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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男人吗?

2018-08-21博伊尔李晖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草坪

博伊尔 李晖

T. C. 博伊尔( T. Coraghessan Boyle,1948- )美国小说家和短篇小说作家,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来,他出版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和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一九八八年,他凭借第三部小说《世界的終点》(World's End)获得笔会/福克纳奖(the PEN/Faulkner award),目前为南加州大学特聘英语教授。

那狗是一种马拉斯奇诺樱桃的颜色,它嘴里叼了什么东西,起先我看不大清楚,直到它停在那棵绣球花下面,开始扼住那东西的脖子。这段小插曲就要自行结束,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只是我去火炉边把水壶放上去想喝一杯茶时,碰巧看了一眼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蓝绿色,令人想起大海的绿松石色与肯塔基州一处草地的铬绿,这是我特别引以为傲的。然而任何一只流浪狗,无论是什么颜色,都让我感到恼火。草种的价格甚是不菲——混杂了紫羊葇、巴伊亚草和结缕草——结合一种从藻类提取的基因,可使其在夜晚的廊灯下发光,同时又抗病抗旱,但不喜踩踏,尤其是跑来跑去的四足动物。

我出来到走廊上,拍拍手想把狗轰走,但是它没动。实际它动了,但只是收缩肩膀咬紧它的猎物,此时我看见那是我的邻居艾莉森的宠物微型猪。这只猪——母鹿般天真无邪的眼睛,大小同一只京巴狗相仿,它自己似乎没挣扎,或者说不再挣扎。甚至当我从走廊下来寻找能够冲那条狗挥舞的东西时,我感到我的心在怦怦直跳。艾莉森是那些将他们的动物人格化的宠物主人之一,而那只猪是她的单身或者无男友生活的中心。她会崩溃的,肯定,谁去把这个消息曝给她呢?我感到心头一阵忿怒。这个愚蠢的家伙,是怎么从房子里出来的,再说,这是谁家的狗?我没有花园的耙子,草坪上也不见一根树枝(街道上的树木都是经过基因编辑的品种,不会掉任何东西,不掉树枝,不掉种子,也不掉树叶,无论什么季节),所以我两手空空冲过草坪,大喊着脑海里最先冒出的一句:“坏蛋!恶狗!”

我完全没考虑什么。但效果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狗丢下那只猪,好吧,此时此刻它显然已体力不济,但是它突然跃起来用同样的动作咬住我的左前臂,不断咆哮着,仿佛我的胳膊是它在我们之间的一场友好游戏中衔来的一根树枝。奇怪的是,胳膊并不疼,也没流血,只是被牢牢钳着,当我朝一边拉时皮肤上满是又热又湿的口水,而那条狗,始终用两只阴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放开!”我呵斥着,但那狗不放。我用力拽,狗往回拉。

街上没有一个人,旁边院子里也没人,我身后的房子里也没有,没一个人会来帮我。我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我从床上爬起来还不到十分钟,此刻才早上八点,我就被卷进这场令人发狂的人狗双人舞,已经筋疲力尽。这只狗,这只有着装甲式脑壳、和比特犬鼓胀的肌肉的、樱桃红无毛怪物,没露出任何让步的迹象:它咬着我的胳膊打算把它留下。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之后,我一条腿跪下来以缓解背部的紧张。这个姿势似乎仅仅让这只动物更加兴奋,它的趾甲抓起了草皮,仿佛非战胜不可,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它正试图与我势均力敌。来不及想我在做什么,我抡起空着的那只手连续猛击那家伙头部三次。

这招立时奏效,那狗丢开了我的胳膊狂吠一声,后退着徘徊在草坪的边缘,警惕地看着我,现在,游戏规则一下子变了。接下来的一刻,就在我意识到,实际上,此时我正在流血,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大喊道:“嗨,我看见了!”

一个女孩正穿过草坪大步向我走来,一个个子异常高的姑娘,起初我以为她有十六七岁,但实际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瞪着眼睛对我说:“你打了我的狗!”

我情绪很不好。“我流血了,”说着,我伸出胳膊向她证明,“看见了吗?你的狗咬的。你应该把他拴起来。”

“那不是真的——露比从来不会咬任何人。她只是……玩,就是的。”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这是我的地方,我的胳膊,而躺在那儿、在草丛里流血的那块肉,是死去的艾莉森的宠物。我给她指了指。

“哦”,她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很抱歉,我不……它是你的吗?”

