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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个小瑶妹

2018-08-26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端木拐杖鲤鱼

小河丁丁

暑假里的一天下午,四点多钟,我滚着铁环回到家,妈妈正在火落剁猪草。她蹲在那儿,一手按定青青的红薯藤,一手挥刀一起一落,扬着眉,牙齿微微咬着,红润的面庞渗出细汗,多像戏台上的穆桂英,猪草就是百万敌兵,被这员女将单枪匹马杀得丢盔弃甲。

我丢下铁环,说:“我来帮你剁猪草。”

妈妈露出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笑了,“想帮大人干活,去接柴呀,提着西瓜去,回来还有鸭肉吃。”

我这才注意到砧板上放着一只宰好的鸭子,天井水池边放着一只圆滚滚的小西瓜,嫩绿的皮,墨绿的花纹,用红网袋套着。

我提上西瓜,问:“哥哥呢?”

“哥哥到姐夫家去了,你一个人去接柴吧,反正你和哥哥合不来。”

离开镇上,到山脚半潭村,我不禁吹起口哨。马上就上山了,翻过村后那座山,很快就能看到爸爸挑着柴担出现在山路上。

兴许爸爸采到什么好吃的野果,用汗帕包着挂在柴担上吧。

兴许爸爸拾到美丽的野鸡翎子,穆桂英插在头盔上那种。

和爸爸坐在山道边,用柴刀把西瓜切开来吃,多么快活!

万万不曾料到,当我接着爸爸的时候,他不是挑着一担柴,而是背着一个小女孩。这是一个小瑶妹,衣裳绣着花边,比彩虹还要漂亮,那双眼睛噙着泪花,粉嫩的两腮尽是泪痕,左腿脖子血淋淋的,叫人不敢细看。

我举一下手中的小西瓜,还未开口,爸爸就说:“快回镇上!”

再次经过半潭村,这家那家屋顶炊烟袅袅,一个老汉在门口摆着小菜喝上小酒了。他朝爸爸举一下筷子,问道:“丁老弟,怎么回事?”

爸爸停步回答:“我到白公山砍柴,回来时经过牛漯,看到山坡上好多刺莓,想去采来给儿子吃,却看到这个小瑶妹给野兽夹子夹住了。不晓得是哪个人,把夹子布在有刺莓的地方。山猪麂子爱吃刺莓,人也爱吃的呀!要不是她被夹住,说不定我就被夹住了。我问她哪里的,她是个哑巴,先背回镇上疗伤吧。”

老汉脸色大变,手中的筷子都掉了,“那你快走,赶紧去打破伤风针。”

回到镇上,先去医院检查,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打了针,上了药,天抹黑了。回到家,哥哥在门口张望呢,见到我们立即回去告诉妈妈:“爸爸背了个小瑶妹回来!”

妈妈已经做好饭菜,桌上碗筷也摆齐整了,听爸爸道明原委,便安慰小瑶妹:“你待在我们家没关系的,今天晚上你和我睡。”

该吃夜饭了。

我和哥哥争着给小瑶妹舀饭取筷子。

妈妈打来一盆水,给小瑶妹擦净脸和手。啊,多漂亮的小瑶妹,灯光里,脸蛋红扑扑的仿佛初绽的蓓蕾,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发光的宝石,眼角那一粒泪痣更是楚楚动人。

妈妈夹一个霸腿给小瑶妹:“你是客,吃个霸腿。”又给我夹一个霸腿:“你接柴有功,也吃一个。”

我是不客气的,不接柴,两个霸腿也分到我一个嘛。小瑶妹却将霸腿夹给哥哥。哥哥要夹回给小瑶妹,小瑶妹连忙用双手遮住饭碗。

妈妈夹一个鸭翅向小瑶妹递过去,说:“那你吃翅膀,吃了翅膀变凤凰。”

姑娘家从古以来喜欢吃翅膀,要讨“吃了翅膀变凤凰”的彩头,以前姐姐没有嫁,家里杀鸡杀鸭,翅膀都归她,小瑶妹仍然护住饭碗,直摇头。

爸爸说:“让她自己夹吧,各人随意。”

妈妈只好把鸭翅放在自己碗里,对小瑶妹说:“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夹,不要客气。”

小瑶妹夹一筷菠菜,吃得津津有味。

我指一指天井,作怪说:“快看——”众人都望向天井,我夹一块鸭肫,飞快地放在小瑶妹碗里。小瑶妹赶紧将鸭肫夹出来。

妈妈问:“你是不是肉都不吃的?”小瑶妹点点头,一脸认真。

一家人都很惊讶。肉是难得吃到的呀,镇上人家也要十天半月才找个理由吃一回肉,今天要不是爸爸上山打柴,劳苦功高,妈妈哪里舍得买鸭子?

