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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声瓦影旧时光

2018-08-21褚广崇

岁月 2018年8期
关键词:烧窑砖瓦瓦罐

褚广崇

冬天回到故乡,我去了村北头的瓦窑。

北风凌冽,吹刮着我的脸,也吹着几棵干枯的蒿草,在眼前的土路上翻卷。是谁在诗里吟唱:故鄉的风,是母亲的手,抚摸过来全是温柔。可是,故乡的风,温柔得有点粗犷。

我的脚下,是一座曾经温热滚烫的瓦窑。在它的附近,还有它八九个兄弟,身形大小不一,沿着这条河岸,分布得错落有致。它们多数都是青头垢面,浑身碱锈,窑口敞开,在北方的天空下,像一组行为艺术品。艺术品之间,依然点缀着不多的青砖蓝瓦。那一刻,观众寥寥:太阳,天空,我,还有寒风。

顺着河道上溯望去,西河滩北岸的三岔河瓦窑,三五孔也是沉寂,遗世而独立。河滩西岸的瓦窑,七八孔沿河而居,隐没了昔日的繁华。小时候,看瓜放牛,和伙伴们追逐嬉闹,玩累了,坐在黄土坡上,看河滩瓦窑青烟袅袅升起,那景象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一股北风猛地吹来,携裹着黄土沙粒和柴草碎屑,让我的思绪顺着瓦窑顶的方向,升腾到无垠的天空,穿梭到久远的过去,在砖声瓦影之间,找寻旧时光里悠长的故事,在那里,人们在水土泥火之间,演绎着砖瓦的神奇。

“明儿个走瓦窑上耍去吗?”

年少时期,每逢周末或暑假,堂兄广文、堂弟广宇和我,会相约去村北头的瓦窑玩,那里曾经是我们的乐园。

那一片瓦窑群落,最早的一座不知建于何时。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就在那里烧制砖瓦,干活的人照常记工分。八十年代初期,瓦窑大约归了一些有泥瓦手艺的人。随着家家户户的粮仓变得殷实,故乡人开始谋划着多挣钱,很多精壮劳力去了瓦窑,梦想着翻修家里的泥坯房和土箍窑,住进宽阔敞亮的大瓦房。

我们三个到了瓦窑,先去家族里几个叔叔和堂兄那里,帮他们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拉土推车,挖泥浆,抱瓦坯,或者帮他们递送工具,然后就在瓦窑上乱跑,寻找好玩的东西。我们会站在制瓦轮盘前,看大人们裹泥做瓦,能目不转睛地观看很久。即使最原始的机械,也能让男孩子着迷,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轮盘旋转,日月的运行,万物的循环,金木水火土,似乎都在其中,聚集着变化莫测的力量,又散发着神秘的光芒,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

在瓦窑上,用架子车拉土,扁担担水,泡土跷泥,用一个字描述:累!选土、泡土和跷泥环节,在整个砖瓦制作过程中至关重要。土的质地、土和水的比例和浸泡的时间都要合适。土泡透后,几位堂兄和叔叔会挽起裤腿,脱掉鞋子,跳进泥坑,背着双手,来回跷泥,挥汗如雨。《天工开物》里描写这几个环节,读起来非常亲切:“凡埏泥造砖,亦掘地验辨土色,或蓝或白,或红或黄,皆以黏而不散、粉而不沙者为上。汲水滋土,人逐数牛错趾踏成稠泥。”故乡早期的砖瓦,极少有牲畜或机械动力的参与,全部人力为之,那些蓝格盈盈的砖瓦,在它们还未成形之前,就已经浸透了乡亲们辛劳的汗水。

跷泥结束后不久,开始在作坊里扎泥墙子。泥墙子高一米多,宽二十多公分,长度每家各不相同,完全根据作坊的大小和预计做瓦的数量来定。稠泥要有劲道,太软或太硬,都砌不好泥墙。用泥叉加一层泥,一人站上泥墙,来回踩结实,再加一层泥,继续踩平,在到达预定的高度后,用泥叉削平泥墙两侧。泥墙子扎成,已是黄昏时分,要放置一夜,第二天早晨来了,用泥刀进行竖切分割,长度为五六十公分,然后才开始转轮做瓦。

