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黑条
2018-08-26老牛
老牛
1.
宽阔的大河绕着大河村画了半个圈,然后沿着北山往东流去。
一到夏天,大河村里的孩子就泡在河里,不到天黑不回家。河里的游戏可多啦:扎猛子、竖蜻蜓、捉小鱼、抓小龟、寻河蚌、摸螺蛳……玩都玩不过来。
今天大家玩累了,一起跑到河边的高粱地里歇息,倒在高粱地太舒服了,晒不着太阳,吹着微风,再生一丛火烤随身带的毛豆吃,吃完打个盹儿,别提多惬意。
微风把高粱秆吹得摇晃起来,发出飒飒响声,枕着这来自大自然的温柔细语,身边的牛牛和妞妞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我却没有睡意,掏出裹在衣服里的《水浒传》倚在大青石上专心致志地看起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很快便沉浸在小说情节中。一百零八将里我最喜欢张顺——人称“浪里白条”,他不但水性好,还是劫富济贫的大英雄。书里,张顺如同水中蛟龙正和众多歹徒兵戎相见,杀得难解难分,突然,一个歹徒在张顺背后放冷箭,凌厉的箭头急速飞向他……“不好!”我惊出一身冷汗。张顺不愧是我的偶像,他猛然转过身挥刀击落了利箭。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冲啊——”我耳边响起了杀敌声,一群“强盗”冲进了高粱地,直向我们扑来。
那是在河里玩累了爬上来的另外几个小伙伴。
牛牛和妞妞一下子被惊醒,拿起手边的木棍就跳起来迎战。一时间,高粱地里喊声震天,人仰马翻,战况异常激烈。短短几分钟,战斗便结束了,我被“强盗”俘虏了,《水浒传》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火球似的太阳慢慢向西边倒去,就快要掉进河里去了,宽阔的河面被晚霞烧得通红。晚风阵阵,捎来了一丝凉意。高粱地里的打斗声渐渐变成了欢快的歌声:“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远处传来奶奶细微的呼喊声,那是奶奶在叫我回家吃饭呢。我拎起一条大鱼就赶紧往家赶,牛牛和妞妞也跟在我身后,他们总是我的跟屁虫。
通往打谷场的小路上出现了奶奶瘦弱的身影,一边迈着蹒跚的小碎步一边喊:“黑子,回家啰!”奶奶没有发现我,于是我悄悄绕到奶奶身后,突然大喊一声:“奶奶!”奶奶被吓了一跳,举起手作势要打我,我赶紧闭上双眼。奶奶总是说话不算数,每次举起的手臂总要变形,这不,她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头上,捋起我的头发来。
“孙儿拜见奶奶!”我向奶奶行了个拱手礼,“启禀奶奶,孙儿有要事相告,牛牛捉到大鱼一条,让孙儿交给您,给爷爷熬汤,希望爷爷的身体早日康复。”
身后的牛牛不好意思地推了我一把,拉着妞妞就跑了。奶奶目送他们说:“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奶奶转过头来训我:“你呀,钻进书里了,整日没个正行!看你黑的——只剩屁股是白的了,恐怕连你爸妈都不认得你啰!”
为了替爷爷挣医药费,爸妈这两年一直在上海打工,过几天我也要去那里读书了。想到那个大城市,我真是又好奇又恐惧。
终于到了离别的日子。
这天清晨,我刚准备跨进汽车,牛牛和妞妞突然奔上前一把抱住了我。他们很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们,舍不得爷爷奶奶。汽车喇叭响了几声,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随即往我们常去的小山包奔去。
汽车转了一个弯,我从汽车窗户里看到牛牛和妞妞在山上使劲摇着手,大风陆陆续续送来他们的哭喊声:“黑子——常常回家——”汽车开远了,我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们小小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喊声。
此时,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2.
翌日。
一大早,我就被头顶上的喇叭声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惊醒了。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上海,我正睡在爸妈工作的小区的地下室里。
一缕阳光从天窗斜射下来,正好落在时钟上。已经八点钟了。我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如果这还能算是房间的话——什么也看不清。爸妈的被窝已经空了,想必早就在小区的各个楼层忙开了。
爸妈是这个小区的清洁工。
地下室的通道像迷宫,我用手摸,用脚踹,终于摸索到了出口。用力推开大门,一股热浪加强光扑面袭来。我赶紧捂住眼睛蹲下,好一阵子才渐渐看清面前的树木、马路和高楼大厦。这里的楼房真高,抬头望不到顶。
没有寻见爸妈的人影,我便蹲在一棵树下等他们,顺便环顾一下这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绿色的田野,没有宽阔的大河,闻不到庄稼的芬芳,听不到水牛的哞哞声……大城市一点都不好,我开始想念我的大河村,想念爷爷奶奶,想念牛牛和妞妞。
正出神,爸妈一人一边拉着一辆两轮车过来了,车里满载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在艳阳的直射下发出难闻的气味。爸妈的衣服都湿了,我赶紧跑过去帮爸妈推车,路过一座小桥,我学着爸爸发出“嗨呀嗨呀”的声音用起劲来。
今天的垃圾特别多,五颜六色的,将小车堆成了一座小山,令人不快的气味使路过的人们纷纷选择绕路。我蹲下来帮妈妈分拣垃圾,不时还用衣袖帮妈妈擦去额头的汗珠。几个月不见,妈妈额头又多了几条细纹。
一只瘪了气的足球映入眼帘。我高兴地捡起它,跑到一个空旷处,把足球放在脚边,想要一脚踢飞试试脚头。谁知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一个胖男孩,抱起球就走。我赶紧拉住他,“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足球?”