“是我邻居的。”我示意篱笆外面看见的那栋房子。“她会伤心死的。这只猪”——我想叫它的名字,像叫一个人那样,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的名字——“那是她的一切。而且它也不便宜。”我瞥了一眼那只狗,它的浅红色眼睛和肉粉色的腹部。“而且我肯定你也会喜欢。”

那女孩,身体比我高三四英寸,她自己的眼睛差不多像一种稍稍发紫的彩虹色,自然界没有那种颜色,或至少近期还没出现,她毫不畏缩地看了我一眼,“或者她不需要知道。”

“你说她不需要是什么意思?那小东西已经死了——你看它。”

“它可能是被车轧死的。”

“你想让我对她说谎吗?”

女孩耸了耸肩膀。“我已经说对不起了。我妈妈出去上班的时候露比跑出了大门,我就跟在她后面。你看见我的——”

“那这事怎么办?”我举起我的手臂问她。手臂戳破得并不厉害,更像是擦伤,因为大多数新品种狗的犬齿和裂齿都经过基因改造,以防止这种情况下发生任何真正的伤害。“它打过疫苗了,是不是?”

“她是一只樱桃核,”女孩说着,嫌恶地看我了一眼。“种系免疫随身携带。我是说,人人都知道这点。”

那天是星期二,我在家工作,每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都这样。我从事于IT行业,事实上和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人一样,而且我发现我自己实际在家所做的比我去办公室的时候要多。我的同事们是一团麻烦,有他们的情绪、观点、面部抽搐及所有别的东西。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只是他们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设法挡你的道。或者也许我不喜欢他们——可能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在跟那女孩和她的狗发生过小小冲突之后,我回到屋里,在前臂上涂了一层抗生素药膏,把茶和一把蛋白片拿到书桌上,然后在计算机前坐下来。假如我对那只猪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是跟艾莉森有关,谁会想去看那具尸体呢,我想,但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如何处置它?让它躺在哪里,还是将它塞进垃圾袋冷藏起来,等她从办公室回来?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妻子——康妮是美国银行的地区经理,必定是应付人际关系的高手,她知道该怎么办,但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我想起吃午饭时已经过了三点,而且,因为那天天气好,我拿了三明治和一杯冰茶出来到前面的走廊。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猪、那条狗和正在为艾莉森酝酿的悲伤,但我一走出房门,一切又都回来了:树上满是乌鸦鹦鹉刺耳的叫声,和它们相互之间的叽叽喳喳,它们的出现是因为一个非常具体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家附近是否有乌鸦鹦鹉,但是请相信我,它们就要来了。它们源自此地这所大学的一名分子胚胎学家的灵感,他认为,将普通乌鸦的基因植入到有攻击性的鹦鹉种群中,将终结鹦鹉对我们的果园和葡萄园的侵略,

通过给它们品尝垃圾和腐肉,而不是葡萄树上的水果。唯一的麻烦是噪音因素——混乱的噪音似乎不仅使音量增加了一倍,鸟叫的狂怒也加倍了,因此假如你要享受任何户外的活动,你就得用耳塞)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到处都是鸟,骂着流利的脏话(“坏鸟!Fuck,fuck, fuck!”),用它们闪亮的翅膀拍打着彼此的脸颊。惊恐中,我走下门廊,这一天我第二次冲过草坪来到花坛边,在那里,一群争食的鸟儿停在艾莉森的宠物的残骸上。我挥动我的胳膊,他们不情愿地飞起来到空中,发出刺耳的尖叫,“狗屎鸟!” 以及那种撕扯般的尖叫,实际我每天早上都被这种声音吵醒:“公-公-公—公鸡笨蛋!”至于那只猪(我本应该把它拖进车库里,我现在才意识到),它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微微发蓝的有斑纹的皮上可见很深的鲜红的伤口。要我说实话吗?我不想碰那东西。它看起来很脏。鸟儿们也是。谁知道他们携带了什么人畜传染病?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这时艾莉森的汽车停在了旁边的车道上。

