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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旗

2018-08-26老臣

少年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桃背心旗帜

老臣

1.

郑祺像一面海蓝色的旗帜,在山谷间飘扬。

山不过是一些低矮的丘陵,沟也不深。站在高高的望儿山上放眼去望,水汽氤氲,草浪翻滚,真像胸前照片上的大海。

郑祺在山谷间不停地窜上窜下,头发被风吹成鸡冠的模样。他浑身大汗淋漓。想象着自己在胸前那片大海上冲浪的样子,不时发出夸张的呐喊。

“二大爷!”郑祺喊在红豆田里锄草的老汉。那个背驼得头快挨地的老人把头抬成斗架公鸡一样时,少年在小径上只剩下一片海蓝色的背影。

“这孩子!”老汉的叹息声中,郑祺已撞上了隔壁赵哑巴家的牛屁股。

“你认识他们吗?你认识他们吗?”郑祺已跑到牛头前面,睁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望着黑体白花的牤牛。

牤牛叫赵四儿,三岁。它脖一扬,“哞——”低沉的声音在山野中回响。

“哞——”牤牛又叫了一声,黑亮的眼睛望着郑祺的前胸,发出讨好的叫声。郑祺是和花牤牛一起长大的,他亲眼见证了它从一头活蹦乱跳的牛犊变成一头沉默寡言的雄健牤牛的过程。它也看着他长大。他每次给它拌食、饮水时,它都会发出熟稔的叫声。蓝灰色的舌头上流淌着哈喇子,一副顽皮的馋样儿。

“你认识吗你认识吗?知道他们是谁吗?”郑祺把遮没膝盖的海蓝色背心撑起来,让胸前成为一个平面,这样,一对肩膀挨着肩膀的两个头像就变得清楚了。

“哞儿——”花牤牛赵四儿懂事似的歪头看着,鼻孔朝天,嗅着山野间被风吹送来的气息。

郑祺被花牤牛赵四儿鼓励着,在闷热的山野里发出夸张的笑声:“你肯定不认识,不认识!他回来那次,你还没出生呢!”

郑祺扭身又往前跑。为了让海蓝色的背心像旗帜一样飘扬,他跑出了风声。

郑祺想象着背心上的两个人,想象着他们倚靠的栏杆后面的大海,他大声笑着,想让田野里务农的邻居都看见他,更看到他胸前的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在遥远的深圳市郊,一个叫宝山区的地方。

纸板厂老板被环保局下令停产整改,他不想放走技术熟练的工人。没活计干,又总得干点儿什么,他便组織他们去前海开发区旅游,每人发了一件海蓝色背心。海边的地摊在做文化衫,可以印头像。人们面对镜头,背对大海,只听快门“咔嗒”一响,背心前面就印上了自己的头像。那两个人和所有工人一样,排着长队,花了10块钱,把自己的头像印在了背心上。他俩还特别的一致要求,在背心背面印上一个大大的“吻”字。

此刻,那件印着头像的背心,就飘扬在郑祺的身上。

“哞儿——”花牤牛赵四儿长嘶一声,循着郑祺跑过的路径,它仰头嗅着咸腥的空气,追逐着海蓝色的旗帜。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头漂亮的花牤牛,跑成山野间醒目的风景。

“这孩子——”二大爷的头没入红豆花间。不知是花香呛的,抑或是锄头下泛起了尘烟,二大爷的眼睛酸涩了一下……

2.

小学校的操场不过是山村的晒场。春天晒野杏、野樱桃,秋天晒粮食和五颜六色的豆子。这一带被四面环围的高山挡住,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但也没有任何污染,形成了独特的气候环境。土地都是零星的瘠薄坡地,豆子是特产,绿豆、红豆、黑豆、带花纹的蚕豆,一到秋天,沉下心去山野里静听,就会听见豆荚在田野里炸裂的脆响。

此时,操场一分为二,空地那边孩子们在做操,另一侧则晒满牛草。那是范校长抽空割的牛草。范校长同样养着一头黑底白花的牛,奶牛。他的奶牛肉乎乎圆滚滚,垂着沉甸甸的奶子。他只喂它青草。他说,山野里的青草夹杂着山丹、柴胡、地钉花、蒲公英,是绿色食品。城里的大人物来小学校参观他的奶牛时,他吹牛说,他的奶牛是吃野生中草药长大的,结果,被村庄里的人笑话为“吹牛上税”。

