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倩的忧伤

段淑芳

天气预报说这个周末有雨，且伴随降温。这不，周五下班的路上，车窗玻璃就已经被飘着的小雨弄得雾蒙蒙的，夏倩开了雨刮器，又开了空调吹玻璃，视线这才好一点，汽车音乐正在播放那首软绵绵的情歌“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寒冷你怕不怕？”

副驾驶的脚垫上，放着一袋新鲜的排骨、一些时令蔬果，排骨是夏倩一大早到单位附近的菜市场买的，要肉摊师傅当场剁碎了，上好的肋骨，师傅偏要拣了两小块惨兮兮的龙骨作为搭头。就好比古时候嫁女儿，本来是嫁漂亮的大女儿，结果还附送了一个小丫鬟作为陪嫁，如果聪明伶俐倒也罢，偏偏是缺胳膊少腿，还歪脖子龅牙的，多少有点如鲠在喉。师傅说了，要么不买，买就必须有搭头。很少逛菜市场的夏倩开始以为欺生，后来看大婶大娘们称排骨时也是如此，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公认的肉市场潜规则啊！

夏倩一家三口和公公婆婆住一起，上个周末，公公带儿子晨晨在社区公园里的草坡上玩滑草。晨晨恶作剧地推了爷爷一把，没有防备的公公从两米高的斜坡上坐滑梯般滚下来，身上还压着三四十斤的晨晨。衣服上、头发上、眉毛上都是枯草和泥巴的老人家，一屁股坐在草地里竟是半天动弹不得，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又无助，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啊！两口子闻讯从外面赶回来，把一米八的魁梧老人手忙脚乱地塞到车子送医院，检查、照片，显示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七十岁的老人，似乎是一会儿工夫，公公的右小腿已然发酵成一只大象腿。办了住院手续，婆婆陪护。

没了老人的家里一切都乱了套。下班回家后锅灶冷清，晨晨上幼儿园的接送更是个大问题。当初为了给晨晨上个好点的公立幼儿园，不惜舍近求远。老人家分工明确，婆婆洗衣做饭，公公接送晨晨，顺道买菜回来，夏倩和大伟按部就班，倒也没啥。现在情况突变，夏倩承担了婆婆的那份家务，大伟上下班时则接替了公公，绕一段路去接送晨晨，一家三口过得像打仗。

一个星期就这么过来了，倒也痛并快乐着。累点苦点，但少了老人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唠叨，耳朵根居然清静不少。夏倩有时候想想，公公婆婆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其实也挺好，省了不少口水战。没想，婆婆人在医院心系家里，时不时打个电话来：“小夏，看看那个大冬瓜坏了不？”“小夏，冰箱冷冻室还有牛肉、排骨、鱼，冷藏室还有瘦肉、鸡蛋、小菜，别忘了吃啊！”“小夏，下雨了，阳台上的衣服记得收！门窗记得关！”小夏有心没肺地听着，有时干脆把手机丢在一旁，任婆婆在那边聒噪，估计差不离了，捡起手机丢过去一句：“你就放心吧，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你们在医院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公公婆婆呼她小夏，大伟也喊她小夏，单位的同事都叫她小夏，久而久之，小夏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有名有姓的。夏倩也时候也是有情绪的，单位一小萝卜头，自然是小字辈，叫小夏也就认了；公公婆婆面前，是晚辈，叫小夏也是情理之中；夫妻之间，大伟你也小夏、小夏地叫是啥意思啊？就凭你痴长几岁吗？夏倩有时候就会不客气地回敬大伟：“大叔，请问你是唤本姑娘吗？”