妈妈又问:“你怎么不肯吃肉?”小瑶妹眨一眨眼,不说话。

爸爸对妈妈说:“问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能回答。好好待她,随她自在,明天就有人来接她了。我那担柴放在路边,上面系着她的头帕,她家里人看到头帕就知道是砍柴人帶她走了,会问到半潭去的,半潭好多人看到我背她下山,游老汉还说过话。”

妈妈用筷子敲一下碗沿,高兴起来,“明天赶集呢,瑶家人出来赶集的。”

第二天集市非常热闹,我没去逛集,哥哥也待在家,一家四口守着小瑶妹,单等她家里来人。

山里人喜欢喝茶,我们镇上没有喝茶习惯,妈妈特意烧了一锅茶,买了一条鲤鱼,等着招待客人。

等了一整天,倒是有好几批山里人到我们家来,有喝水的,有寄存东西的,也有既要喝水又要寄存东西的,然而都不认识小瑶妹。

夜饭我们一家吃青菜和酸菜,那条鲤鱼妈妈不舍得宰,放在木桶里养着。我喜欢吃鱼鳔,怕哥哥争,抢先说:“等来客了,鱼鳔归我!”

哥哥瞪我一眼,说:“我要鱼尾巴贴在板壁上。”

小瑶妹看一下木桶,神色有些异样。

妈妈对小瑶妹说:“你不要急,家里人找不到你,没有心思出来赶集,等赶集的人把消息带回山里,他们明天就会来的。”

小瑶妹垂下眼皮,饭都扒到鼻头上了。

晚上仍然是妈妈带着小瑶妹睡,爸爸睡在我的房间。

到了早上,我迷迷糊糊听见妈妈在天井那方大声叫喊:“鱼到哪里去了?昨天买的鲤鱼到哪里去了?”

睁开眼,床上只剩我一个。跳下床,跑到天井,木桶里只有水,不见鱼。

妈妈说:“老三去问一下爸爸,他和哥哥出早工去了,在峒上菜地里,顺便叫他们回来吃早饭。”

我跑到菜地,爸爸在松土,哥哥在除草。爸爸见我跑得急,就问:“这么急做什么?”我喘着气说:“鲤……鲤鱼不见了!”爸爸不肯相信:“鲤鱼怎么会不见了?放在木桶里又跳不出。”“当真不见了,妈妈叫我来问你。”爸爸扛上锄头,对哥哥说:“回去看看。”

三人回到家,只见小瑶妹垂头坐在小板凳上,妈妈站在一边,脸色不对劲。

爸爸问:“怎么了?”妈妈没好气地说:“鲤鱼是她放走了。我先也没有想到她,刚才给她打洗脸水,看到她手背粘着一片鱼鳞……是她半夜把鱼放到天井阴沟里了。”那么大一条鲤鱼,花钱买的,她竟然放走了?

哥哥跪在天井水池边,低头朝阴沟里望,阴沟那么黑,怎么望得见?我取下晾衣服的竹棍,伸进阴沟捅一捅,没有捅到鱼。

妈妈说:“阴沟通到门口檐沟,肯定从檐沟游走了。”

兄弟两个跑出家门,沿着檐沟找寻,一直找到电影院前面檐沟进入下水道的地方,哪里有鲤鱼的踪影?

回到家,哥哥埋怨小瑶妹:“你怎么把鱼放掉?”

小瑶妹低着头,好大的泪珠落膝盖上,叫人不忍心说重话。

爸爸蹲下去,试探地问:“你们家是不是不杀生的?”

小瑶妹抬头望着爸爸,泪汪汪的眼中充满感激。

妈妈却不肯信,“瑶家人怎么不杀生?”

爸爸站起来,对妈妈说:“算了吧,反正那条鲤鱼留着也是招待她家的人,等她家的人来了再说。”

妈妈朝门口望一望,脸色有些阴暗。

然而这一天,仍然没有人来接小瑶妹。

晚上妈妈要给小瑶妹洗澡,换衣服。姐姐已经嫁了,我们家哪里有女孩子衣服呀,只好派我到伯母家去借。

伯母选了堂妹穿的一套七成新的衣裳,跟我来见妈妈,开玩笑说:“老三以前想要个妹妹,这下如愿了。”

妈妈勉强笑一笑,说:“这两天就有人来领她走的。”

镇上是三天一集,转眼过了两个集日,小瑶妹的伤好多了,能够单腿跳着行走了,仍然没有人来领她。

那天下午,我从后门回家,只见爸爸妈妈站在猪圈门口,一边看猪吃潲,一边说话。

“你不该背她回来。”

“她坐在草窝里,脚给野兽夹子夹得鲜血直流,谁看到都不会不管。”

媽妈瞥见我,声音变轻柔了:“哪个没有同情心,我只是觉得蹊跷,牛漯周边那几个瑶寨都有人来看过,没人认得她。”

爸爸不以为然,“你莫想多了。等她伤好了,我就送她回去,她这么大,应该会认得回家的路。”

妈妈眉头微微一皱,说:“她的伤要什么时候才好?”

