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日常亲情生活类记叙文写作探讨

卜新尧

一、日常亲情生活类记叙文还有没有立足之地？

近年来语文学科的“核心素养”逐渐渗透到高中生记叙文写作中。很多学生在教师的指导下，对应核心素养的要素，尤其是“人文素养”要素，写出了一些艺术传承系列（昆曲、黄梅戏、说书）、民族工艺系列（刺绣、核雕）、文化艺术系列（国画、书法）、名人传记系列（南怀瑾、梁漱溟）等极具历史味道的所谓有文化味道的作文，来深情演绎富有文化底蕴的故事，表现个人独特的精神气质、高雅的文化品位和价值追求。

2016年的江苏高考满分作文《我言秋日胜春朝》中“马一角与夏半边的留白艺术”“宫廷画师韩干”等写作素材也放大了这一效应。一时间，江苏各地高考记叙文训练“追求雅致的写作”“选择独家小众的视角”“打造人无我有的核心素材”“用绘画（流派）关照人生”……出现了《琴丝描》《惠女春风手》《雪国的突围》《西贤书屋》等一批具有代表性的高雅记叙文范作。受此影响，一部分同学的记叙文写作都是国之工匠、文化大师……追求“以艰涩深奥为美”，你有访斫琴大师，我有观竹雕艺人，你有赏元代山水画，我有品常州画派恽南田……记叙文的写作中从此很难看到真实的人、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悟，记叙文由此出现了“无情无义”（没有真挚朴实的情感）和“虚情假意”（故意拔高社会情怀）的写作倾向。

相比之下，鲜有学生再去写简单的日常亲情——父女情、祖孙情，日常生活，柴米油盐，似乎就显得寡然无味，更无“文化味”可言。于是，谁写简单日常谁倒霉！亲情日常，太低级，不能写！果真如此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亲情日常肯定能写，因为最动人的情感一定是最简单、最温暖的。我们先来看一篇经典的高考优秀作文《忧与爱》（节选）：

已是上海的深冬，砭人肌骨的寒冷。上海眼科医院外的灰色地面，枯叶软塌塌地浸在积水中，想必淅沥的冬雨定是下了一夜。

拽了父亲的手怏怏地走，父亲忧愁的目光像这锁了寒雾的深冬，迷蒙而凄恻。

……

彤云密布，天空又“啪嗒啪嗒”落起雨来。灰湿的地面，冰冷的台阶，望着看不到头的队伍，我终于知道为何父亲要站立一夜排队挂号，只为了挂到靠前的号码让自己的女儿早些检查，早点回家。

我不知道父亲是以怎样的姿势，或许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蹲着熬过这个落着雨的冬夜；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呵着手跺着脚来驱赶冬夜的酷寒；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与排队的“黄牛”周旋；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就像一匹老狼奔波在上海纵横的地铁和小路之间……

……

经过各种繁复的手续，漫长的等待，我紧紧攥住父亲，就好像离家的小船找到了停靠的码头，我们终于来到了测眼压室前。

父亲那融合着忧与爱的目光凝视着我，将我的泪一次次逼出，父亲那一夜未睡的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

医院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父亲就这样站在雨中，站在那些软塌塌的枯叶上放声大哭。

我终于知道这是怎样的忧愁，怎样的父爱，才能让一个男人不顾众人眼光，在得知女儿平安后放声大哭，让郁结在心中的不安与忧虑如一泻千里的江水般排遣……

……

永远记得那个落着雨的冬天，父亲用他的“忧与爱”织成了布，做成了伞，挡住了一切风雨，只为了他的女儿。

这篇优秀的记叙文最可贵之处就是动人，写出了真情感。江苏高考语文作文研究专家蔡明老师曾在多个场合点评和推荐过这篇文章。他说，对于一个会写作、会讲故事的考生来说，再简单的生活事件也会演绎出精彩的文章。父亲陪女儿检查眼压——一个寻常事，在作者笔下渲染成一曲“忧与爱”的动人乐章。

