一张宣传画,马克思手里拿了一支鹅毛笔。我悄悄藏起了一根最长的鹅毛,但后来由于鹅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就写不出来,拥有和伟人一模一样的“鹅毛笔”的梦想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要说我残酷和无知。我那个四面环水的村庄上,老师大多是“别字老师”,他们常常带领我们识“半边字”,还带着我们理直气壮地写错别字,根本不可能教那首神童写的唐诗《鹅》,只是多年后,我看到了了一盆火鹤花。火鹤花又一个名字叫红掌。它还有一个变异的品种叫:白掌。突然想到,鹅的一对“红掌”在沸水浇过之后,撕去外面的红皮,那“红掌”,真变成了“白掌”。

快到小满的时候,父亲都要从鹅栏里逮住一只老鹅,那是给快要大忙的“劳力们”积累能量。可家里人太多了,处理干净的鹅是和一口袋芋头放在一起烧的,可用一只大脸盆盛到桌上来。

余下的鹅,张开它们的白翅膀,一只跟着一只,飞快地掠过那清凉的水面。

往往是那天,我不会听到它们骄傲的歌声。

芒种的油灯

小暑,大暑。小寒,大寒。小雪,大雪。

——小满之后,为什么不是大满?

这是“二十四节气”中留给后人的最大的谜团。

不过,比起“大满”,我还是更喜欢“芒种”。

在这汗水浇灌的芒种时节里,收和种,几乎是同一个时空。而人,则如勤奋的工蚁,在大地上搬运,将每颗麦子颗粒归仓,又连夜耕耘,抽水机抽上了清凉的水,浸漫疲倦了还打起精神的土地母亲。

我想去田里帮忙,却如此稚嫩,又如此笨拙,被镰刀割了脚,被麦芒刺了眼,栽下的秧苗东倒西歪……

沉默的父亲用一根扁担将想做学徒的我打上田埂。

我决定去捉黄鳝。芒种时节,黄鳝们把刚刚栽好秧苗的水田当成它们的“太平洋”,在冬眠的洞穴里委屈了一个冬天,它们需要一个自由泳的赛场。

捉黄鳝有好几种方法。最豪华的是竹篾做的黄鳝笼,这样的投资是我们不能企及的。与这种豪华版相反的,是用柴油做火把,用灯光“罩”住在夜晚水田里仰泳的黄鳝们。

柴油照亮的芒种之夜是很珍贵的。珍贵的柴油被生产队里的黑脸机工管着,我们无法搞到。

我搞到了最简易的捕黄鳝的办法,去代销店买五根用于玻璃煤油灯和小马灯的扁灯芯和小盒大头针,然后小心地拆开这扁灯芯,每根扁灯芯可拆出20根短线。将大头针折成了鱼钩状,用线系好再系到一尺长的芦苇秆上,在鱼钩上穿上红色的蚯蚓(必须是红蚯蚓,而不是土蚯蚓)。

做好捕黄鳝的工具,我必须等到黄昏时分,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里,将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均匀放到秧田中,在田埂边做好记号,翌日天亮时分,我会将这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收上来。一般而言,100个简易捕捉器应该可收到10条以上的黄鳝。

但是,我的100根简易捕捉器,仅仅收获了一条黄鳝!那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黄鳝。记忆中,那是一条像小扁担一样长一样大的黄鳝,焕发着油灯一样的光泽。

是的,属于我的微弱之灯,总是在倔强地穿过那忙碌而疲惫的芒种夜。

夏至的南瓜

多雨的日子里,河水猛涨,堆在河岸上的草垛全湿了,灶膛里烟浓火星少,不知道被熏出了多少眼泪后,才勉强把一锅南瓜饭煮好,但还是有几块没熟的南瓜塞住了我的喉咙。

我瞟了一眼饭桌上吃饭的父亲,父亲的腮帮正有力地鼓动。

不挑食,不抱怨:这是穷人家的生存哲学,挑食不可能,抱怨无效。我将生涩的南瓜汁液狠狠地咽了下去。

吃完南瓜,還得去种南瓜,跟着父亲去给南瓜套花。

在那个曙光初现露水满地的清晨,父亲突然教我给南瓜“套花”,将雄花外面的花撕掉,仅仅留下雄花的花芯,带着花蒂套进雌花中。

自从给南瓜套花之后,我常常去看,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长大。很奇怪的是,我套过的南瓜,最后仅长大了一只,宛如一只地球。结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在秘密地长大。渐渐地,南瓜的藤蔓已遮不住南瓜上的光线,洋溢着青春的、不可抑制的生命热情。