夏倩单位离家里近，等她煮饭、洗菜、把淮山排骨放进电压锅里准备炖汤，大伟也就带着晨晨到家了。说好了周五晚要去医院送饭的。大伟进厨房看了看就黑着一副脸，夏倩知道大伟急性子，这饭菜一时半会儿不会熟，大伟怕是要发脾气了。果然，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伟说：“你看看，这里要得急，你偏偏还要炖什么排骨，好像就是排骨最滋补，其他菜就都没营养似的？”夏倩憋着一肚子火，把燃气灶上两个火炉同时打开，两个菜锅左右开弓，手忙脚乱地总算炒熟了一个莴笋肉丝，一个葱煎蛋，一个大白菜。

一家三口扒拉几口就出发了。医院离家有点远，开车也得半个多钟头，还得不堵车，周末不堵车的几率又跟中彩票一样。夏倩埋怨大伟，为何舍近求远，中心医院开车十分钟就到了，又好停车，偏要去中医院，路程远不说，停车位紧巴巴地特别考验技术，关键是还收费，太不人性化了。夏倩也就这么唠叨几句过过嘴瘾，她当然知道，大伟的老同学在中医院是外科方面的专家，这年头有熟人总好过冷屁股冷灶。一路上红绿灯不少，夏倩等绿灯亮起时以三四十码油门提速，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大伟说：“绿灯亮了就加速前进啊！你这么慢腾腾的，后面的车子过不了几辆就又要亮红灯，会被你急死去。”夏倩分辩：“绿灯亮就加速，万一前面有闯红灯的岂不好危险？”大伟囔囔：“你不会耳听八方眼观六方吗？看到有情况就刹车呀！”夏倩争辩：“就怕车速太快，等你刹车已来不及。”夏倩和大伟互不相让，各持己见，就这么一路喋喋不休地争执着。担心什么有什么，果不其然，出门没多久就堵上了，在太妃路的服饰城岔路口，两条笔直的直行车道竟堵成一条长龙。远远地看着前面的红绿灯绿了又红了，红了又绿了，车流就是纹丝不动，似乎集体被点穴般。大伟感慨：“真搞不懂，这么宽的路居然也堵车。”夏倩见怪不怪：“你没看到左右两车道的车临红绿灯近了就往直行车道变道加塞？如果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按正常的车道行驶，完全可以不堵车的！”夏倩本来是想大伟站在她的立场，一起来批判这种不文明、不道德的加塞行为。哪想大伟却下定语：“为什么现在堵车现象越来越严重，就是你這样慢性子的人多了，别人不超车不加塞又有什么办法呢？”似乎真理永远掌握在大伟嘴巴里，夏倩永远也说不过大伟。好在大伟用实际行动认输了一次。那天也是在这条道上，前面就是红绿灯了，明明要走直行车道才对，难得握一次方向盘的大伟却偏偏从左车道上经过红绿灯走直行车道，任凭夏倩老早提醒大伟都不听。夏倩叹了一口气：“大伟，你今天闯红灯了，要扣分罚款了！”大伟说：“你没看到打了左转向灯吗？”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我说你走错道了，跟打不打转向灯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没看到直行车道后面跟那么多车，是安全重要还是走哪条道重要些？”“我提醒你时离红绿灯起码还有十台车距离远，完全可以打右转向灯，慢慢并回直行车道。如果你觉得直行车道车子多，你就停下来等这股车流过去了再变道也不迟。最近这段路安装了电子监控，反正你今天的分扣定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口水大战。大伟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反而气势汹汹地挑衅：“如果今天我没扣分罚款，我就打你一个耳巴子；如果今天我扣分罚款了，那你扇我两个耳巴子，总行了吧？”每次大伟情绪一激动，都会以打耳巴子来惩罚错的那一方来赌咒发誓。夏倩最讨厌大伟动不动就要打耳巴子来作为惩罚，这男人怕是有家暴倾向啊！结婚六七年了倒还未动手打人过，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只是一直在忍，总会有他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吧！后来托交警队的朋友一查询，大伟输了，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扣两分，罚款两百元的代价。“怎么样，不需要我动手吧？你现在自罚两个耳巴子！”大伟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斯斯文文地表态：“我的司机都是这么开的，好像从没听说他扣分啊？这次扣分和罚款都算我的。”夏倩无语，真后悔那天让他开车，以为可以偶尔享受一次坐副驾驶的待遇，结果徒添忧伤。要不是铁的事实，这个男人是不会认输的，驾照拿了好些年了，但方向盘却一年难得摸两回，反正上下班都有专职司机接送，论交通规则的枝枝叶叶，估计头脑里早就是一本糊涂账了，体制内养尊处优的男人，当初无比崇拜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大叔啊！

