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绝句

唐雅芸

某个夏天。

九月的阳光在天空纵火，把天空煅成薄薄的半透明晶体，云丝如烟飘散。强烈的光热纷乱地放射，把街道逼得漂浮晃荡起来，仿佛熔化了似的。夏天是一首绝句，而九月便是诗里最铿锵的音节。

屋里很靜，夏蝉喧嚣的声浪听得格外真切。过于充足的冷气还在不知疲惫地循环输送着，却因此让日子过得有些不像夏天了。我的房间像是跟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窗外的山川湖海，仿佛只是透明玻璃上投映的彩色幻影。

我越发觉得没有了意思，笔下的数学题，竟也没了思绪。我百无聊赖地久久望向窗外的“彩色幻影”，不多时，却惊觉自己已然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端详夏天了。长久以来，眼睛盯着的是黑板，是习题，是手机屏幕，是教学楼外那棵不知名的矮树……

越是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就越发无法解题。索性搁了笔，毅然但又略有顾虑地出了门。夏日像首绝句，平平仄仄平，年复一年地诵读着它的声韵。

毕竟是夏天，一踏出门，热浪就铺天盖地地涌来，我的额上也迅速渗出了点点汗珠。但转念一想，随它去吧，若没有了这样的热烈奔放，哪还够格称得上夏天？我兀自笑了，仿佛是人生第一次，细细端详起这夏日绝句来。

天空大大方方地蓝着，不掺一点杂质，远处还隐隐泛着白光。夏天的长沙，太阳猛烈，水波温柔。阳光穿过叶的缝隙，投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花开得不多，但寥寥几朵便已足够明艳，就像太古时候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千百年来，在丰沃的土地上一朵朵地出落。夏蝉便是这个季节的歌颂者了，拼命地嚷着、唱着，快乐而又疲惫地挥霍着短短一个季节的欢娱，掷地有声。它们更是这世间最心急的诗人，因为它们是要用两个月——完整的、最灿烂的生命，写就一篇惊天的锦绣华章啊！往日里总觉得蝉鸣聒噪，十分扰人，想到这里，厌烦竟是烟消云散了。我心头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只是痴痴地，倾听着那白浪淘沙般的蝉唱，那只属于夏日的、金黄色的歌曲。

夏天让我淋漓，又让我想笑、想跑。而头顶阵阵的蝉声——从前我最感烦躁的夏日之声，则让我想听、想唱。夏天的世界原来不是一味的炙热，因而更让我想加入这热烈又缠绵的诗篇，那其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孩子爱极了夏日开至荼蘼的花花朵朵，童稚的手摘来一簇簇香气翩跹的夏花。他们珍藏着一颗不谙世事的童心，夏日的夕阳把一个个捧花的小小身影拉得悠长。

少年恋上了一年一度盛会般的蝉鸣。夏蝉的阵阵声浪成为夏日最为震撼且明艳的和声，引他们如痴如醉。青春的时光总是如此悠悠，让其得以挥霍一段段暮光，去做夏蝉忠心的聆听者。少年不止一次地拨开层层墨绿色的叶，寻找蝉儿轻盈的身影，而那近乎透明的、薄纱般的蝉翼附于枝头树梢，在洒满阳光的叶面上，在少年的眸中，让所有的忧郁遁形，让心事凝结成诗。

而年岁渐长之人，一点点地被日常琐事所羁绊，只能在某个难得清闲的静夜里，执起回忆的笔，为夏日写下一行行青春的赞歌。年少情怀总是诗，而那如火般炽烈的夏日，从一次次真实的触碰，一次次深情的聆听，变为纸上一篇篇留恋的文字，隐隐残存夏日阳光的余温，仿佛是过往纯真欢喜的祭文，只剩那一行行青春的赞歌，美丽却空洞。

他们的走姿渐渐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凡尘太多，把心房占得客满。曾经让人为之醉心的天空，也很少再去关切。天空是诗的放牧者，行囊中该有着许许多多想象与美邂逅的故事——而人却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孩童。天空是惨白的，夏蝉是躁动的，阳光是刺眼的。人们心中也再难构建一个风光旖旎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棉絮般永远理不清的细枝末节。很多人都到夏日诗篇里的世界去过，甚至还成了那世界的某处风景，可此刻，心灵却早已不再充盈着什么花香蝉唱、夏日阳光，反在生活琐事中蒙尘，才惊觉已经离这夏日诗篇太远太远。时过境迁，人们虽然仍继续生活且不断成长，却早已忘记于沿途慢慢欣赏，也难以再走到那夏日诗篇中去。

我久久伫立，盯着树叶掩映中的蝉翼，透明无瑕一如往昔，却有着一种从未见过，抑或是久违了的异样光彩——孩子、少年，抑或是步履匆匆的行者，原来都是我，也都是曾爱上这夏日绝句的每个路人。

犹记起，一个微风的早晨，我与世界初次相遇。夏蝉把天地叫窄了，窄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当时的我，和一整个夏天，一整个世界。

那时，我们的城市像郊外，我们的脚步很轻快。

那时，天空很蓝，心很小，路很宽。

那时，虽然所到之处少之又少，我却曾真正走过心中的山川湖海，走过四季的更迭，走到了心中的夏日诗篇里，惊艳了岁月。

举目四望，花树宛然，微风依稀。这一瞬间，我却无比真实地感觉到，终于，这世界，我再次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相融到这夏日绝句里去。我，愿融入这极美的、循环无尽的诗篇中，成为一个顿挫的仄声字，使其永不止于孤平。

如果生命是个钟摆，至少我们还可以画一道漂亮的振幅，去发觉世界的迷人。世界不在书里，也不在地图上，而是在窗外，更是在心中。只有当我们的内心充盈，心中的世界才会灿若夏花。

规划一段旅行，街头巷尾亦可，海角天涯亦可。无关没有意义的抱怨，无关金钱堆砌的物欲，看世界也并不是最终目的。旅行的真正意义，是在放下一切包袱之后，融入沿途风景，走进内心世界所带来的内心充盈。何必纠结于走过的地方太少，若能无所顾忌，心灵总会阅尽山奔海立，看遍沙走云行。这样方可说，我，到夏天里去了；我，正在这夏日的诗篇里呢。

正如海子有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心上人也好，独自一人也罢，重要的是去看看太阳，看看夏天的太阳，看看这世界的太阳。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

而年年岁岁，蝉声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而从此以后，我在这夏日诗篇的世界里，成为页脚一枚浅浅的水印。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