谁让范校长和被叫作局长的大人物吹牛呢?局长来小学校检查撤点并校的事情,山里只剩这个只有三十几个学生的办学点,他是一直皱着眉头的。但他听到校长吹嘘“绿色牛奶”,立刻眉开眼笑说要尝尝。局长尝过之后,就长期“试喝”校长的牛奶,再不肯买超市里的袋装奶。校长就常常翻山越岭进城送牛奶,去上“吹牛税”。不过,局长也没让校长空手回来,校长给小学校背回了各种教具,黑板擦,粉笔,还背回了电脑!

电脑呀!

郑祺在班里个子最小。做操时,他是排头兵。

郑祺的动作有些夸张。他把海蓝色的背心穿反了。猫腰的时候,他故意站立着,这样,抬头的孩子一瞬间都会看到他背心上的人头。

“哞儿。”花奶牛叫了一声。这头花奶牛也是有名号的,每当课间学生们拿小茶杯喝牛奶吃营养餐时,范校长细长的眼睛都格外透出温情,他一手抚着花奶牛的前额,一手把着青草,亲切地叫奶牛“闺女”。花奶牛因此叫“范姑姑”。范校长一丝不苟的白发,咋看咋像个爷爷,他“闺女”当然是孩子们的姑姑了。

范校长没有陪着做操。他的手抚摸着牛背。“范姑姑”却不好好吃草,它不时朝郑祺嗅着,温和的眼睛还不时偷瞄郑祺。

郑祺把体操做成了舞蹈。

挨着他的是同桌女生,外号“小桃”。小桃比男生还黑,还淘。她的脸蛋像极了熟桃子,就被大家叫了“小桃”。

为了让身后的二十几个孩子看得更清楚,郑祺在别人做腹背运动时做了个后仰的动作,小桃灵机一动,上手拉海蓝色背心,“咚”的一声,郑祺摔在地上。

“哞儿——”范姑姑大叫一声,向郑祺扑来……

那会儿,太阳照射着大地,空气里浮动着燥热的气息。

3.

郑奶奶七十岁了。她的头发像秋天的干草。但干草长得有秩序,她一年四季用一块蓝毛巾扎住头发,阳光下,总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灯光下,她的头发才像杂草。整个村庄的人,只有郑祺看过郑奶奶乱蓬蓬的头发。奶奶耳聋,和她说话要吼,得像吵架一样大声。

郑祺在外边疯跑了两天。自从收到远方寄来的包裹,穿上海蓝色背心,沉闷的郑祺就变了个样子。

郑祺跑遍了整个村庄。村庄稀稀落落,百十户人家分布在十几处沟谷、坡沿。郑祺把所有人家都跑遍了。田野里有人的地方,就出现过郑祺奔跑的海蓝色身影。

七月初的太阳照着他。大人们远远地看着他。他大汗淋漓,全身湿透,不知疲倦地在风中飘扬。

晚上,喝过奶奶熬的绿豆汤饭,郑祺没有写作业,而是倒在炕上就要睡觉。

奶奶说:“我的孙儿,你背心都脏了,脱了吧,奶奶给你洗洗。”

郑祺赶紧抱紧肩膀,紧紧搂住背心上的头像,冲奶奶叫:“奶奶我不脏!”

“奶奶给你洗洗吧,天气又热又干,睡一宿背心就干了,明早就能穿!”

“奶奶你别给我洗,不脏!” 郑祺怕奶奶抢走宝贝一样,把胸前的人像抱得更紧。

“唉——”奶奶叹息一声,她望着窗外的月亮,眼睛湿湿的。孩子这么喜欢这件新衣服,老人知道是啥原因。

郑祺头枕着奶奶的大腿,逐渐放松下来。他伸手给奶奶梳理头发。奶奶的头发像杂草。墙上有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结婚照。奶奶粗黑长辫,悬在腰际,温和的眼睛笑眯眯的。自己胸前头像上那个男人,也是笑眯眯的。

郑祺没见过爷爷,只见过他的坟头。他的坟头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土堆。奶奶每次去爷爷坟前哭过,头发就会变得更加蓬乱。

郑祺的小手想捋顺奶奶的长发。

但孩子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白天,花奶牛“范姑姑”冲到他的面前,温软的舌头舔他的前胸,冒着乎乎的熱气,一副多吃多占的贪婪样子……

奶奶在孙子睡着时想脱掉他的背心。但郑祺把双臂抱得紧紧的,死死搂着胸前的人。山里的夜,没有风,闷得人心慌慌的。也许是额头的汗水沁入眼中,奶奶看着腿上的小人儿,眼睛怎么湿润了呢?

