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义视角下文本价值的再判断
2018-08-24李晓峰
李晓峰
作品诞生后流入读者视野,就成为了另一种生命体,因为读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有自己的视域,那么个性化的解读又使作品的生命呈现出丰富性,作者赋予作品的原初意义随之被超越。然而,有些作品,尤其是史学作品,我们在解读时不但不能忽视而且要充分考虑作者的视域。作者的视域以历史的存在流淌于作品之中时,作品包涵了作者的世界观、人生经历、创作理念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从这些角度去研究作品,才有可能找到作品背后隐藏的密码,从而更好、更准确的明白作者的创作意图,追寻到作品的真意。
基于此,笔者试从作者意义视角重新解读《曹刿论战》一文。
一、文本对战争描写的戏剧化追求
史书写战争,大致有两种倾向,一种是侧重相对客观的讲述战争的整个过程,另一种是侧重思想的论述,很显然《曹刿论战》的写法倾向属于后者。从其反常态化的表述上可见一斑。
1.战争谋略的片面化
曹刿战前的谋略只将注意力放在内部力量的分析探究上。他提出的取信于民,确实抓住了战争中人心向背这一核心问题,但仅凭这一点,就值得把一场恶仗的指挥权交给他?这当然有违常理。当我们放开眼光,将相关历史事件联系起来,从变化发展的视角重新审视长勺之战时,也能够发现,左丘明借曹刿之口归纳出的胜利元素,其实经不住战争实际的推敲。
干时之战与长勺之战只间隔半年时间。半年前的鲁庄公,想来也是能够做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的,却并未赢得战争的胜利。按理说,长勺之战,齐师大败,齐国元气大伤,应该无力在短时间内与鲁再次较量。但齐国偏偏就能在短时间内重组力量,并重创鲁军,打得鲁庄公不得不割地求和,这显然有违于《曹刿论战》中阐释的胜利之道。
2.战争过程的简单化
从文本情节看,作者只用了“齐人三鼓”“齐师败绩”和“遂逐齐师”三句,就概括出鲁军从防御到反击再到追击齐军的全过程。我们知道,战争力量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有人为的也有非人为的因素,都可能导致战争的失败,所以战争的复杂性不言而喻。从现代军事角度讲,主要因素有军队和后备力量以及武器技术装备的数量与质量,经济状况,科学技术水平,战略资源及其储备状况,交通运输能力,社会政治制度,意识形态,政治组织力,民族精神,民心士气,军事思想和战略战术水平,地理条件等。這些因素是互相联系、互相促进、互相制约,战争指导者只有将战争力量的各种因素协调起来并密切配合,才能发挥战争力量的整体效能。
而文本完全避开了这些,因为故意避开,所以呈现出来的,便是超越逻辑,甚至反逻辑的戏剧化故事。
3.政治环境的透明化
“曹刿请见”和“乃入见”之间,消失了许多可能存在的障碍。于是,一种纯净得近乎透明的政治体制,便以极端理想化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在此体制中,军民之间似乎全然没有森严的等级,朝堂的大门似乎永远为有志之士敞开。一切胸怀壮志的才俊,可以像逛菜市场一样地自由出入宫廷,就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边向自己的国君提出质疑,一边慷慨激昂地陈述自己的见解。国君总是那样的虚怀若谷,从善如流;志士总是那般的犀利睿智,才华横溢。
二、省略是创作背后的必然选择
左丘明当然了解“长勺之战”取胜的根本原因,然而这些因素跟他渴望表达出的“美政”思想并无太大关联,故而,他有意识地淡化了所有冲淡“美政”主题的内容,只留下大段论述。身为史官的左丘明,也不会不清楚现实政治的残酷,但他依旧幻想着用曹刿这样的人物和长勺之战这样的故事,为后世帝王们虚拟出一场平民英雄“挽狂澜于既倒”的美政喜剧。他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寄托到后来的阅读者身上,希望后世的执政者,能够因为他的作品,而成为敞开胸襟接纳天下贤士的明君贤相。更希望所有胸藏韬略的有志之士,能够像曹刿那样适时而出,坦然走向政治舞台。
左丘明的愿望是否在后世的某个时代成为了现实,难以考证。值得一提的,是他“提纯”出的这段历史,却成了后世读者心怀仰慕并翘首以盼的美政典范,后世那些挣扎于苛政重压之下,胸怀壮志却报国无门的仁人志士,在《曹刿论战》中寻找到了美政的桃花源,将其视为平民参政的经典例证和君王礼贤下士,取信于民的模本。
三、以作者意义视角读一本书,读一个人
今天的课堂阅读教学,存在一个不足,即对于节选经典作品的内容,在具体指导教学过程中,由于课时安排、考试规律等原因,还只能引领学生读一篇文章,无法让学生通过一篇文章会读一类文章,会读一部书,会读一个人。就《曹刿论战》这样一篇经典可以创造条件引领学生去读《左传》,读左丘明。真正理解左丘明实以《左传》为蓝本,构建了属于他的“美政”大厦,这座大厦起码有四个根基支撑。