艾莉森三十岁出头,头重脚轻的身材和一头不太顺服的姜黄色头发——总是裹在各式各样的头巾里,这让她看起来有种异国情调,就好像她在郊外无家可归。她的脸悲伤而又甜美,一个又一个灾难性关系的受害者,我不禁对她有种保护的欲望,一个单身女人,独自住在去世的母亲留给她的这幢大房子里。所以当她穿过草坪走过来时,我已经流泪了,我觉得怎么说我都是让她失望了。没来及想什么,我脱下我的衬衫,将它盖在那具尸体上。

“那是她吗?”她问道,低下头看着我脚边匆忙盖住的一堆东西。“不,”她说,“别告诉我,”然后她抬起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重复着叫我的名字:“罗伊,罗伊,罗伊,”就像它在她喉咙里扭来扭去。“Fuck you!”乌鸦鹦鹉们从树上叫嚷着。“Fuck! Fuck! Fuck!”紧接着艾莉里森扑向我的怀里,她绝望地抓着我,令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想看到,”她用很小的声音说着,每一个音节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像一股热气。我闻到她头发的气味,她使用的香波,她腋下的汗渍。“可怜的东西,”她喃喃地说着抬起脸来,我于是看到她泪水模糊的眼睛。“我爱她,罗伊。我真的很爱她。”

这让我想起曾经的一幕,在艾莉森家的聚会上,康妮和我,另外一对夫妇,还有艾莉森和她最后一个情人——一个在动物管理局工作的莽汉,焚烧流浪动物和转基因不适应者。整个进餐过程中,艾莉森一直把那只猪放在她腿上,从她的盘子喂食物给它,后来,当我们捧着白兰地和修士酒坐在客厅里时,她撑着那只猪站在钢琴边,它用它那修饰过的蹄脚在上面奏出那首“一闪,一闪,小星星”。

“是一只狗,对吧?这事是”——说到这里她不得不暂停一下振作自己。“是特里·沃尔夫森上班时打电话跟我说的——”

我正要奉上一些关于那只动物没有受苦的陈词滥调,尽管我知道那条狗残酷地用牙床咬它,也同样咬了我的胳膊,这时从我们身后的街上传来一声,“嗨!”我们便尴尬地分开了。走来的是那个高个女孩,摇摇晃晃穿一双厚底鞋,身边带着那条狗,这一次拴了绳子。我感觉到了一阵心烦——她是不是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也有些难堪。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赤裸着上身——或者被人看见和我的未婚邻居全身拥抱在一起,说实在的。

那女孩是否能看清我的脸,她没做任何表示。她径直朝我们走来,那只狗温顺地小跑着跟在她旁边。她紫罗兰色的目光从我身上扫到血迹斑斑的T恤下面的地上那团东西,最后落在了艾莉森身上。“对不起,女士,”她说,“请您原谅。我的狗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是一只好狗,真的。”(她说的是法语)

这个女孩,这个孩子,盘旋在我们上方,她的脸上充满生机。她画着眼线、口红和腮红,好似比她自己大十岁,正在去夜总会的路上;而她的头发——金色,自然卷曲,就像一顶帐篷搭在她的肩膀上,一直垂到她的小小的后背。“你在说什么?”我问道,“你为什么说法语?”

“因为我会说。我智商162,我可以用9.58秒跑完100米。”

“惊人啊,”我说着,和艾莉森互相看了一眼,“了不起。真的。可是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操你妈!”鸟儿们叫道。“去你的!”

女孩将两只脚换来换去站着,突然显得有些尴尬,就像是一个孩子。“我只是想,请求你们不要把露比的事报告给动物管理局,因为我父亲说他们会来把她杀死的。她是只好狗,真的是,而且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只是一次——”

“意外事件?”我说。

“是的,”她说,“一次反常。一個意外。”

艾莉森咬紧了下巴。那只狗从它那粉红色的眼睛里平静地望着我们,仿佛这一切都不是它所关心的。一阵无瑕的微风徐徐吹过街道旁的树木。“那么我该怎么说?”艾莉森加入进来,“我应该如何感觉?你想要什么,原谅?她狠狠瞪了那女孩一眼,“你爱你的狗是吧?”