“哞儿——”隔壁牛栏里的赵四儿低鸣一声,让夜色多了些缱绻的味道。

4.

郑祺的旗帜一大早就开始在村庄里飘扬。

“七奶奶!”他在石巷里拐弯时,差点儿撞翻拄拐杖的七奶奶。七奶奶的闺女在北京的大学里当教授,那根竹拐棍是闺女去庐山开学术会议时买的,下山后特意寄给了山区里的老娘。

“哞儿——”花牤牛赵四儿也在街上跑。它紧紧跟着郑祺。

石板路上发出脚板的噼啪声和牛蹄的呱嗒声。

“赵四儿你不许跟着我!”花牤牛差点儿撞到七奶奶,郑祺怕花牤牛闯祸。

“哞儿——”花牤牛一步步紧随郑祺,一点儿也没有远离的意思。

“你跑不过我!”郑祺并不真想赶走赵四儿,有花牤牛相随,多引人注目呀!

小桃也加入了奔跑的队伍。她追在花牤牛的身后,扬着手中的柳条,催赵四儿跑快些,再快些。

“小桃你别追我,我是男生!”郑祺边跑边警告牤牛后边的女孩儿。

“小桃你别跟着我,你平时总骂我和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郑祺边跑边发泄不满。

“小桃我要脱衣服了!你再跟着我,我要跳河游泳了!”郑祺跑得大汗淋漓。

他终于拉开了和小桃的距离。巴什罕河已经白亮亮地摆在面前。

“嘎嘎——”几只喜鹊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大叫。郑祺在跳入河水之前,脱下了海蓝色背心。他要把背心挂在树上。他抛惯石头的手一扬,海蓝色的背心就挂上了树枝。树枝撑起背心,像举着一面旗帜。

旗帜上的人温柔地看着郑祺。

郑祺在两人亲切的目光注视下,跃入凉沁沁的水中。他要让那两个人看看,他蛙泳和潜水的姿势有多帅。

花牤牛翕动鼻翼,看着树枝上的旗帜,高高仰起头来。正巧那树枝十分茂盛,低枝连着高枝,低枝正好与牛头等高。

“哞儿——”赵四儿的嘶鸣声引起了河滩上吃草的范姑姑的共鸣……

5.

温柔的水流把郑祺包裹起来。燥热离他远了。

他像鱼一样潜入水底,看柳树根儿泡在水里,特别像人参泡在七奶奶的酒瓶里。浪花在肚皮上滚过,郑祺玩大肚漂洋,他听见了浪花的笑声。

夏天的燥热像上学期一样远去,放暑假了!郑祺多想出门远行呀。据说,孩子可以托运。从这边火车站上车,一路上有列车员照看着,到终点后再由家长接走。郑祺多想坐火车,穿过城市、乡村,去他出生的地方!

他出生在深圳。

爸爸在深圳打工,认识了外省的妈妈。他们在同一个工厂里打工。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生下了他。

爸爸、妈妈住的宿舍只有几平方米,又三班倒腾着打工,没办法,郑祺刚刚满月,爸爸就把嫩芽一样的婴儿送回了千里之外的辽西老家。

四天前,这件海蓝色背心邮到了山村,郑棋终于搂紧了爸爸妈妈!

爸爸!郑祺大叫一声。

妈妈!郑祺又大叫一声。

也许是浪花打疼了眼睛,他的眼睛怎么又咸又涩呢……

6.