1.战争胜负的关键——德
同其他内容相比,《左传》记载战争的篇幅最多,除《曹刿论战》外,在春秋254年里共记载了大大小小的492起战争,其中大规模14起,无论大战小战,左丘明都是以德为标准来揭示战争的本质和规律,评点战术得失的。总的来说,《左传》描写战争,必详述胜负双方道德上的原因,包括民心所向,战争的性质,政治的好坏,礼义的施行,将帅的因素等。从而让人明白,“德”是战争胜负的关键,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就必须实行德政。
通读《左传》,发现德不仅是战争胜负的关键,更是国家政治的基础;左丘明通过历史事实阐述了德之盛衰决定国家的兴亡。如《左传》宣公三年记楚庄王问鼎之大小轻重,王孙满郑重声明:天下共主的更迭,夏、商、周的替代,均由德决定,实行德政才是政治的根本。鼎虽然象征着权利和天下,但是得到鼎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天下,只有修行德才真正拥有天下。即使暂时得到了鼎也会因为无德而再次丢失。王孙满在这里暗示楚庄王觊觎鼎是行不通的,也没有意义。由此可见德之于国家政权的重要性。
2.政治规范——礼
“礼”字在《左传》中出现的次数比其他任何同时期的古书都要多。这是因为春秋时期仍是宗法社会,需要依靠礼来维护等级尊卑,需要礼来别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
然而,左丘明在《左传》中要表达的礼并不仅是揖让进退之礼,还有更深的含义。《曹刿论战》中鲁庄公礼贤下士所体现出的“礼”是基于保护国家层面意义的做法,所以左丘明津津称道的礼是守国保民之礼,而不是外在的各种礼仪礼节。在此,他把礼的涵义又拓深了一步。
3.政治根基——民
《曹刿论战》中“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表现的是以民为本,把民作为国家政治的基础,因为君权的根本在民。例如,《左传》记载:吴伐楚,入其都城郢,楚几乎亡国。这时吴王夫差的兵力看样子比阖庐时更强,所以楚国的大夫们一见吴出兵就感到震惊。这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可是唯独子西看到了问题的深层实质。他指出,阖庐之强,全凭爱惜民力,从而得到人民的效力;夫差之“强”,则靠滥用民力,从而在实际上是在为其自身的失败准备了条件,当然对楚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威胁了。子西看到了一个国君的权力的盛衰存亡最后取决于人心的向背,说明了君权的真正基础在民。
《左传》中反映的“民本”“重民”的资料非常豐富,左丘明说明为政必须重民,提高民的地位,究其实质无非是对为政者进行说教,要求他们保民,恤民,抚民,以收本固邦宁的效果。
4.辅助手段——刑
《左传》强调崇德、崇礼、重民,但是也不否定刑的辅助作用。《左传》隐公十一年中,左丘明专门谈到刑的作用“政以治民,刑以正刑”,即政用来治理百姓,刑用来纠正邪恶。据《左传》襄公三年记,魏降因晋侯的弟弟扬干扰乱军纪而杀了他的驾车人,以惩戒扬干,“晋侯以魏降能以刑佐民矣”而“与之礼食,使佐新君”。
左丘明虽然主张用刑,但是他仍继承周代“慎罚”的原则,反对滥用刑罚。依如狐突所说的“刑之不滥,君之明也,臣之愿也”《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所载楚国声子的主张最有代表性,他认为德行得体为止,如不得体,宁多赏也不能滥刑,以免伤及无辜。“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刑滥,则惧及善人。若不兴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失善,宁利其淫。”因为“无善人,则国从之”,没有善人,国家就跟着受害。
基于以上分析,在研读《曹刿论战》时,便需将关注的重心,从历史事件本身,转移到左丘明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情感倾向和价值诉求中,如此,就可以发现,《曹刿论战》的着力点,绝不在于论述一次战争的胜败得失,而是以此为依托,表述对理想政治环境和政治制度的憧憬与追求。可以说,在左丘明心中,藏了一个美政的梦,他需要借助一个典型历史事件,来含蓄的表述他的美政观,以此为后世的统治者提供一条抵达美政的路径,左丘明心中的美政既包含了对平民自由参政的政治憧憬,又体现了对王室与贵族阶级礼贤下士,取信于民的情感期待,还蕴藏着乱世之中横空出世,建功立业的价值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