“就快好了……”爸爸犹豫一下,“我上午碰见端木师傅,叫他做一副小拐杖,他答应了。”

我暗暗着急。我昨天才对小瑶妹说过,等她伤好了,带她去看电影。还要去我们学校看一看,她没有上过学,我说起学校里的事,她好惊奇呀。还要去端木师傅家看人家雕花,人家雕的花鸟鱼虫龙凤神仙,一样一样栩栩如生。

我来到火落,小瑶妹在看我的小人书。她不会认字,专看图画,尤其喜欢那本《小翠》,自从听我解说过,天天拿出来看。《小翠》说的是一只狐狸为了躲避天雷,藏到一个人衣服底下,后来变成美丽的姑娘嫁给这个人的傻儿子,还帮这一家子对付坏人。小瑶妹住在山上,时常看到狐狸,所以才对《小翠》这么感兴趣吧。

“我带你去端木师傅家,说过带你去看木器的。”

我要背小瑶妹,她却要自己跳着走。出了家门,到底让我背起来了。

端木师傅的工场就是他家的堂屋,满地刨花木屑,当中搁着好大好长的木工凳,凳上放着一根木头,他侧身坐在木头上,正在凿榫眼。

见到我和小瑶妹,端木师傅笑嘻嘻地说:“来看我做拐杖吗?今天没得空。”

我说:“我们来看你雕的花。”

墙边有一面崭新的八仙桌,四边牙板刻着八仙。我放下小瑶妹,指着铁拐李说:“他也要拄拐杖,你也要拄拐杖。”

小瑶妹羞涩地笑了,她的牙齿像妈妈的牙齿一样白。

我们将八仙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又到端木师傅睡房去看大床上的龙和凤。端木师傅在外面高声说:“你们跑到睡房做什么?”我背着小瑶妹出去,解释说:“我们是看你床上雕的花。”端木师傅阴沉着脸,不说话。我好没面子,又背小瑶妹去学校。

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进入我们班教室,我从讲台底下找到几个粉笔头,和小瑶妹在黑板上画画。

我画的是小瑶妹。

小瑶妹画的是一只麂子,非常逼真。

我夸奖小瑶妹说:“就是端木师傅来画,也没有你画得好。”

小瑶妹十分得意,从裤袋里掏出一样尖尖的东西。那是一枚麂子角,年代很久了,角尖角身油光光的,底端镶着铁钉,系着黑线。

这是墨斗上的线锥。

木匠歌里唱的,锯子锯出千条路,刨子刨得一坦平,斧头就是摇钱树,墨斗就是聚宝盆。这个小瑶妹,把端木师傅聚宝盆里的宝贝线锥给盗来了。

“你做贼呀!”我轻轻在小瑶妹头上敲一栗凿,心里却是欢欢喜喜:小瑶妹没有瞒我,是拿我当哥哥呢。于是又说:“我为你保密,不告诉大人,只是做不得第二次了。”

小瑶妹指指铁钉,示意我把它弄掉。我把铁钉卡进砖缝,反复摇松,然后用牙咬住,双手用力一拽,铁钉和麂子角就分开了。

教室忽然变红,朝窗外一看,满天晚霞红得像火。

赶紧回家。

一路上只见天空红彤彤的,小镇笼在一片红光里,如同仙境。

吃夜饭的时候,哥哥瞅见我手上有墨迹,当场向妈妈告状:“你看,老三手上还有墨。”

我白了哥哥一眼:“我用筷子吃饭,又不用手吃。”

正在这时,端木师傅来了,一进门就向我伸着手说:“麂子角呢?”

我心儿怦怦直跳,不敢看小瑶妹,“什么麂子角?”

