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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悲剧因素之“平庸”浅论

2018-08-21杨若澧

文教资料 2018年4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

杨若澧

摘 要: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反思英雄年代结束之后,法国社会沦陷于平庸与钱权欲望,产生巨大惰性与腐败恶果的作品。主人公爱玛的悲剧催化剂实际上包括极端浪漫主义的荼毒、个人内在无法摆脱欲望的平庸性和整个社会凝滞的平庸之恶摧残。本文通过这三个部分分析“平庸之恶”对角色悲剧命运的影响。

关键词: 包法利夫人 悲剧因素 平庸之恶

一、平庸中唯一的公主

个人的性格和命运受到早年教育的深刻影响,将爱玛拉至云端复推下的无疑是弄巧成拙的贵族式教育。由于缺乏必要的物质基础,爱玛没有真正浸染到贵族的涵养与气质,反而只受到“害人匪浅”的“浪漫主义的忧郁”的影响①:“她是狂热又实际的,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

初期的教育失败其实暗示了宗教对道德约束的软弱无力,最终流于庸俗化。爱玛第一次精神出轨犹疑不决,渴望转向宗教救赎时,所谓“灵魂的医生”布尔尼贤堂长认为一个人只要温饱就足够的态度足以证明这一点。爱玛听了这话“如一个人做梦方醒”,是因为她明白了宗教都是“属世(俗)的”的,精神上最后的慰藉无效,反过来刺激了她在情欲上不断放纵。

成年后,作为周围一干小市民中唯一的“公主”,爱玛固执又骄傲地想要与众不同。“她订了一份妇女刊物《花篮》,又订了一份《沙龙精灵》……她了解时装款式,上等裁缝的地址……”每一个生活的小细节都是她的别出心裁。在这方面,她不得不称得上一位“唯一的女堂吉诃德”了:“他们的行为都可以套入同一模式,即:读小说——生幻想——追求幻想——失败或毁灭。”②同样的浪漫不切实际,天真又愚昧,让人觉得荒唐可笑;却又因为这“敢于和风车战斗的勇气和行动”显得与众不同。对比于包法利前妻爱洛依丝“整年穿一件黑色小披肩”的死灰般的沉闷,爱玛显得那样动感、富有生机和活力,“常常改换头发样式,照中国样式梳头”,甚至她的歇斯底里“赶上怄气……(查理)说他不信,她便一口气喝光(烧酒)”也带着孩童的泼皮与生气。这种奢侈而浪漫的生活方式当然是不适合包法利家的社会地位与经济收入的,然而尽管我们会嘲笑堂吉诃德,却决不能少了他这样的“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他们捍卫了生活最后的激情与人之为人的真性情。

反过来假设爱玛像那位卡特琳勒鲁:“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卑微的凭证一样……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喜笑颜开的资产者面前,”甘愿被剥削榨干,可能将被消除作为人、作为女性的美与梦,彻底成为平庸秩序的奴隶。爱玛这位“平庸中唯一的公主”,最起码带着镣铐起舞过,因而惨死的结局才让人扼腕。

实际上爱玛嗤之以鼻的平凡“他者”也有不平庸的一面:虚荣浮夸的赫麦先生,却对生活窍门精通:“他说起香料、味精、肉汁和胶质一类东西,头头是道,他擅长酿造各色蜜饯、醋和香油,也知道种种新出的省煤的锅釜和保存干酪、料理坏酒的办法。”甚至连絮絮叨叨的弗朗索瓦太太,都有办法在一张球台上塞下六个客人。在这一不同标准上,每一个看起来庸碌的凡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都有自己不平凡的一面。然而对于爱玛来说,“活在这翻动海洋中的芸芸众生,按景况的差异分成不同的类别。爱玛只注意到两三种,便以为他们代表了全人类,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这点又可以追溯回修道院精英教育的片面和功利,由于爱玛只按照灌输给她的阶级歧视和拜金主义的标杆来划分不凡和平庸,缺乏对这一固定标准的突破能力,才导致她目光短浅。

二、平庸的“公主”