江苏高考遴选的优秀记叙文有哪些特点？根据何永康、骆冬青教授的考前寄语和考后的总结，我们不难看出江苏高考优秀记叙文的几点特质：1.有情怀有情调有韵味，高于对“深刻”的追求。2.在审题、选材、构思、语言任何一方面有一点小灵性，写作是灵性开出的，正如何永康先生所说要有记叙文的亮点。

我们继续在所能搜集到的2017江苏高考优秀记叙文中寻找类似的痕迹。《车情寄语》没有揭示什么生活的哲理和时代的价值，取材日常生活，生活气息浓厚，通过大量的生活片段，写出了浓浓的祖孙情。《流金岁月，凤凰于飞》采用白描手法，直抒情感，“语到极致是平常”，却很有味道，通过自行车承载的岁月，写出了父亲对我的关心，也是很简单的写亲情的文章。《那辆自行车》，取材自己的童年生活，选材平常，其中写下雨后躲进爷爷的衣服这个细节是很多考生都有过的生活体验。难忘往昔，难忘爷爷的爱，讴歌了祖孙情。《我是你眼中的骄傲》通过写父亲骑车和开车送我上学这样的小事来写父子情、《车行，情亦行》通过写雨中妈妈带我去医院看病这样的寻常小事来写母女情……

事实证明，再简单的亲情日常生活都能写，只要写好一样可以拿高分。如果说开篇所列举的那些文化题材是“阳春白雪”，那么包括寫简单亲情在内的日程生活类题材，自然就是“下里巴人”，两者都应该是记叙文写作题材的重要组成部分。

江苏高考语文卷总体命题原则是，依据教育部颁发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参照《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大纲》，结合江苏省普通高中课程标准教学要求，按照“有利于科学选拔人才、促进学生健康发展、维护社会公平”的原则注重语文应用能力、审美能力和探究能力的考查，贴近现实生活，着力引导考生获得较为全面的语文素养，从而有利于实施中学语文课程标准，有利于推进中学全面实施素质教育。——2017年江苏省高考语文学科考试说明中既提到了“审美能力”和也强调了“贴近生活”的这样的关键词。所谓“贴近生活”，也是对写作本质的一种理性回归。写作是为了什么？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倡导“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可见，写文章是要“用心”的。这个“用心”正是指的用情。情真则文活，情虚则文僵。

2015年江苏高考作文阅卷专家组曾经在《现代快报》发表过这样一段文字：让十八岁左右的高三学子写关于“智慧”的记叙文，是不可以将笔墨投向为多娇江山竞折腰的“风流人物”的。他们处于寻常巷陌，无法接触到那些具有“济苍生、安社稷”大智慧的英雄人物。我们阅卷人承认并欢迎考生们写那种来自日常生活的“小智慧”。凡是写得好的记叙文，均在生动描述“小经验”“小能力”“小境界”的基础上，揭示“小升华”、迸发“小灵感”，展示“小美妙”。这则“阅卷人语”，写得比较具体比较长，也向我们传达了一个讯息：作文不一定非要写厚重、具有大情怀的题材，日常、真实的简单亲情题材同样可以以“情”取胜。

二、如何突破日常亲情生活类题材先天的简单性？

从人类情感认知来看，日常亲情是最简单，最不具有复杂性的一种生活化的情感。高中生记叙文能写好这个题材的不多，大多都是诸如妈妈给我热牛奶，我和妈妈吵架后离家后的后悔、爸爸雨中给我挡雨这样的材料。如何让简单的情感不简单，不低级，不幼稚？真实发生的简单事是能感动当事人的，但如何通过当事人或作者的笔让读者隔着一层纸感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中一个非常简单的寻常事如何被作者渲染得如此动人的？我们再读上面的《忧与爱》，从中寻找到这篇文章最突出的一些写作技巧：

（一）以“冬雨”为主的环境（景物）描写用到了极致：“已是上海的深冬，砭人肌骨的寒冷。上海眼科医院外的灰色地面，枯叶软塌塌地浸在积水中，想必淅沥的冬雨定是下了一夜。”、“彤云密布，天空又“啪嗒啪嗒”落起雨来。灰湿的地面，冰冷的台阶。”、“医院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父亲就这样站在雨中”、“永远记得那个落着雨的冬天，父亲用他的“忧与爱”织成了布，做成了伞，挡住了一切风雨，只为了他的女儿。”

