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随想录
2018-08-21贺潇雨
贺潇雨
我家住在洞庭湖边上,我就读的学校正好在东湖边上。一片广阔的水,再加上风,总是让人遐想联翩。当风吹起一万片波光时,就想起古希腊的哲人,他们的思想,是否得益于地中海的风和阳光呢?或许,这些游动的波光正是上帝的灵光。
黄昏总是给予人一种神秘而宁静的独特感受,这大概是由于黄昏正处于白天与黑夜的交界上。黑夜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一个地面的事物陷入黑暗,天空因为星星和月亮亮在上面的世界。黄昏处在这样一个交界时刻,夕阳柔和的光芒和黑夜隐约的暗影相遇,它不是完全的黑夜,人可以借助夕阳剩余的光芒隐约看到重重暗影,可是却无法看得真切。因而黄昏时刻在日本文化中又被称为“逢魔时刻”,即象征着嬗变交界的时刻。我想交界之所以具有独特的魅力大概首先在于交界意味着两种对立物的碰撞,尤其是两种极端对立的事物,比如生与死、过去与未来。明明是极端对立的两种事物,其交界处却是这样一种存在,这种存在同时包含着极端对立的两方,既是这一方又是另一方。这一存在与人类的理性逻辑相异,因而撩拨起人类心底对未知的好奇和追问。除此之外,交界之所以能给予人奇妙而神秘的情感体验,并使人类从古至今都为之着迷,还在于交界物双方中一定有一方对于人类来说是遥远而未知的。人类作为灵长类动物,其思想虽可触摸到宇宙的边缘,但其存在却是极其有限的。人的有限性既体现在空间上,也体现在时间上。在空间上,人不可能在处于某一空间的同时又处于另一空间,人相对于空间的存在是单一的。同时,从最原始的初民社会到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都存在着许多人类的双眼和双手无法触到的未知领域。对于人类来说,世界不可知的部分永远大于已知的部分。而时间上,人的有限性最重要的体现就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终极死亡。人类已知的最长寿命仅一百二十余年,莫说相比于宇宙的年岁,哪怕对于地球上某些动植物来说,也不过白驹过隙。而交界的存在就像人类有限的个体生命向无限的时空与存在伸出的那只手,仿佛人类能够借此超越个体的有限性,从而触摸到超越性的存在。
早晨通往的是日光照亮的现实。黄昏不是这样,它通往幽暗,通往遐想。
很喜欢去逛一些老旧的小巷子,弯曲又细长,时间大概也在这弯弯曲曲中绕迷路了,所以里面的岁月走得很慢,总能看到那些古老时光的影子。你从里面好一通绕出来,仿佛走过了一生那么长,又似乎不过一滴雨水从房檐飘落下来的光景。每一条小巷都像是一种久远的浓缩,又像是短暂的慢镜头。这一切都只是让你从中品咂时间的味道。
参加葬礼,对于哭丧这一仪式我一直心存疑惑。在葬礼上,逝者的亲戚多半是要哭几声的。实在挤不出眼泪,也得哀号两嗓子,念两句带着哭腔的话,用这两句哀嚎代替没能按时出场的眼泪,似乎不哭就担心被扣上不孝的帽子。甚至有些葬礼上还会专门花钱雇一些很会哭却与逝者毫不相干的人来大哭,哭的人尽心尽力、哀天恸地,而亲人们站在一边,仿佛他们的悲伤都随金钱一起交给了这个帮忙哭丧的人,这是不是有些滑稽?我很疑惑,从什么时候开始,哭成了悲伤的表现形式,甚至取代了悲伤的意义?好些年前,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因为在那个时刻我的的确确没有感到难过,我的的确确没有从那样一个聚会的仪式中感受到死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真正感到难过是在某个平常得我连天气都记不清的日子,突然想起爷爷大年初一清晨在大门外扫三十晚上炮竹余烬的背影,并突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了。又或者是在学校某个食堂吃到的面条和爷爷以前做的味道非常相像。那些时刻,我的悲伤才是真实的、深刻的,而那些时刻都是没有哭声和眼泪的。这不由得让我思考,为什么人的情绪必须有一个外在物来表现,为什么开心的时候一定要笑容,悲伤一定要哭,为什么人的情绪一定得有一种外在的形式,为什么悲伤或者高兴需要在特定的場合里进行表演?哭与笑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在最优秀的一些文学作品里,悲伤可以是无声的,甚至是带笑的。最优秀的喜剧又往往就是深层次的悲剧。我总觉得真实的感情应该是内在并自发的,而不是在某个特定环境下、在某些特定场合中表现。因为悲伤的表演性很可能消解了悲伤本身。可是现在的许多葬礼,为什么总是弄得这么热闹呢?哭哭闹闹,敲敲打打,唱戏,放炮仗,打麻将,又是吃又是喝,多半是很多人聚到一起,热闹一场。是不是因为没有宗教的缘故?没有宗教就没有来世,没有上帝许给我们的彼岸救赎,就只能挤在一起,用热闹掩盖身后的虚无?