车流还在以一招一式的慢动作分解，好不容易离红绿灯越来越近了，左车道一辆大货车打了右转向灯，意欲从夏倩前面加塞。换在以前她会控制好更慢的速度，或者干脆停下来让对方加塞，都不容易啊，总不能让人家像大伟上次那样扣分罚款吧？但今天，老人在医院饥肠辘辘地等饭吃啊。夏倩一狠心，就按了喇叭，稍微加快了油门跟进了前车，不让大货车有机可乘。大货车只好改变策略，意欲在夏倩后面加塞，夏倩后面的车估计也不是好惹的，我直行车凭什么让你加塞的？加塞的有点急不可耐了，再不变道就要闯红灯扣分。两台车就这么心急火燎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从反光镜里看着后面这起事故，夏倩有了点小小的自责，仿佛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似的。夏倩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让加塞的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夏倩一边自责一边继续往前开。红绿灯前面不远处，三台车前身挨屁股，屁股挨前身的来了个大拥抱，一辆摩托车四分五裂地散在路中央，地上还躺着一个血迹斑驳分不清性别的人。警车、救护车都已呼啸而至，又一起交通事故正在发生。能不出事吗？好几个方向的车流在这里汇集，再加上左右加塞的，把这个四车道硬生生变成了六车道、七车道，这里早就成了事故高发点。还好，堵车这玩意儿六亲不认，堵的是平民百姓，堵的也是父母官，堵的也是人大代表。这不，人大代表忍无可忍了，把人民的意见反映给了政府，高清摄像头给装上了，加塞和随意变道的现象有所缓解。上下班高峰期，堵点依然是堵点，一个人的惯性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规矩对有些人是种约束，对有些人也可当作空气，不就是罚款和扣分嘛，不是每个人都当回事的。有人打个电话就可以了难，也有人不差钱。

眼看着到处都是堵点，回来指不定就半夜了，晨晨跟着遭罪，大伟让夏倩送到半路，自己改坐公交，到处都堵，选择什么交通工具其实也就是种形式了。下了车后，晨晨抢过车钥匙：“我来，我来锁门！”到了家门口，晨晨又抢过家门钥匙：“我来，我来开门！”不到六岁的晨晨很喜欢表现自己，什么事都想抢着干，似乎想借此证明他很重要，很能干，夏倩耐着性子在旁边技术指导。不顺着他能咋样，只会换来小人儿的使性子、闹情绪，得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对付他，倒不如让他学着做会这些事情，他会更有成就感。