“这是我的足球!”胖男孩一边说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
“这是我捡到的,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义正辞严,据理力争。
“准是我妈丢的。”胖男孩尖声尖气地朝最近的一栋楼上大喊:“妈,你为什么把我的球丢掉!”
二楼窗口伸出一个女人的头来,“雷雷,这球我们不要了,给收垃圾的好了,回头我们再买新的。”
收垃圾的!
我一下子漲红了脸。
那个叫雷雷的胖男孩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垃圾瘪三!”随即把足球扔到我脚边。
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立马扯住他的衣领,气得发抖,“你骂人!你凭什么骂人!”
“不要打人!”楼上的女人急了,大声嚷嚷起来。
远处的妈妈这才发现这边的状况,赶忙跑过来拉开了我。我气得手脚乱舞乱蹬,一脚踢飞了脚下的足球,精准地砸向二楼窗户。楼上的女人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讨厌上海这个地方。
3.
太阳有气无力地躲在西楼后面。
来上海这些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的,除了偶尔帮爸妈干活,我只能无聊得到处闲逛。好在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不知道大城市的学校怎么样,不知道同学们会不会嘲笑我……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条小河边。看到河水我心中有了一丝慰藉,仿佛又回到了大河村,我又成了浪里白条,和牛牛、妞妞一起在河水里嬉戏。我随手捡起几块瓦片,选好角度向水面掷去——瓦片迅速沉进河底,一下都没有跳起来。
这条河不是大河村的大河啊……
我这才发现,河边堆满了垃圾,河里连一片水草都没有,更别说鱼了。
我怔怔地站在河边发呆。
“黑子,你在干吗呢?”
是妈妈,她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身边还站着陈奶奶,陈奶奶身后跟着一个女孩,看起来比我年长两三岁。
妈妈突然流下泪来,拉过我的手说:“黑子,我知道前几天的事情你很难过,千万不要想不开让妈妈担心……”
妈妈居然担心我会做傻事。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浪里白条!
我故作爽朗地笑了几声,转移了话题,“妈,我就是觉得在这里太无聊了,一个朋友都没有……”
一旁的陈奶奶听完这句话,立马把她身后的女孩推到我面前,“这是我孙女婷婷,比你高两届,过几天你就要去她的学校上学呢!婷婷是学校女足队的队长,朋友特别多,你们俩交朋友,保管没几天就能认识一大堆好朋友!”
叫婷婷的女孩冲我腼腆地笑了,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
我赶忙握住,“我叫王自力。”顿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说:“也可以叫我黑子。”
天迅速暗下来,眼看月亮都快跑到头顶了。我刚吃完晚饭,婷婷便带着她的好朋友琴文来找我玩,我们一起走到小区的康健园,这里有许多健身器材和娱乐设施,是小区孩子们的最佳游乐场所。
琴文轻松地跳上浪桥,浪桥立马“嘎吱嘎吱”地左右摇晃起来,琴文却一点都不怕。我想,这有什么难的,我是浪里白条张顺,轻功也是拿手好戏。于是瞅准时机,飞身一跃踏上了浪桥,谁知用力过猛,我一个踉跄被掀翻在地,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婷婷,我妈给我买了一个新足球,我们一起……”他突然看到了我,停了下来。
是雷雷,他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足球。
他突然大叫起来:“你们怎么跟这个捡垃圾的小子在一起玩!”
“雷雷!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琴文生气地用手指着他。
“老师教过我们,你都忘了?”婷婷说得义正辞严。
雷雷自知没趣,“哼”了一声抱着足球跑了。
婷婷和琴文都来拉我的手,这次我没像上次那么生气,脸红红的,心里却暖暖的。
4.
终于开学了。
一大早,妈妈便拎着给我买的新书包送我去新学校。一路上我不停地叮嘱妈妈:“到了学校可不要叫我‘黑子,要叫我‘王自力。”
在漂亮的新学校里我见到了和蔼可亲的王老师,王老师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四(4)班的教室。我剛一进门,教室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紧张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面对这么多新同学,简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这是我们刚刚转来的王自力同学。”王老师介绍道。
“他不叫王自力,他叫黑子!”一个熟悉的尖利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们看他长得多黑!”
我的脸一下子烫得能煎鸡蛋,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是雷雷!
教室里开始窃窃私语。
“他怎么这么黑?”
“哎,你说他像什么?”
“像……像泥鳅!”
“对!就是像泥鳅!”
