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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气象杂占》注释献疑

2018-08-23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云气开元流星

岳 海 燕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天文气象杂占》(下文简称《杂占》)是马王堆汉墓帛书的一部分,对于认识中国古代天文学的斐然成就意义重大,对于认识战国秦汉时期语言面貌意义重大,从1979年10月公布以来,吸引了很多学者对其进行研究,成果颇多。2014年6月,裘锡圭先生主编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下文简称《集成》)出版,该书中《杂占》部分的文字识读、词义注释、文意解析建立在三十多年来的相关研究的基础上,代表了《杂占》最新的、全面的研究成果。从这些成果来看,《杂占》在字词研究方面仍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现就《集成》中五条占文的释义提出如下疑议。

一、 第一列45条:出軍,先者欲講,應之。合,且講,不合,講。

刘乐贤《马王堆天文书考释》(下文简称《考释》):此条可能是根据月晕的合与不合占测用兵吉凶。[1]107《集成》引刘注,以为“可備一說”,未作他解。[2]二五一

“合”在占测文献中确实可以用来表示月晕之合,如《开元占经·月占六》:“石氏曰:‘月暈一重,下缺不合,上有冠戴,旁有兩珥,白暈連環,貫珥,接北斗,國有大兵,大戰流血,其分亡地,不出一年。”[3]196又:“《帝覽嬉》曰:‘月有雲,暈不合,外有四倍璚,外有謀不成。”[3]197

但此处之“合”恐非指月晕。“合”在文言中常用来表示作战双方的交锋,如《孙子·行军》:“兵怒而相迎,久而不合,又不相去,必謹察之。”《论衡·福虚》:“今宋楚相攻,兩軍未合。”《杂占》中此条似与《开元占经》中如下几条表意相合,如《月占五》:“甘氏曰:月暈,戰,兵不合,若軍罷。”[3]175又:“甘氏占曰:日月皆暈,戰,兵不合。”[3]176又《日占四》:“甘氏曰:日月皆暈,共戰,不合,若兵罷。”[3]86“不合”皆指作战时双方未交锋,“若军罢”之“若”可释为“或”,“军罢”即为“讲”的结果。故《杂占》此处的“合”当指双方交战而非月晕的相合。

二、后半幅末段第三列:日軍(暈)珥,人主有謀,軍在外,有悔。

《集成》未注,仅引顾铁符、刘乐贤二先生观点如下:顧鐵符(1988:229)引《開元占經》卷八“日暈而珥”引甘氏說:“甘氏曰:‘日暈而珥,主有謀,軍在外,外軍有侮。”劉樂賢(2004:146)又補充兩條材料:《乙巳占》卷一“日月旁氣占第五”說:“日暈而珥,立侯王,人有謀;軍在外,外軍有悔。”《武備志》卷一百五十“日之暈”說:“日暈而珥,王有謀;軍在外,外軍有悔。”《集成》以为“說皆可參”,未作他解。[2]二八一

顾、刘二先生所引文献确与该条高度一致,可以互相参看。但是三家都未对该条字词进行解释。而顾铁符先生所引是以“軍在外,外軍有侮”来对当“軍在外,有悔”,以该条材料,似释“悔”为“侮”,对“悔”的注释不明确。从传世文献来看,顾先生所引《开元占经》之“侮”当是“悔”的讹文或借字,应该确注为“灾祸”。以占测文献来看,绝少看到以侮辱为占卜结果,而“悔”则常用来作为占测结果,与“咎”相类,表示灾祸。如《易·蛊》:“幹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飲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國 ,尚速有悔於予身。’”何休注:“悔,咎。”

三、后半幅末段第四列:日景(影)矯燎如句(鉤),是胃(謂)(暴)帀(師),其邦亂。

“矯燎”一语,刘乐贤《考释》引顾铁符《简注》观点:“矯,讀為‘皎’。一說‘矯燎’讀為‘繳繚’,即纏繞”,未加按语,[1]150说明是认同顾注的。《集成》亦引顾解,后加按语如下:“今按:顧鐵符後一說有理,‘矯燎’與糾繚、繚繚、繳繞等相近,皆為纏繞之義。”[2]二八四按,“矯燎”恐非缠绕义,应该解释为弯曲。

刘乐贤《考释》引《武备志》卷一百五十“日之變”說“日影如蛇,敗國亡家。”以与此条参照,其所引与帛书此条是同类占文,应无误。《集成》引此,以为“其說可參”。比较来看,《杂占》表述为“如句(鉤)”,《武备志》表述为“如蛇”,句(钩)和蛇的特征都是弯曲。