女孩点了点头。

“那好,我也爱——曾经——Shushawna(苏珊娜),”她哽咽起来,“胜过世界上任何东西。”

大家默视着那具尸体一分钟,然后那女孩抬起了眼睛。“我父亲说我们将赔偿一切损失。我看看,”她一边说,一边在她的钱夹里翻找着,拿出了两张名片,一张给了我,另一张交给艾莉森,“您需要的任何医药费,我们都承担,百分之百,”她向我保证,先是怀疑地看着我的胳膊,然后转向艾莉森,“要是您愿意,也可以赔一只宠物给您,夫人。它是一只微型猪,来自重组集团,对吗?”

这是一个让人难受的时刻。我能感到艾莉森和那个女孩也一样,尽管我和康妮没养任何宠物,甚至那种新的低过敏品种也没有。这里上演着一种更大的悲伤,依恋和失落的悲伤、以及世界对其进行改变的方式,无论我们是否为它们做好了准备。我们将熬过这一刻。我以为,某种谅解就要达成了——艾莉森不会怀恨在心,我也不打算小题大做——但这阵风一直吹过草坪,翻起那件T恤的边缘,露出那只猪没了眼睛的脑袋,这就够了。艾莉森喘了一口气,而那条狗——那只绯红色的怪物——从女孩手中猛抽出皮带,径直向它跑去。

康妮回到家时,我正在厨房里调饮料。前门砰的一响。(康妮总是风急火燎,没有多余的动作,尽管我跟她说过一百次让她不要掼那扇门,她天生就没法多花两秒钟把门轻轻关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公文包啪的一声打在木地板上,踢踏——踢踏——踢踏——踢踏——然后她在厨房里说:“给我也来一杯,好吗,亲爱的?哦不,酒。我们有酒吗?”

我没问她那天是怎么过的——她的日子都一样,把油门踩到底,一场接一场的局势,她对待这一切就像一位五星上将,把敌人推进大海。我没拥抱她或给她一个亲吻。我们不是那种伴侣——在她看来(说实话,我的想法也一样),那样做纯属浪费之举。我一声不响,倒了一杯她喜欢的桑塞尔酒递给她。

“艾莉森的宠物猪今天被杀害了,”我说。“就在我们前面的草坪上。被一只绯红色转基因比特犬,电视上一直在推广是不是?”

她扬了下眉毛,把杯子里的酒晃了晃,呷了一小口。

“我也被咬了,”我补充说,一边抬起我的胳膊,肘部下面的皮肤周围有一块深紫色的瘀伤。

她接下来说的并没有跟上,不过那时我们说话经常前后不连贯,她和我在各自的脑海里进行着一种呼叫应答式的对话,彼此的反应大多是答非所问。她没有对我的伤势、狗、艾莉森或我经历的纠纷发表评论。她只是把杯子放在对面,轻轻抹了下嘴唇上沾了酒的地方,然后说:“我想要个孩子。”

在这里,我想我应该倒回去一下,让你们知道这话是怎么来的。我们结婚到现在十二年了,已经商定在某个时候生育第一个孩子,但一直延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的事业,经济状况,担心一个孩子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那种平常的状态。但有一点总是拧着。生一个什么样的孩子——那才是问题所在。前代人只须操心于孕妇会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或者孩子是否会遗传贝瑟妮姨妈的鼻子或尤里叔叔的一字眉,但现在不再是那种情况,自从CRISPR基因编辑技术二十年前着陆运行就不是那样了。现在你不仅可以在受孕时选择孩子的性别,你也可以选择它的其他特征,生育一个孩子就像是去汽车经销商那里挑选哪些选项可添加到基本模型上。如今,性的唯一功能是消遣娱乐;婴儿们是在实验室里孕育的。事情就是这样,以后也会如此,直到我们,作为一个物种,进化成别的东西。结果便成为一个孩子们的国家——孩子们的天下,就像那个带着鲜红色狗的高个子女孩。

在我看来,这是侵入性、不自然的,但对康妮来说,这不是什么伤脑筋的事情。“你脑袋不清楚了是不是,”她说,“你真想让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成为班里的笨蛋吗?或者什么,接受职业训练,美容,汽车修理工,为了基督的缘故?”