夏至到了,这是一年中最神秘的一天: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我看到了一道阳光的闪电,从我的南瓜上一划而过……

淡黄的南瓜汁液就从伤口中汹涌出来,无休无止,仿佛洪水滔天。

小暑的蚕豆

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落在小暑节气里的如银的雨点到底有多大呢?肯定比蚕豆还大。

对,是蚕豆,而不是黄豆。不是比黄豆大的雨点,而是比蚕豆还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冷不丁地,就往下落,从来不跟你商量,即使县广播站里的那个女播音员说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没用。想想也够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蚕豆大的雨点是从“三千米上空”落下来的,那当初在天上的时候该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脸盆大?还是比我们的圆澡桶还要大?

想破头也没用。比如那播音员还反复说起的“百帕”,那“百帕”很神秘,几乎是深不可测,究竟是什么意思?去问刚刚毕业回村的高中毕业生,这些穿白的确良衬衫的秀才们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

但那神秘的“百帕”肯定与天空有关。而能把“百帕”的消息带回到我们身边的,只有那比蚕豆大的雨点。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发棵”的水稻们长得也急,还有那些樹,大叶子的树,小叶子的树。比蚕豆还大的雨点砸在它们的头上,它们一点也不慌张,身子一晃,比蚕豆大的雨点就弹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沟。而原来的小沟,变成了小运河。原来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来的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码头吃下去了。

比蚕豆大的雨点就这样,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比雨点还大的水泡。那水泡还会游走,像充了气的玻璃船,跟着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会走得很远,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几根麦秸秆的话。

小暑的雨点下得恰到好处的话,那是纯银的雨点。如果下得高兴,一天也不想停,只管把那比蚕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母亲就很生气: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

那些无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湿的烧草,那些无法割回家的蔬菜,都令母亲心烦意乱。

我们估计是谁与那个“百帕”生气了,但我们不敢说。直到我去县城上高中,问起了物理老师,这才明白什么是“百帕”,“帕”是大气压强单位。播音员说的是低空气压和高空气压。一般近地面的压力大约是1010百帕,400百帕高度。

但母亲生气的时间常常不会太长,她为了这个小暑的“雨季”早储备了足够的腌制雨菜。所谓雨菜,是指菜籽收获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发的嫩油菜。母亲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场上的它们连根拔起,然后洗净腌好贮藏起来。

有雨菜还不够,母亲抓起一把今年刚晒干的蚕豆,蚕豆还青着,但很坚硬。母亲把菜刀反过来,刀刃朝上,夹在两只脚之间。将干蚕豆放在刀刃上,然后举起桑树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

蚕豆来不及躲闪,已被母亲劈成了两瓣。随后,母亲再剥去蚕豆衣。栖在竹箩里的蚕豆瓣如黄玉,光滑,温润。

外面,那比蚕豆大的雨点还在下,比雨点还大的水泡瞬间产生瞬间破灭。但已和我们无关。母亲做的腌雨菜豆瓣汤已盛上了桌。那些黄玉般的蚕豆瓣在雨菜的包围中碎裂开来,像荡漾在碗中的一朵朵奇迹之花。

这咸菜蚕豆瓣汤,极咸鲜,极糯,极下饭。

小暑年年会来,比蚕豆大的雨点也会落到我的头上,但不吃这咸菜蚕豆瓣汤已有好多年。

大暑的绳子

太热了!

知了们在大声地喊。拼命地喊。声嘶力竭地喊。此起彼伏地喊。在地下潜伏三年,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劈头盖脸的高温和波涛汹涌的热浪。

必须反对,反对!