《说文·句部》:“句,曲也。”又:“鉤,曲也。” 又:“笱,曲竹捕魚笱也。”又《羽部》:“翑,羽曲也。”又《疒部》:“痀,曲脊也。” 又《車部》:“軥,軶下曲者。”《说文》的这些注释表现出了很强的系统性,从“句”得声的字皆因其所代表的事物有弯曲的特点。“钩”为弯曲之物,且是弯曲物的典型代表,如《庄子·杂篇·徐无鬼》:“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另如《南史·循吏传·郭祖深》:“颇由陛下宠勳太过,驭下太寛,故廉洁者自进无途,贪苛者取入多径,直弦者沦溺沟壑,曲钩者升进重沓。”

“蛇”的初文为“它”,《说文·它部》:“它,虫也。从虫而長,象冤曲垂尾形。”“它”的古文字字形就像蛇弯曲的状态。蚯蚓的形体似蛇而小,很多方言将其称之为“曲蛇”,进一步体现人们对该类动物的认识。文献中描述蛇的状态时也多能反映这种认识,如佛经《楞伽师资》“如猴著锁而停躁,蛇入筒而改曲”,注云:“猴著锁喻戒制心,蛇入筒喻定自乱。智度论云:‘蛇行性曲,入筒即直。’”《汉纪·成帝纪》:“九月戊子,有流星大如瓠,出於文昌宮,光燭地,長四五丈,委曲蛇形,以貫紫微宮。”

《杂占》中“矫燎如句”、《武备志》“如蛇”都是形容日影弯曲。从文意看,其中“矫燎”即为弯曲义。《集成》所列举的“纠缭”应为本字,“乔”声字与“丩”声字可通用,古“骄、驹”通用,《诗·陈风·株林》“乘我乘駒”,《经典释文》作“驕”,云“驕音駒”。“纠”为“丩”的后起字,《说文·丩部》:“丩,相纠缭也。” “矫燎(纠缭)”本表示缠绕义,缠绕义与弯曲义相贯通,应有引申关联。山西多地方言中有“圪料”一词,属于常用词,表示弯曲义,其本字难定,多用记音字表示,写法不定,或“糾繚”当为其本字。白平先生《“圪”非词头辨》中曾经讨论:“晋语方言区中的‘圪’并不是一个有音无义的词头,它应该被看成是一群音近的词的一个共同的语音形式。这些词在历史上可能并不完全同音,它们在今天的晋语中之所以都读成了‘圪’,这是历史发展的结果,其根本原因是由于语流音变,而双音节词语的连读音变规律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被看做是词头‘圪’的这群音近的词,在历史上都曾有过它们各自的专字,往往也都曾单独地使用过,……只是由于今天在晋语中把这一群词都读成了近似于‘圪’的音,而这个共同的语音形式导致了人们对它们的原始意义已经看不清了,所以这才误把它们一律看成了所谓的‘词头’。”[4]93文中以列举了十多个词,证明 “棘、核、锅、蝸、腡、羖、柯、蛤、苟、栲、胳、喉、窟、葫、囫、柧、龁”等字在晋语中由于双音节词语的连读音变规律长期作用而读成了“圪”的音。该文所举事实清晰,论证有说服力,“矫燎(纠缭)”在《杂占》中表示弯曲义,当是在晋语中被转读为“圪料”,遂至本字迷失。戚继光《练兵实纪》:“蓟镇切近京师,议论即多,山川纠缪,有险可守,外有属夷限隔,使我一筹莫展。”此“纠缪”或可从地名为“圪料”得解,“圪料”一词在晋语中也常用来形容山川迂曲不直,太原市万柏林区有圪僚沟村、忻州市代县有圪料沟村等,相同的地名不一而足,都是由于地势弯弯曲曲而得名。

“矫燎(纠缪)”即晋语中的“圪料”,《杂占》“日景(影)矫燎如句”即日影像钩子一样弯曲。

四、后半幅末段第四列:日出,赤雲完之,歲幾(饑)。

顾铁符《简注》说:“云”下一字不识,疑是复字之误。《乙巳占·云占》:“赤气覆日如血光,大旱,人民饥千里”,与此意近。[1]150

刘乐贤《考释》以为:细察照片,云下一字形状与“覆”相差甚远,不大可能是“覆”的误抄。该字似上从“宀”或“冖”,下从“元”,或可释为“完”。 从文义看,“完”可能是“冠”的简写或讹误。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冠,引伸為凡覆盖之偁。”《文选·东京赋》:“迺构阿房,起甘泉,结云阁,冠南山。”薛综注:“冠,覆也。”[1]150