现在,她朝后扬起酒杯,挑衅似的一口喝尽,然后她宣布:“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我正在放慢脚步。我在GenLab基因实验室预约了星期四上午十点。你也要和我去,”——此刻她眼睛瞪着我——“否则我发誓我要出去找一位精子捐献者。”

谁也不喜欢这种最后通牒。特别是当你在谈论一项重大的人生改变时,这种涉及两个人的事情必须双方都进入绝对的和谐状态。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她以为她可以威胁我,就好像我是她的一名下属;我认为她不能这样,她认为对这个问题她有最后的决定权;我的想法不同。我说了一些事后后悔的话,抓起我的酒杯,砰的一声关上厨房门来到后面的院子,这一次,我没听见有鸟儿在树上詛咒,甚至连蜜蜂似乎也默默奔忙于它们的事业。要不是因为那种寂静,我永远也不会听到艾莉森那温柔的、难过的恸哭,艰难地挺过她悲伤的站台。那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一种压抑的气氛,接着是一阵含了水的漱口声,或许也可能是喘息声或洒水器打开时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我自己厨房里发生的一切,想起了艾莉森,再一次被她强烈的情绪感动。

我们把狗从尸体上弄下来,三个人即刻都大叫起来,那女孩试图抓住皮带,我朝那动物的后腿用力踢了两三下,但艾莉森死去的小猪并不会因此而好起来。那女孩红着脸,局促不安,也顾不上她的智商或其他什么可能拥有的特质,她无精打采地穿过草坪走在街道边,那条狗小碎步跟在她身旁,这时我提议把剩下的尸体埋葬了,这是要做的唯一明智的事情。我在艾莉森的盆栽棚后面挖了一个坑,艾莉森读了一段文章,我隐约记得是以前学过的(“现在,星星不需要了:把每一颗都熄灭吧;/把月亮收起来,把太阳也拆走”),那天我第二次将她抱在怀里,然后我把坑填平便回家喝东西,并让康妮砰的一声关上前门,让她对我提出她的要求。

现在,仿佛我正被无形的线绳拉扯着,我走向那道低矮的篱笆并跨了过去,那篱笆将我们两家的财产隔开。艾莉森在她露台上的野餐桌前弓着身子。她仍穿着她去上班时那件灰褐色上衣和黑裙子,低着头,围巾堆在一边的脸颊下面,这让我有点那个,我无法解释,我稀里糊涂便掉入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发现我自己正在安慰她,某种程度上,那似乎——我该怎么说呢?当时是那么自然。

我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康妮正坐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低。“嗨,”我说着,并感觉到不安,内疚(此前我从未迷失过,不知道为何现在却做了,只因为对妻子非常生气,竟不可思议地被悲痛中的艾莉森感动,尽管我知道那不是借口),但试图表现得好像没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康妮抬起了头。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认为,至少在闪烁的电视的光亮里,她显得温柔了一些,甚至有点懊悔,仿佛她重新考虑过她的态度,或者至少是她将对待我的方式。

“对不起,”我说,“但我也很沮丧,好吗?我只是去散了会步,让头脑清醒一下。”对此她没什么话可说。

“你吃饭了吗?”我问道,想换个话题。

她摇了摇头。

“我也没吃,”说着,我感到如释重负,好像惯例方式能让我们含糊过那件事。

“你想出去吗?”

“不,我不想出去,”她说,“我想要个孩子。”

我说了什么,从我的罪孽的浅坟里——那不比我扔在艾莉森的宠物的缩小的、撕裂的尸体上的那层泥土更深?我说:“好吧,我们就来谈谈这事。”

“谈谈?预约是星期四上午十点。这事没什么商量。”

她是对的,是时候养一个孩子了,而且,关于美容学和汽车机械师,她说的也没错。哪家负责任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教育,那意味稳定的家庭、顶级的营养、以及最好的私立学校教育资源可以购买,或是在某个实验室的试管里对染色体进行调整?请理解我:我也是不得已。我还能闻到我身上艾莉森的味道。我能嗅到我自己的恐惧。我不想失去我的妻子——我爱她。我已经习惯了她。在过去的十二年来,她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女人。而她就在那,静坐在沙发边上,看着我,她的愿望像一种毒气,从门底下渗进来,透过窗户周围的缝隙,最后整个房间都充满这种气味。“好吧。”我说。