“墨斗上的麂子角!”端木师傅提高了嗓门,“今天下午就你去过我那里,不是你是哪个?”又对爸爸妈妈说:“我墨斗上做线锥的麂子角给老三拿走了。”

爸爸拍一下桌子,呵斥道:“赶快还给端木师傅,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

我硬着头皮说:“我没有拿。”

哥哥指着我鼻子说:“明明是你拿了,你手上还有墨。”

端木师傅捉住我的手,低头闻一闻,说:“还有墨斗气息呢,快还给我!”

妈妈操起扫帚,倒过来用把子打我的屁股,打一下就问一声:“拿不拿出来?”

我咬着牙,不吭声。

端木师傅无奈地说:“算了吧……莫打了……”眼看我就要挺过这一关,小瑶妹却哭出声来,从口袋里掏出麂子角。我要抢麂子角,被妈妈打了一耳光。妈妈把麂子角还给端木师傅,道歉说:“对不住了……你坐下来喝杯酒吧。”端木师傅说声“我还有事”匆匆离去了。我跑进睡房,向着墙角啜泣。

不一会儿,小瑶妹给我送饭来了,我不禁要骂她:“真是笨到家了,再忍一忍,那个麂子角就是你的了!”

这些日子,睡前我总要央爸爸讲故事,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肯理他。倒是他主动找我说话:“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偷东西,是为了小瑶妹,所以没说你。”原来爸爸暗暗站在我一边。于是我提要求说:“明天赶集,我要带小瑶妹去看电影,要你买票。”

电影票是两角钱一张,爸爸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五角的钞票递给我,慷慨地说:“带小瑶妹看场电影应该的,等我送她回去,家里人问她在镇上看了电影没有,她说没有,我们怎么好意思?在我们家住这么多天,离电影院这么近,竟然没有请她看電影。”

“你什么时候送她回去?”“等拐杖做好就送她回去。”

“不能留她多住些日子?”“她出来这么些天,家里人不知道多着急呢。也许她是老脊坳那边的,归双牌管,那边的人不到这边来赶集,不知道消息。”

早上醒来,我脸不洗牙不刷,立即去看电影院门口那块小黑板,上面什么也没有。今天不会没有电影吧……我暗暗担心。吃过早饭,背着小瑶妹再去看,哈,小黑板上写着两个好大的粉笔字:精变。

那个“精”字写得妖气十足,看来是好片子。

等到电演开演,我和小瑶妹都兴奋得不得了——这部电影和小人书《小翠》竟是同一个故事。

“小翠要扮尚书大人了。”“傻子要穿龙袍了。”“那个坏人要倒霉了。”我时不时咬着小瑶妹耳朵说悄悄话,而她只能冲我眨眼睛。后来看到小翠把傻子变聪明了,我告诉小瑶妹:“我要是狐狸精,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和我说话。”

也许是因为麂子角的事让我挨了打,端木师傅想要有所弥补吧,傍晚把赶工做好的拐杖送过来了。小瑶妹拄上试一试,长短正合适。

爸爸妈妈都夸端木师傅手艺好,端木师傅却搓着手,讪笑着说:“我是第一次做拐杖,随便拄拄吧,伤好了就用不着了。”

端木师傅走后,妈妈对爸爸说:“你明天送她回家吧。”爸爸“嗯”一声,问小瑶妹:“回家的路你记不记得?”我希望小瑶妹摇头,她却用力点头,看样子早就想回家了。我赶紧说:“明天我也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爸爸一起送小瑶妹回家,人由爸爸背着,拐杖由我拿着。快到牛漯,路边山坡挂下来一道细细的瀑布,哗哗哗注入小水潭,这是打柴人磨刀饮水的地方。

“喝口水,歇一歇。”爸爸放下了小瑶妹。

我要将拐杖递给小瑶妹,谁知她冲我一笑,变成了一只小麂子。不等我回过神来,小麂子跑上山坡,站在瀑布上头,注视着我。朝阳里,栗色的皮毛熠熠生辉,那双眼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呀,那么晶莹,那么纯洁,仿佛天地初开,未受丝毫玷污。

我想到小麂子身边去,它转过身,眨眼就消失在灌木丛中。它的左后腿略微有些瘸,但是没有大碍了。

爸爸搂住我的脑袋,感叹说:“原来是只小麂子,刚刚学会变人吧,难怪不会说话。”我看着手中的拐杖,心里空落落的。

二人转身往山外走,“昂!”后面传来幼兽的鸣叫,回头看时,不见小麂子,只见满山草木在晨风中齐齐摇动,阳光从很远很远的东方款款而至,越过了多少高山密林呢。

我的心蓦地痛了一下,问:“要是她再踩到夹子怎么办?”

“不会的,”爸爸的声音又平又稳,“夹子是半潭那个游老汉布的,他说过以后不布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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