可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就像我,再怎么反对父亲的决定,也是没有用的。

大暑天,河水多么清澈,河底多么清凉,还可悄悄上岸摘瓜,掰嫩玉米,亦可在河坎边掏螃蟹,可泡在水中捉鱼,可摸河蚌。

但父亲不准我下河,不准借下河之名去摘瓜,去掰玉米:那是人家的瓜人家的玉米,再馋也不能做“三只手”!

被蛇咬过的父亲更不准我去掏螃蟹,很多螃蟹洞里,栖居着的,是蛇:在水里摸过去,那蛇头如弹簧般弹起来,啄致命的一口。

父亲说:古人有话,心静自然凉。实在热的话,去拎一桶水,到澡桶里泡泡,也一样的。

一样?怎么可能一样!

我的头脑里尽是拼命喊叫的知了。它们抗议,反对。坚决抗议。坚决反对。小伙伴们在知了的狂叫中,一个接一个地,踩着斜倚在河面上的大柳树,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清凉,清凉的水花飞溅。溅到我的额头上,仿佛是吐在我额头上的唾沫。那羞辱,那愤怒,比这无尽头的大暑天更为难熬。

我的犟脾气上来了。

父亲开出了条件:如果每天打好两条芦箔,就下河去,但不准摘人家的瓜,也不准掏螃蟹,摸点河蚌就好了。

两条芦箔!每条芦箔得用芦柴一根一根编起来,编至十尺长。每条芦箔可去砖窑上换砖头,也可卖上七毛钱。而十尺长的芦箔要编多少根芦柴?我没计算过。我计算的是编草箔的草绳。每条草箔需要的草绳是十庹长。当时我还不认识这个“庹”字,只知道tuǒ这个音。母亲比划过,“一tuǒ长”就是大人手臂完全张开,从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距离。父亲下达的任务,就是让我每天晚上搓二十庹长的草绳,然后在木坠上绕好,将数不清的芦柴编至十尺长。接着,再重复一次。

为了把每天下午空出来,我将晚上的时间定为搓绳的时间。为了防蚊,母亲燃起收割下来的苦艾。稻草在我的手心飞快地变成草绳,又在我的屁股后面团成了蛇环的圈。手心滚烫,放在水盆里浸润一下,再搓。夜晚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喊叫,但我听不见。如果明天下午,我跳进清凉的河水里,那荡漾出来的涟漪,会比地球还大吗?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忙碌的大暑天,也是我咬牙坚持的大暑天。一个人独立完成两条芦箔,太难了!但我还是完成了。那个大暑天,我每天仅睡五个小时,搓绳至深夜,我的屁股后才有二十庹长的草绳。天刚蒙蒙亮,我得去绕绳,再编芦箔。我的手飞快地翻着木坠子,像无比熟练的纺织工人。纺织这十庹长的大暑天。纺织这二十庹长的大暑天。纺织这无尽头的大暑天。纺织完毕,我会扑通一声跳到水中,狗扒式仰泳自由泳,直至黄昏,带着堆满河蚌的澡桶回家。

从那以后,我家每天午饭的菜,不是咸鱼河蚌,就是韭菜河蚌汤。前者下饭,后者更能饱肚。看着父亲满意的表情,看着全家人的筷子伸向那盛满了河蚌的碗,我自豪无比。

有一天中午,父亲忽然停止咀嚼,从嘴里慢慢吐出了两颗“鱼眼睛”。父亲看了又看,说:“哎,珍珠!”

“煮熟了,可惜。” 父亲又说。

正准备庆功的我呆住了。那年月,人工珍珠还没开始。传说慈禧太后每天都服用珍珠粉。还有,传说珍珠是河蚌吃到树枝上的露水形成的,很珍贵,可以换很多糖。

那天中午,我捏着那两只煮熟了的已成鱼眼睛样的珍珠,哭得很伤心:为什么在剖河蚌的时候没有发现?为什么?

知了依旧喊叫,听不出它们是没心没肺,还是幸灾乐祸。但我手中煮熟了的珍珠,已是这比二十庹长还要长的大暑天的两个伤心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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