《集成》以为:劉樂賢說正確可從,“赤雲完之”与顾铁符所举“赤云覆日”相当。[2]二八四

顾铁符以为“赤云完之”与“赤云覆日”相当,刘乐贤认可,将字形基本确定为“完”,并进一步为“完”与“覆”的字际关系进行沟通,《集成》肯定了刘的字形判定及顾的意义解释。但是,将“完”字当“冠”并解释为覆盖,似嫌迂曲。《开元占经·日占二·日中有杂云气》:“荆州占曰:赤雲貫日如建鼓,三年不雨。”[3]64这条占文意义与《杂占》及顾先生所引《乙巳占》皆相同,只是表述时用的是“贯”。这样,不同占书表达同样占语时分别用了“完、覆、贯”,其中“贯”是古人描述天文现象时常用术语,《开元占经》中用到“贯”表述云气、星宿、日月等相交贯有四十八处之多。“覆”亦有使用,相对来说,频率远低于“贯”,《开元占经》中用到二十处,但其中十八处是集中在同一条下,语境完全一致。“覆”指的是云气覆盖日、月、虹,没有星宿日月之间的相交。“贯”和“覆”都涉及到云气与星宿日月的相交,其区别或在于“覆”的云气要更盛一些。而从传世文献看,无论是赤气覆日还是赤气贯日,占测结果都是发生饥荒,都可与《杂占》内容切合。那么,《杂占》所用“完”字当与哪个字发生关联呢?如果以刘《考释》与《集成》联系的字形“冠”来看,则该句为“赤云冠之”,“冠”完全可以与“贯”通用,《文选·潘岳〈马汧督诔〉》:“精冠白日,猛烈秋霜。”李善注:“白虹贯日。 冠,一本作贯。” 《晋书·武帝纪》:“太康元年春正月己丑朔,五色气冠日。”“冠”皆当为“贯”之借字。或者,“完”与“贯”之关联本不须以“冠”作枢纽,“贯”与“患”同声,《老子》“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作“貴大梡若身”,“患”“梡”通用[5]717,“赤云完之”之“完”或可直接视为“赤云贯日”之“贯”的借字。

五、后半幅末段第一列:行中天。昆屯,前後兌其行。前庳后高,白,不戰;多支,則多取列邑。

刘乐贤《考释》未收入该条。《集成》引《开元占经》所引《荆州占》“飛星大如缶若甕,后皎然白,前卑後高,此為頓頑,其所從者,多死亡,削邑而不戰。”为本条占辞参照。此外主要集中对“昆屯”一语进行解释,以为《荆州占》所谓“頓頑”或即“昆屯”之倒,“昆屯”、“頓頑”或为迭韵连绵词,它们所指代的是一种流星。[2]二七六

而“前後兌其行”《集成》未解, 此处恐断句有误。或当断为“前後兌,其行前庳后高,白,……”,“兌”為“銳”之借字,是用来形容该流星的形状前后尖锐的。

除《荊州占》外,与该条占辞一样是对流星进行相关占测的表述在传世文献中还比较多,不能一一列举,举二例如下:

《太白阴经·占妖星篇第八十七》:“《經》曰:‘妖星者,五星之餘氣,結而為妖,殊形異狀,多吉少,所見之分,必有災害。’奔星所墜之下有大兵起。流星前赤後黒,客軍敗散。流星從敵營上來我軍,上鋭者,有間諜來説吾兵。流星尾長三四尺,輝輝然軍使也,色赤者,將軍使也。流星色青赤有光,尾長三四尺者,名曰天鴈,將軍之精華也,兵從星所擊者勝。流星色蒼白為使,赤,有兵,黒,將死。飛星如大甕,後大,暁然白,前卑後髙,所謂頓頑,大將死,邑削。飛星後化雲者,名曰大滑,流血積骨之象,枉矢類。流星色青,蛇形,如矢而枉道,所指將軍死。”[6]

《开元占经》引《文耀钩》曰:“流星前如缶盆,後皎然白,其欲入時,施施如金散,此謂使星,其所入宿受福,期一年,遠二年。”[3]759

从这些表述来看,都是先描述流星或飞星的形状兼颜色,后说明其出现时吉祥祸福之果,中间或介绍其名称。从本条来看,“行中天”介绍其处所,“昆屯”或即如《集成》所说是其名称,或是对其形状的描述,“前後兌(銳)”是对其形状的描述,“其行前庳后高”是其行进时的状态,“白”是对其颜色的描述,余语为吉凶之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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