小桃在郑祺跃入水中的时候,被喜鹊的叫声吸引住了。

喜鹊在和一群鸭子吵架。

鸭子们霸占了一条小河汊。

河汊里边多的是迷途的小鱼小虾。

山村里的青壮年都去远方的城市打工,老人和孩子们任凭鸭子在河汊里野生,不管是谁家,缺菜了就去河边的草丛里寻找几枚鸭蛋。

吃饱喝足的鸭子总是吵吵闹闹,打扰喜鹊的睡眠。

小桃看几眼水里时隐时现的男生,淘性大起。她去草丛里捡了几枚鸭蛋。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滚烫,小桃要在石头上做煎蛋。她打碎蛋壳,“吱啦”一声,河滩上飘扬起鸭蛋的香味儿。

“郑祺,郑祺,开饭了!”小桃冲河里喊。小桃把香喷喷的鸭蛋在石板上煎熟时,郑祺已经饿得肚子里蹦蹦跳跳好几只小青蛙了。

他湿淋淋上岸,奔向了蛋香。河边上飘扬着两个孩子的笑声。

“郑祺你有爸爸妈妈!”小桃满眼都是羡慕,“郑祺我向你道歉,你爸爸妈妈要你,你不是野孩子。”

“当然。”郑祺边吃边答,心里满满的自豪。

“你爸爸妈妈在大城市,郑祺你也会去吧?是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小桃羡慕地问。

“怎么会不回来呢?这里有奶奶。”郑祺的小白牙上粘着蛋黄,嘴角滋润着鸭蛋油的光泽。

“你爸爸妈妈真好,他们想吻你。”女孩儿的话里有羡慕,也有伤感。她的爸爸妈妈在省城打工。春天,他们在小学校信号断断续续的电脑视频里一闪而过,算来已有六个月零八天没有音讯了。

啊,爸爸,妈妈,你们像旗帜一样高高飘扬!郑祺想,自己要让村庄里所有人都知道,爸爸妈妈是想着自己的!自己是个有爸爸和妈妈的孩子!

一阵风滑过肚皮,郑祺忽然感觉到自己没穿背心。背心,那是代表爸爸妈妈的旗帜!

可是,旗帜哪去了呢?爸爸呢?妈妈呢?他们身后的大海呢?那个深情的大大的“吻”呢?

高高的钻天杨上只有灰绿色的树叶在哗啦啦响,树干上的眼睛都是无辜的表情。牤牛赵四儿在草地上吃草,一点儿也不像干了坏事的样子。鸭子在河汊里呱呱叫着,喜鹊嫌弃它们没有长远目光,早就飞翔成蓝天中的逗点儿。它们从容自然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小偷。

“妈呀!”郑祺大叫一声,河滩上响起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海蓝色旗帜,上面沾满爸爸妈妈的味道,穿在身上仿佛爸爸妈妈紧贴着他;他在夜里呼吸着爸爸妈妈的气息,在梦里也紧紧拥抱着他们,他们则在梦中亲吻他的脊背。奶奶要给他洗涤汗水反复腌渍过的背心,他担心把爸爸妈妈的味道洗没了……

可是,那面飘扬着慈爱目光的旗帜,不见了。

7.

大人们被孩子的哭聲惊动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孩子的哭声尖锐,锋芒毕露。先是男孩儿郑祺的哭声,接着是女孩儿桃子的哭声,男女二重唱,一唱一和。“爸爸呀——”“妈妈呀——”

两个孩子越哭越伤心,他们仿佛被抛弃的婴儿,带着满腹的委屈与压抑许久的想念。

“孩儿呀——”耳聋的郑奶奶不知道孙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和七奶奶拉着一根拐杖,跌跌撞撞跑到河边,把男孩女孩搂在怀里。

范校长比较镇静。他看见郑祺尚湿漉漉的短裤,就大概明白了孩子们大哭的原因。十几个大人,其实是十几个老人——连范校长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大家纷纷沿河寻找,但向下游追了两千米,也没能捞到郑祺的海蓝色背心,更没看到背心前面的头像,也没看到背心后面那个大大的“吻”字。

河里满是乱石,下游水流又平缓,背心不至于被冲到很远的地方,失望的人们议论纷纷。郑奶奶紧紧抱着孙子,郑祺眼中有绝望,更有期待,他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范校长一直沉默,他始终盯着河滩草地上若无其事的牤牛赵四儿。

赵四儿似乎得到了偌大的满足,它淌着哈喇子,不停地倒嚼。它还不时地发出叫声,向河对面的花奶牛范姑姑摇晃着尾巴。

“啊,快拴住赵四儿!”范校长大喊一声,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驼背二大爷的红豆子地。地边的草丛里,躲藏着几棵鬼鬼祟祟的巴豆秧子……

8.