刚一进门，手机就响了，主管宣傳的副局长打电话来催传新闻稿，自从局里新闻部的小姑娘休产假后，夏倩在八小时本职工作外，还多了一项额外的工作，负责局网站的信息编辑、上传。这些稿子的来源有电视台记者采写的，也有下面各管辖单位报送上来的。大多是局领导的每日动态，接待了某某领导，出席了某某会议，走访调研了某某地方，发表了某某指示，强调了某某要点。新来的老一是个工作狂，提倡“五加二，白加黑”， 局是个重要大局，辖很多部门，新闻随时随地发生，又讲究时效性，夏倩的这个工作时间也就变得不确定了，有时候是上班时间，有时候是八小时之外，反正只要有老一出现的每条新闻都重要无比、十万火急。老一特别爱看新闻，每天都要关注、浏览局里的新闻网站，变得跟吃喝拉撒一样有规律了。局办主任经常反馈老一的一些指示，比如这条新闻的标题不应该这样取，导语写得太啰嗦了，老一作指示的部分概括得不全面、不到位，某某副市长调研，陪同的局级、部门领导太多了，不符合上面的规矩，要删除一些无足轻重的人。还有，老一这张照片不行，嘴巴是歪的，眼神不集中，得换张角度好一点儿的。有时候局办主任也会暗示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们看着办。这些意见一级又一级经过添油加醋的层层传达才到夏倩耳朵里，就跟玩那个接龙猜猜看的游戏一样，到最后总会变得面目全非，让人哭笑不得。夏倩惶恐之余怀疑有些人是拿鸡毛当令箭，过于小题大做了。下面报送的新闻稿似乎越来越没水准了，老一看了很不满意，于是局里高度重视，成立了一个以副局长、局办主任、秘书长联合组成的审稿小组。凡是跟老一有关的稿子，先局办审一遍，看有无政治性错误，再秘书长过一遍，文字把关，最后副局长再核一遍。夏倩曾跟副局长调侃：“老一挺重视宣传工作的啊！”副局长是位年轻的八零后，前途看上去还有无限可能，他充满激情地回答：“领导重视，我们干起工作来才更有意义！”夏倩汗颜，自己咋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呢！夏倩最讨厌八小时之外还要加班了，加班本身已经顶讨厌了，还要为领导的情绪来左右自己的情绪，这简直令人抓狂。周五那天夏倩终于赶在下班前把当天的新闻一一编辑、上传好，不用把工作带回家里，这让夏倩有点小确幸。晨晨也最讨厌夏倩加班了，他每次都会对呆坐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夏倩叫囔：“妈妈，你怎么又要加班呢？”“妈妈，你陪我玩玩，好吗？”“妈妈，还要多久啊，好了没有？”夏倩一边自责，一边周旋晨晨：“好了，宝贝，还要一会儿工夫，妈妈做好了手头的工作就去陪你，你先看看书或者看一集动画片，好吗？”

事实上，这只是夏倩的一厢情愿罢了。所谓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老一很忙，开不完的会议，视察不完的工作。有时候半夜也有可能被电话吵醒，催你上传稿子。副局长是这么跟你说的，这篇稿子很重要，老一很关注，请你立即上传！夏倩就很纳闷了，老一开会都开不赢，还有那么多大小事都要操心，怎么就那么迫不及待要看看当天的新闻呢？真是忧国忧民忧天下的好领导啊！夏倩想，也许老一并不真的就那么爱看新闻，至少不会那么及时地看新闻，只不过是下面的人在单方面揣摩领导的意图，想投其所好罢了！总会有那么多人想进步，想做出点业绩得到老一的关注和垂青，要不怎么说熙熙攘攘为名利呢！夏倩虽年轻，可由于先天条件的限制，这辈子仕途无望，自然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得好听点是无欲则刚，没那么在乎老一到底会怎么想。她有时候性子一上来，下班之后就会关掉手机，关掉QQ，关掉微信，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算不关，也不看不听不接，视一切通讯工具为哑剧，看你们能奈我何？这样任性的时候毕竟少些，夏倩也是一个爱脸面的人，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任性让所有人都不待见你，那样天天在单位与大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就没意思了。再说，自己不进步罢了，怎么还能殃及旁人呢？副局长就曾多次强调了，我们的工作本来早就做了，可领导看不到，不等于白做了。这不，夏倩就算加班再痛苦，也不在人前发半句牢骚，如果牢骚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不如闭嘴，老老实实做事。夏倩想起了一句俗语：生活就像强奸，与其做无力的反抗，还不如尽情享受！我呸，说这话的一定是个大男人。