这并不是说我毫不反抗就屈服了。第二天星期三,我不得不去办公室,忍受同事们的陈词滥调,最后沮丧到想砸我隔间的墙壁。但在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宠物店前停下来,抱起了一只八周大的狗猫。(人们至今不太确定该如何称呼这种小东西,即便现在,在它们第一次被创造出来十五年之后。小猫狗?小狗猫?窗口的招牌上只是写着“狗猫宝宝特价出售”。我挑了一只带有狗脸和斑猫条纹的蠕动的小毛球,买回家作为给康妮的一个惊喜,希望它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使她重新考虑她正在对我们作出的决定。

我将那只小东西塞进我衬衫里开车回家,因为柜台后面那女孩将它放进它的硬纸盒以后,它便开始惨兮兮地、喵喵汪汪地换着叫唤。它依偎在我的胸口,温暖又满足,一直到我停好车,踏上台阶走进了房子。康妮已经回到家,在厨房里轻快地走动。桌子上摆着鲜花,一瓶凯歌香槟的瓶口自旁边的冰桶里伸出来,房间内弥漫着我最喜欢的菜的香味——番茄甜椒炒蛋,巴斯克风味,上面放了荷包蛋,我知道到她回家路上一定专门在克劳德之家停了一下。这是一个庆祝,毫无疑问。明天早上,我们将创造一个孩子——或者往这个方向采取我们的第一步,对我来说,我不得不生产一份精子样本(我忍不住想着,不像我跟艾莉森在一起那种方式)。

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我只说了声:“嗨,”她也应了一声“嗨”。当两人都在桌边时,我说了句“闻着很香啊,”试着揣摸她的态度。

“回来得正好,”她说着,倾身调整她盘子边的餐巾,尽管它已精确地在一条直线。“我到那儿时他们刚从烤箱里拿出来。克劳德亲自拿来给我——还有一只新鲜的面包,你爱吃的那种硬皮酵母面包。今天上午才烤的。”

我对她笑了笑。“好极了,”我说,“真不错。”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们两人都还没准备好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我说:“我有个惊喜给你。”

“好贴心哦。是什么?”

用一种魔术师式的炫耀,我把新买的宠物从我衬衫的褶皱里抽出来,骄傲地伸给她。不幸的是,我在这过程中吓着了那个小东西,它一反应将它的爪子抓进了我的手腕,同时发出一连串快速的吠叫,然后在厨房地板的瓷砖上拉下一团亮闪闪的粪便。“给你的。”我说。

她的脸拉了下来。“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容易收买?”她丝毫没做出想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样子——实际上,她两只手紧攥着放在身后。“你从哪弄来的把它拿哪儿去。”

那只狗猫现在放松了,缩回了爪子坐进我的臂弯里,好像它认出了我,好像我在挑选并将它藏进我衬衫的过程中给了它某种对它来說至关重要的东西——爱,就是说——它对于在在一个新基础上,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一起生存是满意的,“它呜呜叫呢,”我说。

“你想让我说什么——哈利路亚?那东西是个怪物,每当那些愚蠢的广告出来时你总是这样说——”

“并不比带着那条狗的女孩更像怪物。”我说。

“什么女孩?你在说什么?”

“带着那只咬了我的狗的女孩。她肯定有六英尺四高。她智商有162。她还让她的狗跑出去,那狗还咬了我。”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想收回对我说的话,是吧?我们说好了罗伊,你知道,我对那种违背协议的人会怎么想——”

“好吧,好吧,你冷静一下。我想说的是,或许我们应该先进行一种尝试,在我们——我是说,我们甚至从来没养过一只宠物。”

“不是,”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那些乌鸦鹦鹉突然出现,接着是一阵粗哑的晚餐合唱,叫声非常刺耳,甚至关上窗户也能听得见——“巨无霸,巨无霸,”它们叫着,“炸薯条!”——而我完全没了思路。

“我们要吃饭吗?”康妮用一种脆弱的声音说着,哭了起来。“因为我特意买来的。因为我想让今晚特别一点,好吗?”