不论爱玛再怎么乔装打扮、歇斯底里,她终究不是一个真的公主,依旧是一个逃不脱钱权欲望的平庸妇人。她能够用来装点自己所谓高贵气质、填补自己空虚时日的,说到底不过是克什米尔蓝呢袍、哥特式跪凳这些庸俗的物质;她也看小说,可是浸润她的不是文学修辞和素养,只是华而不实的浮世绘与“想象的愉悦”;音乐对于她来说更不是一种研习,而是开屏孔雀用来耀示他人的尾羽:“她不弹钢琴了,弹它做什么,有谁听啊?”她抱怨自己生活得不如意,厌恶丈夫的平庸死板让自己不够钱花,却从来没有真正凭自身行动改变它,而仅仅是守株待兔:“她一直期待着意外发生……好像一个沉了船的水手,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机会,哪一阵好风会把她带到什么岸边。”她对改变自己生活的无能为力,也证明她与在那些小经营者“一筹莫展,前途暗淡,梦想在大城市开铺子,整天走老走去等待顾客”一样,依旧是个缺乏行动能力与超越能力的平庸之人。

修道院的教育没能带给爱玛虔诚与自持,她学到的只有拼命强调个人情感,宣扬个人存在价值的畸形的浪漫主义。她对莱昂撒娇:“别见他们,别出去,就想着我们自己,爱我!”这点与包法利的前妻有惊人的相似:“(爱洛依丝)每天早晨要喝巧克力,要他一个劲儿地疼她……说到最后,她为她的健康,向他要一点甜药水,再多来一点爱情。”

她最津津乐道的爱情幻想过于浮夸不切实际,可以说她不是爱罗道耳弗,不是爱赖昂或者别的哪个男人,她爱的是一个自己构造出来的完美伴侣,可以在午夜十二点念她的名字,可以倾注自己漫无边际的狂想与欲念,有足够的金钱与地位支持自己的骄奢淫逸。甚至她连那个完美偶像都不爱,说到底她爱的只有自己。她做过最重大的决定是怂恿丈夫医治畸形腿以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说到底这跟她两次偷情做的精心筹谋一样,为的是自身的欢愉。

然而让人悲哀的是,爱情体验并没有达到充实个人幸福这个基本目的。爱玛两次偷情,两次被抛弃。和罗道耳弗“爱情”始于农集:“里头是牲口,鼻子冲着绳子,屁股有大有小,乱乱腾腾,排一长条。猪昏头昏脑,牛犊叫,羊羔咩,种马尥起蹶子,朝母马扯嗓子嘶鸣。”人的爱欲与春天发情的牲畜同构,这情形不禁让我们回想起萧红骇人听闻的《生死场》:“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喧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觸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③人的生死情欲跟畜生没有区别,读来有种令人心悸的荒诞与恐惧。甚至有直接提及人类进化的片段:“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催眠术。演说家追溯到原始社会…后来人们扔掉兽皮,改穿布帛,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算不算幸福?”——对爱玛而言,这当然不算幸福,她要穿带三道褶边的裙子坐在带花彩玻璃的饭厅里才勉强觉得可以——然而作者在这里拷问的是,后工业革命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突飞猛进,我们的思想高度跟道德水准跟原始人,乃至于跟牲畜、野兽究竟有无差别。爱玛的挣扎像温水里的青蛙,受制于低级物欲和原始情欲的她和罗道耳弗,以及其他无数男女,在根本上就是与动物没有差别的庸俗之物。

三、平庸之恶

“平庸之恶”是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关于现代集权政治反思时构造的概念,但在政治之外,平庸之恶也大有发挥空间。许多前人在分析包法利夫人悲剧成因时指出,爱玛的悲剧是社会悲剧,福楼拜一开始也在副标题“外省风俗”中直指社会环境对无数包法利夫人们的摧残。

爱玛渥毕萨尔之行回程,连站街艺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描绘贵族宴饮游乐的风琴,于是“这些社会回声,就这样一直穿到爱玛耳边”。这一时期,整个社会处在一种英雄时代过去后,“现存的只是鄙陋可厌的实际生活”的虚无、浮躁、受资产阶级拜金主义和浪漫主义空想残党摆弄的疲软之中,百无聊赖,乏善可陈。上流社会在巴黎挥霍物质追逐演员填补空虚,像永镇这样连物质都匮乏的穷乡僻壤,甚至显现出令人发指的愚昧:书中描述在坟地里种马铃薯的教堂管事:“莱斯蒂布杜瓦,你吃死人呢!”描写卡尼维博士割大腿,“居民个个早起,大街挤满了人,好像观看死刑”。这跟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洋溢着看客心理,“吃人”的社会一样令人窒息,即“在集体无意识状态下,人类异化,成为纲常体制下的棋子,是个体被奴役、控制、异化下精神死亡的真实写照,主体被异化为他者眼中的异物,整体性缺失”④。