周六早上难得地一家三口睡到自然醒。婆婆若在家这会显得很奢侈，婆婆会敲门，会打电话，会在楼下大喊吃早餐，反正多管齐下就是要你们早点去吃她弄好的早餐。这次，大伟没有反对给老人家带排骨汤了。他说今天不赶时间你可以慢慢折腾了，只要你心情好，把一盘菜整成一件艺术品都随意。大伟可真想得美！艺术品？夏倩自认没那水平，也没那兴趣和精力，如何把食物弄熟又不是太难吃就是夏倩所追求的最高厨艺境界。

出门的时候，夏倩翻自己的包找钥匙，平时出门、进门，钥匙都是随手放在包里的，可这次家门钥匙不见了，车钥匙也找不着。公公婆婆不在家的日子，温吞吞的夏倩就变成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包来不及放下，钥匙还挂在门上就直奔厨房淘米下锅是常有的事，但外面还有几道防护门，不至于被别人扯走啊！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同弄丢的还有车钥匙，车门明明锁了，那么留在车里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来不及想那么多，幸亏车钥匙、家门钥匙大伟有一套。大伟如愿以偿又找到了机会来上思想政治课，我看你呀，这个钥匙丢了是迟早的事，几次都是我回家帮你从门上扯下钥匙，你这个人太不想事了，没得搞头！夏倩忍受着大伟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地唠叨，心说自己最近是好像忘性特别大，每次下了车明明锁了车门，可还会不确定，又反复回去试试车门是否锁好。离更年期实在还早，离老年痴呆症更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怎么会这样呢？实在是很不应该啊！

九点多的周六上午，市中心道路出奇畅通，小年青都还在睡懒觉吧。医院就像个菜市场，车辆川流不息，人流像潮水一波漫过一波。夏倩没信心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听说车位和车位之间距离很紧张，这里寸土寸金啊！大伟先下车，免得饭菜冷了。夏倩四处找车位，终于在不远处的一新开业不久的家俬城找到了一个宽敞的停车位，重要的是还不收停车费。夏倩犹如中奖般高兴。在医院待了一会儿，夏倩就送晨晨去上机器人培训课。把晨晨交给培训老师后兵分两路，大伟去看电影，夏倩拿大伟的医保卡去药店，医保卡余额上万元，又不能折现，只能去药店消费。大伟经常在家里显摆似的发愁，这么多钱怎么用得出去咯？幸好现在的药店也学聪明了，不仅卖药，也卖香菇、木耳、豆类、米类，变得跟个菜市场一样功能齐全、品种繁多，可以一键式购买。夏倩正在药店逛，大伟打电话来问：“你准备买点啥，不要买太多哦，也不是真的就随便花！”夏倩回一句：“谢谢，我只听到了最后三个字：随便花！”夏倩开始长白头发了，少年华发，这对于一个还算年轻又爱美的女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忧伤，从朋友处讨来一个中药方子，说是几味药合着打成粉，每天喝一点可以缓解这种症状。无非是黑芝麻、黑米、黑豆，再加黄芩、何首乌之类的。有病乱投医的夏倩信以为真，去了最近的一家药店，这家药店没有黄芩，只有小包小包的黄芪粉，夏倩嫌贵就舍近求远去了另外一家药店。那家药店倒是有黄芩，却没有黑米，夏倩只好又在凄风苦雨中折返了几家超市才买到黑米。这其中大伟打过几次电话来，一次是问买好了没？一次是问买了啥，有没有超过三百元？夏倩不耐烦地敷衍着，放心吧，没花你多少钱呢！夏倩确实没花好多钱，这些普通的中药材配齐后也只花了一百多元，倒是给老人家买了几盒钙片，又买了点红枣用来煲汤或者泡开水喝，加起来四百元不到。自认为买的都是很實用的东东，没有乱花钱的夏倩在回家的路上跟大伟如实交底，还把购物小票给大伟看时，大伟的脸色还是黑了：“总是乱花钱，买这些无用的东西纯属浪费！你那白发你以为靠吃药能变黑吗？红枣买回家谁吃，还不是你自己吃？”夏倩分辩：“你卡里那么多钱，你老婆花了几百元就心疼这样，至于吗？”大伟说：“怎么就没用呢？用起来也快呢，以后别刷我的医保卡了，我自己生病住院的话可以刷自费部分的医药费。”没意思，这就是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吧，刷他几百元医保卡就心疼成这样，宁可里面的钱打堆也舍不得给老婆用，还说要预留着给自己生病用，好好的这不是咒自己生病吗？

