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烹词煮字话平生

2018-08-21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散文

李元洛

半世流光去绝踪,白头长忆少年红——在几年前写的一首春游绝句的开篇,我曾这样说过。生命到了人无再少年的晚岁,就像一株年轮繁密的老树不免常常回忆自己的春花与秋叶,就像一条即将入海的河流不免常常回想自己的源头和涛声。在我为自己的“收官”之作《潇潇风雨满天地——清诗之旅》一书撰写例行的“后记”时,蓦然回首之情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遥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中师毕业却有幸因扩大招生而破格准予参加高考,但却又只能申报湖南、中南地区以及首都北京的高等师范院校。一事能狂便少年的我,在作文题目《生活在幸福的时代里》之下,擅自加了一个“祝宝成铁路通车”的副标题,三个志愿均绝无它顾地填写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将自己青涩的名字写进了这一百年名校的新生花名冊。虽然我对北京大学高华的门第心存欣羡,但我至今仍然确信,其时我不过是时不我与而已。何况北师大中文系硕彦纷来,名师云集,有如嘉年华盛会,其阵营声势足以与北大中文系分庭抗礼。前辈宿儒黎锦熙乃镇系之宝,系主任为诗人、文艺理论家黄药眠,学生时代与吴组缃、林庚、季羡林号称“清华四剑客”的李长之,此时早已是驰名域中的文学史家,顶级民间文学专家为钟敬文,刘盼遂乃王国维的关门弟子,穆木天系创造社重要成员,古典文学专家有谭丕谟与王汝弼,语言学家有陆宗达和俞敏,后来名满国中的启功还只忝居副教授,而若干年后的散文史权威郭预衡还只是青年讲师。在强烈的学问气场与文化氛围之中,甫入北师大不久,我即立志承继中国古代众多诗论家的馨香,成为当代有建树的诗论家,而且啼声初试,就读期间即在《诗刊》《文艺月报》(今日《上海文学》的前身)发表论文,令有的同窗侧目而视。因为时代的种种原因,一九六〇年大学毕业时,许多同学分配在北京与其他地区的大专院校,而我却和一群难兄难弟被发配到遥远的边疆。在君不见之青海头,在每一天都被饥饿填饱的艰难岁月,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却无处可以取暖的日子里,我仍然将理想与文字抱在怀中做为取暖的薪火,在《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四川文学》《湖南文学》《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诗评与诗论文章。两年后回到原籍湖南,在一个县城的中学任教。文革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龙卷风雷暴雨,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资深的革命前辈和真正的著名诗人郭小川多次来信,鼓励我“有志者,事竟成,望你努力”,并多次寄赠他的诗集如《甘蔗林——青纱帐》《将军三部曲》等,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在文革前的所谓“四清运动”中,即横遭飞来之祸,无妄之灾,我遣散了自己的全部藏书,万念俱灰,而小川也在随后而至的罡风苦雨中备受摧残而英年早逝,死别已吞声,令我不胜悲伤叹息!

星回斗转,大地重光。在不惑之年,我终于有幸在自己喜欢的岗位,做自己喜欢的自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轻裘快马,日夜兼程,朝阳唤我,夕照留我,深宵不寐的灯光伴我,让展卷的书页计算白昼有多长,让不倦的健笔测量夜晚有多深,让不断问世的著作证明我是如何挽回浪掷的青春和追赶匆忙的岁月。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海峡两岸已出版十本诗评诗论著作,其中代表作是五十余万言的《诗美学》,一九八七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随即略加校订由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印行。三十载后的今年,经过大规模修订并增补“诗的形式美”一章的修订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管士光先生慨允新版发行。另一代表作由中华书局印行,它的前世是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三十年前出版的《楚诗词艺术欣赏》,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印行时易名为《歌鼓湘灵——诗词艺术欣赏》,它的今生则也是经过大规模修订的《诗国神游——古典诗词现代读本》,承中华书局上海分局总编辑余佐赞先生垂青。我的诗论评的成果,得到许多读者与评者的肯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少数文学研究所编撰的《中华文学通史》(华艺出版社1997年版,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修订新版)在“当代卷”中曾将我与另一位诗评家谢冕列名专节论述,这是我国最高文学研究机构所编著的国家级的权威文学史,而决非那种几个人搭个草台班子便予取予弃的缺乏公信力的山寨版,列名前者之中,我绝不故作谦逊而深感与有荣焉!