于是此刻我们拥抱在一起,尽管那只狗猫钻到了我们中间,而且,我真是个懦夫,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后来,在她上床之后,我抱着狗猫来到隔壁门前,按响了门铃。艾莉森穿着睡衣来开门,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给你,”我说着,把那只动物递给她。“我给你买的。”

很快七个半月过去了。我和一个孕妇住在一所房子里,隔壁房子里也有一个孕妇。康妮似乎觉得这事很有趣,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相。我们会从走廊上瞥一眼,看见艾莉森抱着一大堆杂货,沉重地从她的车上下来,康妮会说些这样的话:“希望她没有像我这样每五分钟就得解一次小便”,或者说“她不会说父亲是谁——我只希望不是动物管理局那个废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事在许多方面是有疑问的。我装聋作哑,当然——还能怎么办?“或者她去过基因实验室,”我想。

“她?你在逗我是吗?我是说,看看她一直约会的那些混蛋。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她可真是低级,罗伊,很抱歉我不得不这么说——”

我不打算在这一点上争论。事实上我尝试一切可能,想跟艾莉森谈谈这件事,但最终,因为我的羞愧,又落到同一种关于整个超人-非人动态学的争论——那是康妮用在我身上的,但艾莉森只是苦笑了一下说:“我相信你的基因,你不必投入其中,罗伊。我就是想这么做,仅此而已。为了我自己。也为大自然。你相信自然,不是吗?”

你不必投入其中。但是我投入了,虽然我们只做了一次爱(或者两次,实际是,算上我把狗猫送给她那晚),假如她生下一个男孩长的像我,就在隔壁长大,跟我和康妮的女儿一起玩耍,事情会复杂成什么样?

于是有一天,八月间某个时候,一个星期二,我在家工作,康妮在办公室,我全神贯注于手头的问题,以致将上厕所休息的时间拖到了将近中午时刻。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的方式,当我深陷于一件事情,一种身心分离的状态,但最终身体的需要占了上风,我不得不从书桌前起身穿过客厅到了浴室。我站在那儿,小便中,这时我意识到前面草坪上有狗叫的声音,我稍稍移了下身体,以便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的喧吵是怎么回事。是那只红色的狗搅起了这一切,那只樱桃核,它在我的混种草坪上到处乱窜,追逐着什么东西。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对那个高个女孩和她的修车工父亲以及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白痴愤怒。但等我走下楼梯,出了前门时,那愤怒消失了,因为我看到那条狗并没有在杀害任何动物,而是在玩,它所追逐的东西心甘情愿被追:是艾莉森的狗猫,现在是一个身形瘦长的青少年,大概是那条狗的三分之一大小。

至于所有我对草坪的担忧,那一刻我不得不说,在阳光照耀下,街道上的树木成了一座大教堂,而邻近街区被悬停在一只慵懒的手中,温和的秋日下午,我在两只玩耍的动物间——尤其是那只狗猫身上获得某种奇妙的释放。艾莉森将他取名为“老虎”,因为他的皮毛——深色的野性的条纹,与一种波美拉尼亚橙黄的底色相应——他配得上他的名字,绝对的无所畏惧,有一种运动性和灵活性,两个物种最佳特性的混合成就了他。他围着那只比特犬奔跑着,实际上,佯装朝一边,却闪躲另一邊,飞速地爬上一棵树,跳上一根树枝,紧接着跳向另一棵树,又弹蹲下去准备再冲,像狗一样,穿过了院子。“上,老虎!”我叫了一声。“好小子。去找他!”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艾莉森,她穿着一条孕妇短裤和一件巨大的上衣,正穿过她家门前的草坪向我们家的走来。她的体重增加了许多(但不及康妮,因为我们选择要一个十一磅左右的大婴儿,想让她——从一开始就有这种优势)。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我没怎么和艾莉森说过话,但我仍然对她有感觉,当然——除怨恨之外,就是说。于是我抬起胳膊挥了下手,她也挥手示意,我看她光着脚穿过发亮的草地走来,动物们在她周围嬉戏。

此时我已经走下了门廊,看到她,我忍不住笑了。她走到我跟前,带着一种笨拙的优雅,我想把她抱在怀里,假如有任何意义,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真的那样做,所以我拉住她的双手在她脸颊上亲切地吻了一下。有一会儿,我们俩谁也没说什么,然后,她用一只手平遮在眼睛上,以便观看动物们玩耍。“很可爱,是吧?”

我点了点头。

“你看老虎长大了吗?”

“是啊,当然,我一直在看他……他只能长这么大是不是?”