有同学在偷偷地笑,我难堪极了,低垂着头不敢再抬起来。
这太伤人自尊心了!我堂堂浪里白条竟然成了黑泥鳅!
“他爸妈是我们小区捡垃圾的,他还是垃圾王子哩!”我不用抬头都知道雷雷正挑衅地看着我。
教室里又响起一阵笑声。我的额头开始有汗珠爬上来。
“嘭!”王老师使劲把教案摔在了讲台上。教室里一下安静下来。
“王自力同学,请到第三排第四个空位子坐下,你的同桌叫高小虎。”王老师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慢慢挪了过去,半路,一条伸出的腿挡住了我的去路——不消说,肯定是雷雷。看着他得意的笑脸,我恨不得一脚踩下去,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但我没有那样做,而是不动声色地跨了过去,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雷雷吃了瘪,不满地拍拍桌子,向高小虎使了个眼色,高小虎立马趴到了桌上,将整个桌面占去一大半。
幸好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王老师的眼睛,“高小虎!”
见王老师发怒,高小虎这才悻悻地让出了位置。
上课时,我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问题,引得哄堂大笑。尤其是雷雷,他一边笑一边把桌子捶得震天响。
下课了,同学们在我身边三三两两地谈笑,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是啊,谁愿意跟一个捡垃圾的黑小子搭讪呢?
我无聊地看向教室外的草坪,这些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大河村的草地,任由它长得高高低低。牛牛和妞妞最喜欢躲在半人高的草丛后,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迅速收拾好书包离开这恼人的地方。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一回头,果然又是雷雷。
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你……”我还没说完,脚下就被一绊,失去平衡的我重重摔了下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不顾身上的疼痛,立马一跃而起,握紧拳头,朝雷雷得意扬扬的脸挥过去……
第二天,雷雷肿着嘴巴来上课,许是自知不占理,或者是怕被嘲笑,他只说是自己摔着了。也许是怕再吃我的拳头,雷雷老实了不少,除了不搭理我之外,也没有再主动惹过我。我也就懒得去跟他计较。
随着雷雷对我攻势的“后撤”,班上的气氛总算渐渐缓和下来。
5.
星期天,王老师组织大家去公园游湖,大家都高兴极了。
同学们分坐两条船游湖,雷雷上了1号船,我自然去了2号船。湖面碧波荡漾,微风轻拂,绿柳低垂,特别诗情画意。有同学提议两艘船进行比赛,看谁先到达前面的小桥,立即得到了同学们的响应。
雷雷最兴奋,他站在1号船的船头手舞足蹈加油呐喊,搞得自己跟船长似的。
我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1号船势头很足,迅速掠过水面。我们2号船紧随其后,努力追赶。
突然,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伴随着前方一阵巨大的水花声。
“雷雷落水了!”有同学惊呼道。
原来是我们的船撞上了前面的船,站在船头的雷雷稳不住便摔入了湖中。他在水里不停地挣扎着,眼看就要沉下去。
他不会游泳!
我来不及细想,一个猛子便扎入湖里。雷雷被呛了几口湖水,胡乱抓人。我托住他的脑袋,将他拽到船边,在同学们和王老师帮助下把他送上船。
雷雷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问他什么也不说话。船一到岸,我立马背着他直奔公园医务室,好在有惊无险,医生说他只是喝了几口湖水,受到了惊吓,休息几天便好。
当晚,雷雷的爸妈带着他登门道谢。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雷雷,他红着脸,不敢看我的眼睛,再没有了往日的趾高气扬,不好意思地吐出几个字:“黑子,谢谢你……对不起……”
我拉过他的手,说:“雷雷,咱们做好朋友吧!”
“嗯!”他也紧紧握着我的手。
6.
也许是受到了太大惊吓,雷雷突然发烧了。我去他家看望他的时候,他爸妈都还没有下班,我看他脸烧得通红,必须得送他去看医生。
我把床上的雷雷背起来,一步一步往社区医院走去。刚走到小区门口,背上的衣服就湿了一大片,雷雷在我耳边轻轻说:“黑子,我之前那么对你,你还对我……”我加快了脚步,说:“这有啥!我可是英雄好汉‘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是谁?”
“‘浪里白条是梁山好汉张顺,在《水浒》108将里排名第30,是我的偶像!”听完,雷雷笑着說:“我看,你是‘浪里黑条才对!”
这一次,雷雷的笑不是嘲笑,而是好朋友间的亲昵。
我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如数家珍般讲述着张顺的故事、大河村的大河,还有牛牛和妞妞。
“你们大河村真有趣!”雷雷听得兴奋了,仿佛烧也退去了一半。
“等我们放假的时候,我邀请你去我们大河村玩!还有婷婷和琴文也要去!”说着,我把雷雷往上面托了托。
“真的吗?太好了!”雷雷高兴极了,说着挣脱我跳了下来。
“你干什么!走得动吗?”我着急地说。
“我觉得我已经好了!”雷雷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也许是因为发烧的原因,他的掌心热热的,那股暖意顺着我的脉络流入心田。
上海和大河村,仿佛在这一刻有了重叠。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