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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美之城

2018-08-21葛芳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罗马

葛芳

当你熟睡时,我在凌晨中抵达罗马——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原本我把这句话发给我的爱人,一不小心,我告知了所有的朋友。我抵达了罗马,在你熟睡的时候,这里晨曦微露。时间十一月七日,观音的生日,好吉祥,也是立冬节气。“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李白《立冬》诗云。

八点就出了旅馆,未料一场大雨,我只能蜷缩在咖啡馆避雨,忍受初冬之寒。裤脚管湿了一半。咖啡香味四溢,但心里升起淡淡的惆怅,如果罗马这三日都是大雨,岂不是很尴尬?哎,随机应变吧。便利店买了长柄伞,权当Stick。趁雨势小一点的时候再次前行。

很快,大雨初霁,天空东方一角出现蓝色。站在威尼斯广场远眺,罗马古城清新洁净,似乎从沉睡多年中醒来。她的面容,数世纪以来没有变化,处在永恒之中。

飞机上的我激荡着不安和期待,如今站在罗马松下百感交集。

太多庙宇、建筑、宫殿的废墟静默存在着。这是两千多年前的遗址,真实古老地呈现着。图拉真带着远征得胜而归的军队返回,获得民众的欢呼,声震如山;罗马贵族们穿梭在殿堂商议一系列的改革事件;妓女们倚靠在烟花巷陌中等待;而希腊诸神在白昼黑夜亲临,罗马人俯首跪拜。

太过古老的庞大叙事,我有些猝不及防。那团蓝色逐渐扩大,很快散掉阴霾拨云见日。我对自己说,不着急,缓一点,慢慢拾掇。

沿着台伯河,我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散步。深秋味道很浓,梧桐树叶一张张飘零下来,层层堆积于地面。蓝色天宇下白鹭和灰鹭盘旋悠游着,它们自由、散漫、随性,一会儿俯冲下来准确啄住水里翻腾起的鱼,一会儿停驻岸边,最令人哑然失笑的是它们栖息在罗马古城青铜雕塑圣人头上,轻松拉个屎,再振翅而飞。

河床的淤泥气息泛起,混合着枯叶易碎的节奏,我找到了我的心里影像——整个旅途是一个人的反观,我想说的也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匆匆而过的意大利人,可能是法国人或英国人,他们的面容转瞬间就被我遗忘,我记住的是我在台伯河畔闻到的淤泥味,——有点淡淡的腥气,又有点草木惺忪的感觉。歌德、雪莱、拜伦也曾经迷恋于此,来来回回走,来来回回思考,还有,菲茨杰拉德,那个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才华横溢的家伙,却在神经质老婆的羞辱和挥霍下陷于崩溃的作家,也曾在台伯河堤岸边抽着雪茄蹙眉哀叹。

台伯河右边是闻名遐迩的古罗马遗址。我故意慢下脚步,斗兽场、万神殿、西班牙广场、四河喷泉,我都还没涉足,没关系,那儿挤满了观光拍照的游客。我真不着急。我笃笃定定散步,我要将自己融到罗马松里,融到飞速发音的意大利语中,或者融于碑文上镌刻着的大大小小的拉丁文字母中。

罗马松,像西兰花,高耸入云处盛开一团,差不多的高度,并行成威武雄壮的交响曲。作曲家雷斯皮基《罗马的松树》就是以此为题材作曲的,整个管弦乐激情洋溢,一边行走一边用耳机聆听,效果甚佳。

罗马最著名的铭文——十二铜表法,我无缘相见,却有缘触摸到一些质朴的墓志铭。公园是开放的,金黃的树叶下矗立着石碑。可惜读不懂,也没关系。

亨利·詹姆斯的《意大利风情》中记录着一条让人伤怀的碑文——巴瑟斯特小姐的纪念碑:如果你年轻可爱的话/就不要在这里立碑了/因为那个死在你脚下的人/正是这个地区最美丽的花朵。

一八四二年,巴瑟斯特小姐溺死在台伯河,碑文寥寥数语叙述了事实,给人忠告,也让人感伤催泪。直率、高雅、古朴的铭文击中人心。

长柄伞很实用,遮雨,助力。我把它当拐杖爬坡上山。经过一家幼儿园,也路过一所艺术大学,女孩子们腿修长,围着把杆练舞蹈。她们到花园抽烟聊天,眼影涂得很深,脸蛋成椭圆形,尖下巴,典型的波提切利油画中的女神形象。