回家的路上，晨晨在车上吃火龙果，要他把果皮放到车载垃圾桶里也不丢，搞得到处都是。大伟很是恼火：“你说你到幼儿园学了什么东西，幼儿园说是不学知识，只培养好习惯，可我看你一点好习惯都没养成。不讲卫生又不懂礼貌，又爱发脾气，每次玩了玩具也不知道收拾整齐，进门换鞋也要反复提醒，没有一件事做得让大人满意，没用的小东西！”“要不是你，爷爷能受伤住院吗？我不想每天接送你了，要你妈妈就近随便给你找家私人幼儿园，转园算了！反正到哪个幼儿园都是一样。”转园？她真希望大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夏倩可不想转到那种不靠谱的私立幼儿园，网上关于老师暴打小孩，喂小孩吃感冒药的新闻让夏倩心有余悸。再说只有最后一个学期了，如果转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等晨晨好不容易适应好新的环境，就毕业了。夏倩忧心忡忡地从转园的假设中回到现实。两父子还在争执，大伟训一句，晨晨就要示威似的回一句，气势丝毫不输给大伟，父子俩煮粥似的在车厢后座你来我往地骂架子，吵得夏倩心烦意乱，一次差点追尾，一次差点闯红灯。夏倩大喊一句：“别吵了，还能不能让老娘好好开车！”

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就看见晨晨的玩具撒了一地，像个收破烂的集中地。夏倩和大伟都黑着一张脸，各自默默不语。夏倩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找钥匙，把觉得有可能的角落里都翻了个遍，钥匙却捉迷藏似的迟迟不出来。夏倩隐约记起是晨晨生气时藏起来了，晨晨现在一生气就藏大人的东西作为报复。夏倩耐着性子做晨晨的思想工作：“我猜是你藏了妈妈的钥匙，只要你告诉我藏在什么地方，妈妈就不怪你了。”晨晨不承认，一个劲儿地说他没藏。又没证据，夏倩只好作罢，大伟在那里得理不饶人地批判夏倩的粗枝大叶，理屈词穷的夏倩难免心烦气躁。就在这时，副局长打电话来：“小夏呀，昨天上传的那篇新闻稿标题概括得不全面，明明还学习了市委书记系列讲话，标题却是学习市纪委书记讲话，这可是犯了政治性错误，老一看了很生气，命令马上改过来！”夏倩想起昨天是有篇局班子成员会议的稿子，由于通讯员每次传过来的标题都是千篇一律的《我局召开班子成员会议》，夏倩就会从每次会议的具体内容里借用一句关键词做标题。本来要给领导审核才能上传的，可局办主任那天下乡去了，秘书长又请假，副局长凑巧出差，夏倩急于完成手头的工作，就擅自做主上传了。

夏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自己政治觉悟不高，害老一犯了政治性错误，要换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得扣一顶多大的帽子啊！从事媒体行业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夏倩仿佛看到了一幅幅画面：老一因紧张和愤怒得快要扭曲变形的脸！局办主任、秘书长和副局长因把关不严，如临大敌的惶恐！断章取义的标题在网站上幸灾乐祸地嘲笑……