巴豆秧子还是青稞子,药效并不那么足。牤牛赵四儿吃下一大捆豆秧后,日落时分才产生药效。

牤牛先是“啌、啌、啌”放了一串响屁,接着一串稀屎射向了不远处的几只凑热闹的鸭子。郑祺的海蓝色背心随牛屎一起排出,糊在一只鸭子身上。鸭子吓坏了,“呷呷”叫着往树林里跑去。

赵祺“嗷”地叫了一声,他从奶奶怀里射了出去,一个前扑,把鸭子压在了身下,前胸糊满热乎乎的牛屎。他抱过粘满牛屎的背心,跑到河边,一个猛子扎到了河水里。

老人们谁也没回家,在河滩上拢起了篝火,烧鸭蛋和青苞米、毛豆当晚餐。

范校长则神采奕奕,像大侦探一样推理:“没错,孩子穿上背心就没脱过。这孩子跑呀跳呀高兴呀显摆呀!大热天,得出多少汗呀!孩子得多想爸爸妈妈,才睡觉都不肯脱衣服!这件小背心湿了干,干了湿,都汗透多少回啦!”

范校长的话引起了共鸣,老人们纷纷感叹生活的不易与天气的燥热。几个老人也许是想起了漂泊的亲人,忽然沉默下来。

“孩子的背心汗湿了多少次呀!你们知道小背心啥味儿吗?腌咸了!”范校长继续自己的推理。

“噢,牛需要打碱!这牤牛、母牛都撵他,是他身上咸味儿闹的呀!”驼背二大爷感叹道。

人们赞叹过范校长推理的正确后,更多地想起了寄放在家里的孙子、孙女。明明灭灭的篝火映照下,跌跌撞撞的影子在月光下碎了一地。

郑祺在巴什罕河里反复洗涤他海蓝色的背心,水花在夏夜的月光下迸溅。

普通的背心,腈纶的,工厂发给工人的文化衫。虽然它在遥远的深圳那么普遍,但在辽西大山里的村庄,在一个八岁男孩心里,它却像飞扬的旗帜一样神圣。

耳聋的郑奶奶总以为孙子听不见,大声喊道:“祺儿,回家吧,回家吧!”

郑祺手中的背心,几乎变成了一张鱼网!背心虽然洗净,但上面没了来自远方的味道!虽然牛的倒嚼无法把腈纶嚼烂,牛的胃也无法消化化学产品,但那面旗子像激荡的浪花一样,碎了。

孩子光着膀子,那件背心被他用树技高高挑着,像挑着一面无法愈合的战旗。郑祺牵着聋奶奶,一老一小,一起走向那座老旧的家。

老屋浸泡在白惨惨的月光里,像一座斑驳的废墟。爸爸舍不得花路费探亲,他说,他要挣许多钱,将来给儿子翻盖一座崭新的大房子……

9.

范校长的电脑上网卡信号不稳。好不容易打开了视频,屏幕上一个微胖的妇女喊了一声儿子,就哭得稀里哗啦。

“别哭了,赶紧回家吧,咱这儿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范校长满嘴报上读到的新词儿。

“回,回,这就回。”闪着雪花的屏幕上挤过来的一个男人哭着拼命点头。

郑祺看见妈妈、爸爸的那一会儿,反倒一滴泪水没掉,只喊了一句:“妈妈!”电脑就失去了信号,屏幕上飘满了雪花。

从此,山里边多了一道风景。

巴什罕河边高高的白杨树上,一面海蓝色破背心在高高飘扬。

背心上的头像已面目全非,背面的“吻”字更惨,没了“口”字旁,只剩下了半个“勿”字。背心在风中抖动,虽千疮百孔,却仿佛经过了洗礼一样。

牤牛赵四儿自从吃了背心,总赖着郑祺。它常常陪孩子站在山坡上,看着蜿蜒的山路从锯齿样的远山上飘来,更多的时候,牛与人都沉默不语。

偶尔,牤牛赵四儿仿佛有感而发,也会突然嘶吼一声:“哞儿——”

碧空下蜿蜒的去路与归途,都显得辽远而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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