时代变了,以爱玛为典型的小部分人还没醒过来,她先是被封闭在修道院的书斋生活中,少女的幻梦因为高墙的压抑反而憋足了劲泛滥生长;之后回到农村,田园恬静淳朴的生活使得她对于社会变迁的感知相对迟钝;加之自身的幻想与不切实际,她的浪漫早就不适应周边向着无限平凡无限物质庸俗化堕落下去的生活、生存环境,不适应愚昧封建死气沉沉的社会道德,周围人都在追求趋向同化的中庸,她却追求凸显个体的个人享乐,她被视为异类,成为“被观看”的对象,被排挤、被玩弄、被敲诈勒索摧残致死。罗道耳弗抓住了她想要与众不同,想要“活自己”的心理引诱她:“包法利太太!唉,人人这样称呼您,其实这不是您自己的姓!这是别人的姓!”果然一击成功。爱玛想要浪漫主义对个人地位、价值、尊严的解放,这并没有错,可是当时的婚姻制度不允许,社会等级不应准,社会道德不同意,于是现实与理想形成的巨大张力把她撕得粉碎。

正是整个社会的庸俗之罪、平庸之恶载加害于爱玛。阿伦特指出:“恶来源于思维的缺失。”⑤“不思之罪”从他力来看,包法利医生从不怀疑爱玛的偷情行动,他的纵容不思考实际上是在助纣为虐。从爱玛自身来看,她生活得奢靡又浑浑噩噩“一味买、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据、续票据”,致命债务是自身悲剧的直接原因,如同杀人魔艾希曼“他只是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爱玛为人倨傲自私,只以自己的逻辑思考,只为自己的欲求服务,“‘完全无法从其他同胞的观点来评判人事或者说“无法从他人的角度来思考”……总而言之,阿伦特在此处所提及的恶之平庸,已然指向了‘思考与判断的无能”⑥。从更深层次看,爱玛对于爱情不切实际的期待,活在幻梦里,拒绝被同化又无法改变它,“如此的远离现实、停止思考,对一个人造成的灾难可能比这个人自身具有的所有罪恶动机加在一起更严重”⑦。平庸之恶最可怖之处正是它的腐蚀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有热禁锢其中。正是爱玛的不思考、她的关系者的不思考、整个社会环境的不思与无知促成了悲剧诞生。

四、结语

周围环境已经如此令人窒息,爱玛没有能力摆脱,平庸如同原罪主宰了一切,因此绝望是必然的。阿伦特说:“根本恶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它似乎与如下现象有着某种关系:让人之为人变得多余。”⑧人们选择了平庸,让自己和其他人变得一样可有可无,迟钝、愚昧、空虚、滑稽。“正如奥尔巴赫在《模仿论》中敏锐地指出的:“生活不再喧嚣,不再令人极度兴奋,它在顽强、缓慢地流逝。在福楼拜看来,日常生活的本质并不是有着强烈动作的行为和激情,并不是狂人和恶势力,而是持续的状态”。这种持续的、没有波澜的状态是艾玛走向悲剧性结局的最核心原因⑨。我们从包法利夫人的悲剧中认识到:“人们应与日常生活的陈旧意识形态保持距离,抗拒日常生活的自动化和庸俗化,摆脱现实生活中各种功利的庸俗的羁绊,从而实现个体生命内在的自由和解放。”⑩爱玛尝试过,挣扎过,她失败了,用死亡宣告退场。

整本书像是福楼拜笔尖展开的一场对浪漫主义的追悼和葬送,又像是一场世人对于爱玛的荒唐审判,“一场审判象征着一场戏剧,因为它始于并且终于施害者,而非受害者”。爱玛死了,可是“此时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里受苦、哭泣”{11},也许直到今天还在哭泣着。逃离平庸又始终受其束缚,这也许是福楼拜借包法利夫人楼上一瞥,留给我们的永恒命题。

注释:

①[法]福楼拜.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②刘武和.“女性的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

③萧红.生死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

④⑤余玲.论平庸之恶下的启蒙困境[J].名作欣賞,2017(21).

⑥⑧陈高华.根本恶的平庸——论阿伦特关于恶的思想[J].清华西方哲学研究,2017(1).

⑦[美]汉娜·阿伦特.安尼,译.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⑨朱茜.论《包法利夫人》悲剧的必然性[J].外国文学,2017(06).

⑩胡云菁.包法利夫人的生存“越境”与现代人的自我救赎[J].文教资料,2012(07).

{11}福楼拜,1853年8月致路易斯·科莱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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