我在青年时代伊始,便和诗论评订下了白头偕老的盟约,自以为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不意数十年后,在头尚未白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年,我却不仅出格而且逾矩,竟然在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种种原因,和散文几次眉来眼去之后,便弃旧好而恋新欢,移情别恋散文创作,日月匆匆,至今倏忽已是整整二十度春花秋月。在这二十年中,有时不免旧情难忘,除了少数几篇诗评诗论,也还写了不少古典诗歌欣赏文字,与蘅塘退士的旧篇无一雷同的《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一书,即曾在海峡两岸印行,而《诗美学》与《古典诗国的现代神游》以及《浪漫芬芳——那些穿越千百年仍活色生香的古典情诗》三书的修订,也是对旧爱仍藕断丝连未能忘情的铁证。不过,我的时间与精力主要还是奉献给了散文创作,除了试笔之初的一些文字,我的成果主要是在上海的东方出版中心、湖南的岳麓书社、湖北的长江文艺出版社几经驻足之后,最后定居于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百折千回梦里惊——唐诗之旅》《曾是惊鸿照影来——宋词之旅》《风袖翩翩吹瘦马——元曲之旅》,以及今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增订印行的《彩笔昔曾干气象——绝句之旅》。我的散文,仍然有诗的血缘,它们前所未有的专题性,在散文领域另辟蹊径与天地的开创性,在文体上广采众长的融汇性,以及行文的文采与个性,曾得到许多读者与专家的认可和赞赏,原香港中文大学黄维梁教授称之为“诗论与散文的结合”,喻大翔教授称之为“诗文化散文”,而由郭英德、郭预衡两位教授任主编,刘锡庆、张国龙教授等任分册主编的皇皇大著《中国散文通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其“当代卷”也曾辟有专节论述我的散文,我也很高兴接受这一颇具权威性的奖誉。

因为与旧爱有时不免旧情复萌,只得时抛心力,所以这本《潇潇风雨满天地——清诗之旅》从二〇〇八年起笔,断断续续竟然写了八年,有如一项烂尾楼工程,到今日才终于竣工大吉。清诗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后的辉煌,我喻之为落霞与晚潮。虽然是落霞,但它绚丽而不免悲凉的光彩却是为落日举行葬礼,虽然是晚潮,但悲怆然而仍旧澎湃的涛声却预告了新时代来临的消息。它的整体成就与海拔高度当然不及唐诗宋词,但却远胜元明之诗,它是仅逊于唐诗宋词两座入云高峰的又一座高峰。这一时代许多优秀的杰出的诗人,许多优秀的杰出的作品,尚有待学者作多方位的深入研究,更有待更多的读者在讽咏盛名之下的唐诗宋词之同时,也去清诗中观落霞之彩,听晚潮之声,登高峰而揽胜。我的这本《清诗之旅》,当然并非清诗观止,也谈不上清诗之大观,因为许多名诗人名作品并没有依序入列。一如我的唐诗、宋词、元曲之旅,我只是以散文的形式,记叙和抒写了一些我最情动于中的诗人与诗作,正如唐诗研究专家与编辑家管士光先生读过我的《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后来信所说:“想不到唐诗宋词还可以这样写。”清代是古代的尾声,现代的前奏,当代的鉴照,如果此书能引发接触清诗不多的读者的兴趣,并且在扩展自己的阅读视野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同时,能进一步借古观今而古今互证,作者如我就幸莫大焉了。