在艺术的领域中,有与视觉相关的绘画、舞蹈,与听觉直接联系的音乐艺术,但却缺失了嗅觉的艺术。嗅觉在人类的生活中占着多么大的分量,人们每天的生活都不曾离开嗅觉,人几乎是在气味中走过一生。我们试着对自己已经经历的人生稍作回想,就会发现,嗅觉在每一个瞬间都曾出场。比如,夏天可能是花露水和蚊香味儿,冬天是火炉上的灰尘烧尽后微微的焦味儿,熬夜是咖啡香,考试是印刷机油墨刺鼻的味道,而过年是葱香味儿硫磺味儿。比如学士服里的肥皂香与汗臭交杂在一块是毕业的气味,而傍晚家家户户抽油烟机中飘出的不仅是菜香还是放学的气味,晚春的橘子花香中藏着的是秋收时橘子的甜味儿,而熟透的玫瑰花香里总是带着肉欲的味道。又比如家是棉被晒过太阳后些微的糊味儿,新生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而死亡是棺木敦厚的岁月味儿,上帝是教堂的木质香料味儿,而佛祖是寺院里焚烧的梵香味儿。这个世界能够有视觉艺术、听觉艺术,为什么不能有嗅觉艺术呢?能不能想象有一个嗅觉博物馆,里面收藏的是不同地方或不同时间段的气味,或者能不能像一段不同音符跳跃组成乐曲那样,用不同的气味相组合,组成一段嗅觉的时间性艺术?
原始人类总是与洞穴联系在一起,燃着火光的洞穴在今天仍会给予我们一种温暖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洞穴这样半封闭状态的环境最能体现人类对母体的原始想象与原始渴望吧。人最初所在的母腹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小世界,而这样的环境正是每个个体产生安全感的本源。人对于自己从哪里来的记忆是会伴随终生的,人的一生并不是箭矢发出一去不复返的直线运动,而是回旋镖式的回归运动。因此人们制造的房子、汽车都是四面封闭的类洞穴环境,而人们对被窝的依恋更是对母腹的回溯。母腹是人生命的出发点,而洞穴则是整个人类的出发点。每个人走过一生,生命大多在被窝中终结。而人类经历漫长的发展,环球航行,步月登云,越走越远,陪伴他们的不是船舱就是一只只太空舱。
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喜欢偶然性。人们大多喜欢井然有序,喜欢预知,喜欢一切都按照预先安排好的样子发展。所以人们在面对某件要去完成的重大事情时,总是祝福彼此“一切顺利,不要出任何岔子”。出岔子,换言之,可不就是这个“偶然性”千万不要调皮地出场。因为偶然性的存在,未来就成了未知,就成了人类无从把握的命运。就像莎士比亚的悲剧所表现的那样,人成了命运手中的玩物。如此说来,偶然性似乎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可是事情也许有相反的一面,要不上帝怎么把它收在自己的领域,不把它交给人呢?或许,偶然性的存在正是人類以自身存在抵抗科技对其消解的重要力量。科技迅速发展到今天,其对人类生活的改变是惊人的。科技使得我们的视野不断扩大,大到多少多少光年以外的星球。曾经人们需要走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旅程,早已缩成了一张小小的票,甚至整个地球都可以变成一个绿豆大小的点倒映在宇航员的眼中。而人们对于科技的不断发展也渐渐由惊喜变得有些忧虑,尤其是在人工智能不断发展起来之后。人们对比人工智能无论是从智商还是寿命上都是没有丝毫优势的,人一边不断完善人工智能技术,一边忍不住忧心着:当人工智能发展到可以摆脱人类的意志而存在时,当人工智能已经可以取代人的所有技能时,人们将以什么去为自我的存在辩护,并抵抗科技对自身存在性的消解呢?我想,正是偶然性,正是人们应对偶然性时作出的选择。理性主义与科学技术不断发展,当几乎所有事物都可以用逻辑加以分析后,偶然性似乎是上帝保留的最后一块地,亦是上帝赠与人类的最后一样礼物。哪怕是世界上最智能的、超越人类所有智慧之和的计算机也无法创造出一个能够囊括这世间所有偶然性的程序。科技奈何不了偶然性。连科技本身也经受不住偶然性的轻轻一击。偶然性是无法计算的,因而与科技是不能兼容的。正如理性与逻辑无法接受上帝。人工智能可以算出世界上最难的数学题,可以与世界上最顶级的棋手下象棋并且取得胜利,却无法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偶然事项,哪怕那是程序之外的一个小小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只是让它微笑一下这么简单。人工智能永远只能停留在人预设的那个世界里。而人类不同,人生命的每一步都走在偶然性上,人类永远无法预知自己的明天,偶然性渗透了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面对偶然性时人类都会做出相应的选择,无论这一选择所造成的结果是好还是坏。因此,人们没有必要为计划外的“意外”和“偶然”而烦恼,因为伴随这些而产生的选择都是人作为人存在的证明。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