一个小女孩在古城枯竭的河床上奔跑,像一枚跳跃的黄绿色音符。

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我不再惊慌,找了古城旁的餐厅。爬山虎由绿转红,在黄褐色土墙上肆意攀爬着。在露天阳台上我选择了有遮阳伞的地方,这样可以依旧把视线投向远方。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我慢慢独自享用。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腆着大肚子,秃头,他和我解释了一大通,我压根儿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我说:面条,Noodle。他点了点头。

潺缓的钢琴声流淌而出,趁面条没上之前,我拿出札记本书写,一边是来来往往喧闹嘈杂的汽车声,一边是古城堡的寂静黯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目光从远处的罗马松跳跃到撑伞行进着的人们。钢琴声悠远,如《海上钢琴师》中的那个极具艺术天赋的男人演奏出来的,他固守着船,一同走上毁灭。毁灭之美是有诱惑性和戕害力的。不知怎的,出国前,我和先生经常讨论意大利画家莫迪利安尼,他的作品呈现的是“战栗的艺术”,是“温柔中的严峻,模糊中的朴实”,他将人内心中的恐惧、担忧、孤独和敏感以夸张的形式释放出来,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提到自画像,他承认是受莫迪利安尼风格的影响。后来太宰治、莫迪利安尼都选择了自杀与这个世界告别。

我喜欢看画。很幸运到罗马的第一天就碰上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画展。地铁两边铺天盖地的招贴宣传着莫奈的《睡莲》。雨太大,躲到美术馆静静欣赏名画是聪明之举。威尼斯广场后面就有一家,恰巧展出的就是莫奈。雨声滴答,室内是柔和隐逸之风,有意思的是,莫奈在吉维尼造了一座花园,林荫路、花坛、池塘、小桥,远离喧嚣浮躁,一心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他的《睡莲》组画光影流离,把大自然在内心世界的关照表现得淋漓尽致。站在莫奈的画之前,谢灵运的诗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会自然而然跳脱出来,或者是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意境。我游走在美术馆,这儿影影绰绰,水气袭人,我脸上也同样被映照得姹紫嫣红。莫奈活到八十五岁,逝世前几乎完全失明,但始终坚持绘画,最后一幅作品是卢浮宫展出的巨幅壁画《睡莲》,他把印象主义功用推到了极限。所以批评家说:“印象主义在莫奈手里成熟,也在他手里给毁掉。”

我仿佛是爱德华·霍珀画中的女性,戴着一顶圆形礼帽,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盯着一杯咖啡,陷入沉思。我并不惧怕孤独。我也无从知晓周围的人在叽叽呱呱聊些什么,所聊内容一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孤独其实是好东西,是艺术家创作时必不可少的因素。波德莱尔是孤独的,爱德华·霍珀是孤独的,莫迪利安尼是孤独的,太宰治是孤独的。

我在旅店的房间翻阅书,我在咖啡厅翻阅书。我拎起长柄伞上路,忽然它成了我亲密的伙伴,虽然携带它有一些麻烦。

凌晨四点,我从梦中醒来,无法继续入睡,一个意大利疯子,在轻盈的晨曦中唱起了咏叹调。是《众神的黄昏》吗?我在瞎猜。

醒来,就阅读,在床上阅读,写札记,研究罗马的城市地图,接近三个小时的读和写,也会迷迷糊糊混沌着继续小睡片刻——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听见卫生间的水龙头在向外滴水,噗,噗。轻微得如同新生的婴儿在打嗝。

我是在梦中吗?那绿色封面的札记本被我抽出。一些细节,我急速记下。我怕遗忘。飞机下降时的坠落感,我看到机身抖动得厉害,穿越大气层时耳鸣感紧追而上,身边的人都消失了,我在云层中,还是仰躺在大地?我并不惧怕消亡,如果刹那间消亡,也是我的造化。札记本内页洋洋洒洒记录了一些地名、人名,有的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名,它跳跃到我的札记本上,仿佛另外一个我穿越在一座火车站和一座公墓。时间荡涤了一切。