文中“淅沥的冬雨”，通过多次描写，提升了文章的情感境界，就像故事的主旋律萦回着，渲染氛围，衬托心情，让故事显得凄美。同时，前后多次的反复出现，串联了文章现实与联想，将原本单一的记叙要素“父亲带我检查眼压”变得丰富起来，文章有了层次感。

一切景语皆情语。景物环境的描写贯穿始终，情景交融，每一次心情的变化都有对应的环境描写。这里写环境、写景物用词都是具体的。景物描写的角度很小，冬雨和枯叶，显得生动、可信。同时本文写景语言是有情绪色彩和修辞色彩的，例如“锁了寒雾的深冬，迷蒙而凄恻”，蕴藏的情感真实感人。《人间词话》中说，“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人的心境决定了眼中景物色彩的明暗和差别，不同的心境必然有不同的审美效果。此外，修辞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提升情感附加值的手法的。描写任何景和物，力求运用最熟悉的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喻其形、拟其品，传其情。这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

浓浓的真情实感，并不是要离开具体的记叙去大段抒情，而是要你将真实的情感融入描写，甚至是议论之中。总之用景传情，用描写景物来丰富原本简单的情感，显然这篇文章是做到了。

（二）对于一篇叙事简单的记叙文，如何丰富文章的内容。从丰富文章表达方式的角度来看，叙议结合，夹叙夹议，议论和抒情相结合是最有效的方式。文中的叙就是父亲这一条线——“父亲陪女儿在雨中排队检查眼压”，而在这中间插叙了想象式的议论，写我的心理，如“我不知道父亲是以怎样的姿势，或许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蹲着熬过这个落着雨的冬夜；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呵着手跺着脚来驱赶冬夜的酷寒；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与排队的“黄牛”周旋；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就像一匹老狼奔波在上海纵横的地铁和小路之间……”这样的真实的心理描写，既写出了“真我”，又以另一种方式，拓展了文章的行文结构，有了另一条“我”的线索，所以接着又有“我终于知道这是怎样的忧愁，怎样的父爱，才能让一个男人不顾众人眼光，在得知女儿平安后放声大哭，让郁结在心中的不安与忧虑如一泻千里的江水般排遣……”。如此叙和议，父亲和我两条线，交织发展，简单的情节不再简单，让读者也有了一个“换一个视角看父亲”，甚至联想到自己与父亲，这样亲情也就因为简单而变得动人了。日常亲情类题材从事件本身层面来讲，简单明了，无非只有写作顺序的区别，即使有波澜，也是一朵小浪花而已。如何将这一先天不具备复杂性的内容变成外在的复杂，只能依仗于描写、抒情、议论其他的表达方式来拓展单薄的记叙。从而使得文章的内容丰富起来。

无独有偶，台湾资深媒体人、写作研究专家王鼎钧在“作文四书”之《作文七巧》里面提及了这样一个案例：

基隆某街有一座连一座的大楼，像长城一样挡住半边天，当然也挡住了风雨。贴近大楼的是一条窄小的水泥路。每天下午，附近小学放学，总有一个老翁牵着一个学童从水泥路上走过。基隆每天下午几乎下雨，大楼只能做一边的屏障，另一边靠老祖父的一把伞。他总是把孩子放在大楼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由他做另一边屏障。雨伞总是偏在孩子头上，这样老人的半个身子，总是湿的。

这个题材怎么写？写成一篇什么样的文章？怎样写才能将祖父的这种爱写的动人？记叙，白描自然是一种最简单方法，但不幸的是，最简单的写法往往是最难的写法。写不好反倒让读者感到“无情无义”。

抒情？笔酣墨饱的抒情反而显得多余，因为作者是旁观者，不是局中人，虽然心中有情，但只能点到为止，否则情感就易失真，泛滥，失去美感。也就成了“虚情假意”。

我們来看王鼎钧先生是如何处理和论断的：

这个题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人物和环境配合起来。人物是一老一小，环境是高墙和空地。跟钢筋水泥的高墙相比，老翁是何等孱弱，但是老翁担当的责任和高墙相同：遮蔽风雨。看风雨在高墙上留下剥蚀痕迹，真是“人何以堪”。……这篇文章最好能把高墙之高、冷雨之冷都写出来，与老人、幼童相对应。