如前文借用围棋术语所述,《清诗之旅》是我的“收官”之作,因为今年我已年届八十,去日可惊,余年可贵,我应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优游岁月而从另一种角度享受人生了。当年于我厚爱有加的前辈老诗人臧克家先生,曾希望我从诗经写起,按照中国诗歌史的发展历程,构建一套完整的中国诗歌史文化散文系列,但我当时已是坐五望六之年,加之仍不免心有旁骛,所以只完成了五种。臧老二〇〇四年以九十八岁的高龄仙逝,我只能默祷禀告,如果我有来生,我当会首先去完成未竟之业,如果此生已老而他生未卜,那就只有期待其他有心而且有才的后来者了。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彭明榜君,不仅是一位学术有专攻的资深编审,而且是一位于出版事业极为敬业而力求新创的编辑家。《潇潇风雨满天地——清诗之旅》一书,人文社管士光兄和他同时约稿,但他坚持说此书应该给他,可以与唐诗、宋词及元曲之旅三书合而为四,成为一个小小的系列,于是我只好有负于士光兄的美意,请他有以谅我。此外,我的一本古典爱情诗欣赏的专著《浪漫芬芳》,也是在整体翻新而充实提高之后,易以新名而由他印行新版。明榜兄惠我孔多,责编孙梦云女史也竭尽心力,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只有书此志感而已。还必须申说的是,此书的打字与校对,曾得到李梅斌、何琼华、郭济洛等君的襄助,其中热心诚笃好学覃思的小友郭济洛更是备极辛劳,出力尤多,我谨于此一并致谢!

回首平生,在这本收官之作的“后记”的最后,我不免恸从中来,不可断绝。内子段缇萦是我的中学同窗,相识于六十三年前,同学少年,有似青梅竹马,相守也有整整六十载,相夫教子,确如风雨同舟。她本性极慈极善,至聪至慧,她不仅慈悲为怀,善待他人,也甘于自我牺牲,成全儿女和丈夫。她虔心礼佛四十年,是普陀山原掌门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妙善大师的关门弟子,法号“智觉”,她虽毕业于大学之数学系,却也作过生平的唯一之诗《禅詩四行》:“风:无中生有/花:骗你没商量/雪:让你找到扑空的感觉/月:一块硕大的遮羞布。”此诗除在《普陀山佛教》刊出外,还曾获台湾著名诗人洛夫激赏,他撰文评介在台湾《创世纪》诗刊发表。在我校对《潇潇风雨满天地——清诗之旅》的小样时,她曾笑对我说:“都八十岁了,还在梦幻泡影呀?”校对未竟全功,她却在前年十一月的一天凌晨于睡梦中安然仙逝,令我痛断肝肠!深悲巨痛之中,只得以诗为记。我曾往年轻时常去的公园旧地祭扫,焚诗以告:“呢喃春夜小亭前,杨柳梢头月正圆。今日焚香来祭拜,华年寸寸尽成烟。”断断续续,历时四月有余,此书终于校成,谨志数语,纪念缇萦,我少年时的恋人,青年时的妻子,中年时的密友,老年时的伴侣!

正如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说:“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我半生为文,乃生命之所寄,时至今日,我的生存景况也近似如此了。几年前的一个春日,学生何琼华邀我偕内子缇萦往游长沙河西——湘江之西的梅溪湖,阳春召我以烟景,我诗兴忽来,口占四绝。第一首是“世间何物催人老?冬朔风声夏雨声。春好梅溪湖畔去,耄年翻作少年行”,第二首虽决非隋侯之珠,但却是自珍之帚,也颇得我的另一位学生、当代名词人蔡世平的喜爱,他戏言要偷袭此诗的后两句云云。此诗的前两句已于开篇引述,后两句言此意彼,有多义的寄托,我就引作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春华已逝藏何处?

都在桃腮柳眼中!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散文
2021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30名)
遥想右北平(散文)
我与风
2021年《俪人·西部散文选刊》精品奖(30名)
2021年《俪人·西部散文选刊》评论奖(10名)
老苏(散文节选)
生与死的尊严(散文)
其它的交给时间(散文)
2018年《西部散文选刊》最佳评论奖
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