阳光照着她的眼睛,一种常见的普通的淡棕色。

“谁知道呢,但兽医认为他长不了多大。可能就一两磅。”

“你呢?”我试探道,“你身体怎么样?”

“从来没这么好过。看着吧,我会变得更庞大——别紧张,我没想吓你,我正好在休产假,虽然还没到时间,大概,六个星期。”她的两只手,漂亮的手,形状匀称,最后停在她宽大的罩衫下面鼓起的地方。“他们工作中对它真的很仔细。”

康妮不打算休假,直到她羊水破的那一刻,因为那样才像是康妮,我想用对比的方式告诉艾莉森,正要说什么,便发现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见那高个子女孩走上前来,手里握着皮带,“对不起,”那女孩大叫着,“她又跑脱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变得慷慨,爽朗。“没问题,”我大声说“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玩。”

这时康妮的车开进了车道,因为车速太快,我只觉得她会撞到其中一只动物,但她在最后一刻踩住了刹车,而它们像水流一般围着车轮转圈,追逐着再次穿过草坪。我妻子脸上的表情很难判断,当她打开车门,吃力地从方向盘后面挤出身来,然后开始走路,就好像完全没看见我们。

就当她到达前面的台阶时,她转了转身。我能看出她是在考虑是否值得过来跟我们的邻居打声招呼,再仔细看看那个盘旋在我们身后的高个儿女孩——好像她是阿凡达,但她决定不这么做。她只是停了一下,注视着她,尽管她离我有三十英尺,我还是看到她的表情里有某种察觉,这跟艾莉森站在我身边的样子有关,就像一本有关计划生育、XY染色体和XX染色体的书里的一幅肖像或者插图。那只是一个瞬间,我并不能说肯定,但是她的脸变得僵硬,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登上台阶,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基因编辑技术第一次曝光时,各国政府和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都向公众保证它只能被有选择地使用,以便抵抗疾病,纠正先天畸形,例如,编辑中删除突变的BRCA1(乳腺癌易感基因),对女性乳腺癌预先处置,或消除疟蚊携带传播疟原虫的能力。谁又能反驳呢?基因组编辑工具包(“可剔除任何基因!”)被卖给家庭爱好者,他们可在自家的厨房里创造出他们自己的酵母和细菌的异常形式,这是革命性的——除此之外,这样也很有趣。修改的乐趣,创造的乐趣。宠物和肉制品行业为我们提供了彩虹色水族箱鱼,细胞中加入金粉的海马,近紫外光下发绿光的兔子,强化型超级奶牛,微型猪,狗猫,还有其他东西。中国是最早放弃任何形式的监管控制和升级人类基因组的国家,而且,就好像他们不够聪明了似的,当第一个被编辑基因的孩子开始出现时,他们还要变得更聪明,当然我们也必须跟上……

在GenLab基因实验室的一个房间里,康妮和我拿到了一份详尽的菜单,上面显示出我们俩的染色体可能配对的方式。我们决定生一个女儿。我们为她选择了翡翠绿的眼睛——不是彩虹色,不像那种怪异的亮,但是会随着颜色而增强,所以她可能变成带上薄荷绿,橄榄绿,或者黄绿色,让她的眼睛为她说话。我们也选择了身高,正如所有人一样。还有音乐特长——我们两个都爱好音乐。智力,当然。还有出众的外貌,比如有微微分开的下巴,不太大但也不会像康妮一样小的胸部。这是菜单,然后我们下了订单。

那高个女孩现在就在我们身边,微笑着好像一位北欧神话中的女英雄,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般扫视着我们。她的目光看向艾莉森,接受了她的条件。“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艾莉森的唇上露出了最温柔的微笑。她低下头,耸了耸肩。

那个女孩——那个天才——看似困惑了一瞬。“但是,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不会是说你们——?”

但在艾莉森回答之前,一只乌鸦鹦鹉从最近的那棵树上飞了出来,低掠过时冲我们的脸尖叫了一声“Fuck you!”最小的奇迹发生了。老虎,漫不经心从地上蹿起来,像任何有或曾经有此本能的东西一样,在皮毛飞速的旋转间,上去扼住那东西的喉咙。没几下,就结束了,羽毛,你即将看到的最美丽的羽毛,在微风中起舞、飘散。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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