单单使读者“见到”（人物和景物）是不够的。作者要使读者“知道”这一老一幼的背景历史，每天出现的原因，此地因何多雨。或者也得使读者“知道”路有多长，那把伞用了几年，修补过几次。

用环境来对应人物，打开想象拓展简单情节之外的情节。如此，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有了环境的渲染，有了情节补充丰富，想打动人还难吗？王先生由此提出的“见到”（记叙）——“知道”（描写）——“感到”（议论和抒情）三位一体的写作技巧，无非就是语言表达方式的综合运用。再对应上文对《忧与爱》的写作技巧分析，亲情如何动人，答案也更加明显了。

三、总结与思考

基于语文核心素养培养下的写作一定是要以“人”为本的，学生是学习和写作的主体，学生只有真实的阐述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写出的文章才是有个性的。作家梁晓声与北京五中人文实验班的学生交流如何写作文时，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情”字，特别强调“人是要有情感和情怀的，不要成为感情上的扁平人。”这一论述，指出了高中生记叙文的写作，要回归写作的本质，真诚而不避平凡的态度，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真实的思想。

黄厚江老师在《作文课的味道》中专门有一节谈“唤醒学生心中的感动”。黄老师指出，“很多学生认为没有什么好写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平平常常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值得感动的，这是不对的。如何引导他们发现生活中值得感动的事情呢？不一定要有催人泪下的场景，不一定要有感人肺腑的故事，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声亲切的问候，一次平常的微笑，都可以让我们感动。”当然在实际写作过程中，学生们存在着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困惑。我们在写作中追求文学的、艺术的真实，而不仅仅是生活的真实。当我们在写“真人真事”的时候，或许书写的是一个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其中的情感却可能是虚伪轻浮、不堪一击的；而在文学的虚构中，想象的情境未必真实，但它有生活的原型，倾注其中的情感是真实而汹涌的，自然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此外，生活的真实，既包括生活体验，也包括阅读体验。著名作文教学专家喻旭初老师在《高中作文十五讲》中也提倡高中生除了多写“自己熟悉的人、自己周围的事”，也可以写“符合生活真实的报刊中的人与事”。

其實说到底，高中生记叙文出现的“无情无义”和“虚情假意”这样的问题，前者是学生写作题材脱离实际，后者是缺乏一定的写作技巧。当前高中生生活中不缺少情感，而是缺少真切的感受和体验。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生活真实，都曾经获得爱和施与爱，也都有自己的阅读。只是我们的高中生不善于表达和提炼这些情感，写作时内心是沉睡着的。如何唤醒呢？简单的说，就是把生活搬上写作舞台，根据现在的水平和感受需要，重新设计剧情、设计台词、设计环境。也就是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由无视生活，到重现生活，再到审视生活，心灵自然复苏，文章水到渠成。这自然是要借助于必要的写作技巧的。就此，教师要激发鼓励和引导帮助并举，有针对性地在实践中指导和提高学生的记叙文写作水平。

温儒敏教授曾说：如今中学作文教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全线崩溃，全都是瞄准考试的套式训练，几乎人人喊打，又人人参与。未来高考作文的命题者不会再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充耳不闻。无论如何，一种改革的共识正在形成，那就是让高考作文回归理性，回归本质，摒弃宿构、套作与文艺腔。这样的评述体现了“我以我笔写我心”的写作本质和初衷，对于记叙文写作，多说真心话，多写平凡人，因为“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2017年江苏高考题“车来车往”摒弃了以往的言论类、哲理类、叙事类的命题，回归质朴，贴近学生生活，给了学生写作的空间。从实践效果来看，确实涌现了很多优秀的记叙文，也改变了往年议论文多于记叙文的尴尬。“车”所承载的无比丰富的人情和世情，深藏在无数的故事和回忆中。由此可见亲情日常，虽普普通通，却真实可感，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