落日之前,我跟随着手机导航来到万神殿,走了整整五公里。众里寻他千百度,它终于在我的预想中赫然出现。奥古斯都时期的经典建筑,至今完整保存的唯一一座罗马帝国时期的建筑,始建于公元前27-25年。我凝视着万神殿外部建筑最上方的拉丁文字样良久——“MAGRIPPALFCOSTERTIVMFECIT”,它记录了当时的建造者。

踏进万神殿,必须屏气凝神,这是一座供奉奥林匹亚山上诸神的庙宇,凡人怎可高声喧哗?殿内宽广空阔,无一根柱子,只有圆型穹顶,是唯一光源所在,米开朗基罗赞叹其为“天使的设计 ”。我仰着头,接受天光的恩赐。游客很多,但只听到拍照的咔嚓声。圣母像平和,即使悲伤,也是隐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巨匠拉斐尔的坟墓就在万神殿,他的墓志铭是:

他在世时,自然女神担心会被他所征服。

而他死去,自然女神又害怕会跟着枯萎。

很有意思的墓志铭,人神开始较量,或者神对非凡艺术家的羡慕嫉妒和爱戴。

在古罗马遗址旁散步,有雄浑、苍凉之感。所有的路是小心翼翼围绕着古遗址铺设的。这是对历史的呵护和尊重。夕阳下,罗马最古老的道路是用平坦的黑色玄武岩铺成,由提多大帝的凯旋门蜿蜒经过古罗马市场而到达卡比托利山。罗马共和时期的英雄凯旋而归时在这里游行,但后来逐渐没落,成为扒手和流浪汉的聚集地。提多大帝凯旋门无言挺立,这是罗马现存最古老的拱门建筑,它坚硬,线条清晰,个性锐利,在夕照下并不感伤。

约阿希姆·费斯特在意大利古遗址散步时谈到“在拯救文物古迹的工作中,人们发现了文物外表的一层保护层。很明显,早在古代,到了后来,直至近代之初,都有涂层保护层的可能,但是后来就失传了。”古罗马遗址的保存能如此巨大完整,使人惊叹,也让国人扪心自问:代表着我们东方文明的遗址仅留下了多少?

意大利的天空,决不能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靛青、蓼蓝、绛紫、朱红,似乎都有,浓墨重彩,它是这些颜料的调和。光线任性地泼洒着,映在罗马松高大蓬松敞开的树冠上,映在巴洛克风格的教堂穹顶上,映在庄重肃穆的塔楼上,映在高低散落着的神庙柱子、祭坛石墩、墓碑、残垣断壁上,它们优雅、和谐地组合在一起……

十一月份是罗马的淡季,游人并不多,我随意走着,捕捉一切我想捕捉的镜头和画面。“罗马的空气中含有某种灵丹妙药,罗马的咖啡加了某种隐藏的药水,让人们的行动变得尤为‘缓慢,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却一致认同这种慢生活。”十九世纪的作家亨利·詹姆斯骑着马慢吞吞说道。

罗马一日的光线变化奇绝,霞色中我对着古斗兽场喝咖啡。一天走了六公里,脊椎已经微微酸痛,但不碍事。谁能经常奢侈地享受面对古斗兽场喝咖啡时光?椭圆形的竞技场拱门灯光渐次亮起,情侣不失时机相拥、接吻、合影,不远处的君士坦丁堡凯旋门昂然屹立。大团蓝墨色在空中徜徉,我旁边坐着的小伙子来自摩洛哥,他给我拍了张照,算是不留遗憾。

“绝美之城,美得如此绝望,唯有死亡才能止住你的悲伤。”

夜色中的罗马城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也有防爆车和警察荷枪实弹。我背包行走,威尼斯广场附近的街道上有不少流浪艺人,唱得很动听。雨滴滴答答又开始下了,落在罗马松和我的长柄伞上。我很放松,许是喝了一杯白葡萄酒的缘故。

不遠处,宙斯神庙中隐隐传来赤脚修士们的咏唱晚祷声。

深夜,气温直线下降,罗马女人裹紧羽绒服匆匆行走,黄褐色的头发凌乱,在风中飞扬。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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