夏倩手忙脚乱地开电脑登录网站准备修改，网络关键时刻掉链子，好不容易登录了网站，又死机，好不容易鼠标能动了，晨晨抱着个大柚子一蹦一跳跑上楼来：“妈妈，妈妈，给我剥柚子！”“爸爸在楼下呢，你找他帮忙，好吗？”晨晨说：“爸爸在看電视，不给我剥！”夏倩耐着性子：“妈妈在工作呢，你找爸爸去，你好一点儿说，他会给你剥的，好吗？”晨晨还是不依不饶：“爸爸看电视，爸爸不给我剥！”夏倩崩溃了，她抢过晨晨手里的大柚子用力往地上一摔：“叫你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告诉你妈妈在工作，你还在这里吵吵吵，听不懂中国话吗？”晨晨被母狮子一样咆哮的夏倩给吓坏了，站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夏倩也趴在电脑桌上号啕大哭。母子俩一个男高音，一个女高音，时而二重奏，时而大合唱在房子里酣畅淋漓地哭个痛快！

母子二人的大哭终于成功转移了电视剧对大伟的吸引力，他一上楼就条件反射般问晨晨：“怎么啦？妈妈又打你了？”是的，夏倩最近开始动手打晨晨了，以前她一直主张不能对小孩子使用棍棒教育，为此还N次被大伟嘲笑：“不能打小孩，要耐心，耐心，再耐心！”夏倩的耐心终于有用完的时候了。她变成了一个滥施暴力的妈妈，一不顺心就动手甩晨晨一个耳巴子，每次打完之后又无比懊悔！大伟弄清了晨晨哭闹的原委后答应剥柚子，晨晨这才止住了哭声，和大伟下楼。待父子二人下楼后，夏倩关好门窗，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放肆大哭，似乎心里太多的委屈和苦楚，唯有眼泪可以洗白白！大伟被夏倩的哭声弄得很无助了，他又跑上来问：“小夏，怎么啦？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呢？别哭了，免得邻居听到笑话去。”夏倩不理大伟，继续用眼泪释放内心的情绪。大伟抱住了夏倩，在夏倩的脸上、脖子上吻了几下，夏倩的内心深处顿觉柔软了起来。这个男人，也是在乎自己的吧？晨晨在楼下喊爸爸，大伟用纸巾拭去了夏倩眼角的泪水，又一次轻轻地吻了夏倩带泪的脸蛋儿，这才下楼。大伟弯腰低头的瞬间，脖子上早已洗得花白的格子衬衣领格外刺眼，这件衬衣还是谈恋爱时夏倩送给大伟的。穿了这么多年了，大伟一直舍不得丢，他说：“还能穿，反正穿在里面打底没关系。”大伟继承了上一辈的节俭，自己舍不得花钱，也看不得夏倩乱花钱，哪怕他早已拿着不菲的薪水，可有时候还像个葛朗台。一年到头难得上两次牌桌的大伟说：“不上牌桌就等于赢钱，我赚大发了”。每次从三楼主卧噔噔噔跑到一楼洗澡，再噔噔噔跑到三楼换衣服，理由是燃气比用电热水划算多了。夏倩擅自做主给大伟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外套，想着他在人前穿得体面些，大伟嫌贵硬是要夏倩退货。过分节俭看上去虽不那么可爱，人生也少了一些乐趣，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终于流完了，床头柜上揩眼泪的纸巾堆成了山，空空如也的抽纸盒里哐当作响，夏倩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钥匙，谁会把自己的钥匙藏在抽纸盒里呢？不用说就是晨晨的恶作剧，这个孩子啊！

夏倩掰着手指头计算，新闻中心小姑娘的产假已进入了倒计时，还有一个多月，不，准确地说是一个月零一天，夏倩的代班生涯就要宣告结束，这真让人期待和兴奋啊。她轻轻地哼起了任贤齐的那首《哭个痛快》：“Cring in the night，第一次哭个痛快，我要为死去的心 Say Good-bay；Cring in the night，第一次哭个痛快，存不存在 ，不再是重要的等待，扫掉雾霾 ，该为自己安排！”

枕边的手机死命地叫，副局长打来的。夏倩想起了那还没来得及修改的新闻标题。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