瓦窑上的乡亲们,对扎泥墙有对比评判的传统,可以说,扎泥墙代表了一拨人的颜面和做瓦水准。泥墙经过一夜之后,有端正的,有歪斜变形的,更有倒塌的,后两个都会成为瓦窑上长久的谈资,以及开某人玩笑的把柄。五哥、七哥、九哥、十哥,个个手艺精湛,他们扎出来的泥墙子,经过一夜,依然端溜溜地站着,看着相当气派。我们三个,也会在刘家、张家的作坊里,看扎泥墙子,在他们快要完成之际,喊一嗓子“快倒了!”接着撒腿就跑,隐约听见身后作坊里传来了吼骂声。下回我们再去,他们还是乐呵呵地让我们观看,让我们在旁边玩。

泥墙专门用来做瓦,九哥经常是作坊的坐轮人,他用一张带铁丝弦的泥弓,在竖切好的泥墙顶上划出约一指厚的泥片,双手捧着,快速包裹在瓦模上(方言叫瓦扎子),手指捏合拍打茬口,转动轮盘,瓦模随轮盘滴溜溜转,蘸盆内泥浆水,连拍带打,用量具刮平瓦沿,三下五除二,一个光溜溜的新泥瓦罐就做好了。操作台外五哥提着瓦模手柄,快速走向外面平坦的沙土场地,挨个摆放整齐,取下上一个瓦模,并撕下瓦布,边走边往瓦模上套瓦布,等回到操作台,一个新的又做成了。作坊内阴凉潮湿,散发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作坊外骄阳似火,炙烤着场地上的瓦罐罐,还有那些行走如风提罐罐的人。

新瓦罐稍作定型,七哥就提着一个圆腹灰陶罐,盛半灌水,弯着腰,将灰陶罐轻轻放入新泥罐腹中,手拿一个木板,边转边拍打新罐坯外侧,使之规整而不变形。接着他用分瓦十字架,放进瓦罐里,划出对称的四条分割线。这一套操作流程,当年我是那么熟悉,多年过后,很多工具,现在都记不得名字了。

做砖则在泥坑那里直接丸泥蛋,十哥和十六叔给砖模上的三个连续方格里撒干砂土,然后用泥蛋填满方格,挤压,用泥弓刮平上沿,端着砖模到砖场地,在接近地面的瞬间,猛地反扣,三块砖坯就倒出来了,四方四正,个个如匍匐在地、虎头虎脑的娃娃。而做砖的人,经过一个上午的辛劳,身上、脸上都是泥,汗水早已浸湿了衣衫。

等到整个瓦场上站满了瓦罐罐,用所留稠泥做完了砖坯,上午的制作环节就结束了。族叔、堂兄们洗手洗脸,回家吃饭。七哥和九哥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划拳,我跟在旁边看。等他们饭后回到瓦窑,则又要拉土、泡土了。干活的间隙,他们坐在墙根阴凉处,喝水抽烟,也静等砖坯瓦罐晾成半干。遇到好天气,三四个小时之后,就能磕瓦罐,摞砖坯了。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看五哥磕瓦罐罐。他拿着一根木板板,蹲在一个瓦罐前,左手扶着罐沿,右手拿板板在一侧轻轻敲几下,左右对应的两处分割线裂开成两个半圆,然后再把两个半圆用巧劲对磕,“嘣楞”一声,四片瓦坯就出来了。五哥把瓦坯熟练地并在右手里,整齐地立放在身边,往前挪步子,再磕下一个。整个环节,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我们在旁边观看,着迷上瘾,的确是一种享受。后来,我观看公交老司机开车,看他们踩离合,挂挡换挡加油门,一气呵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那是成熟男人对于工作娴熟之后的自信和潇洒,那种游刃有余,每次都能让我想起五哥磕瓦罐罐的情景。

半干的砖瓦坯,最后摞成一排排的砖瓦墙,有一米多高吧,上面苫上草帘子,让它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通风干透。遇到雨天,瓦坯还得搬进简易的瓦苫子。每天都重复这样的劳作,等到砖瓦坯够装满一窑的时候,就进入装窑环节了。

故乡的瓦窑,靠土坡挖造,窑顶用砖垒砌呈馒头形状,分大小两种规格,大的能装十万砖瓦,小的能装五六万。装窑的时候,赶上周末或暑假,家里的大人娃娃齐上阵,用架子车把砖瓦坯拉到窑口,有装窑师傅负责码放,用砖坯码火道子,然后层层向上,逐级码放砖瓦坯,最后封窑顶,封窑门并留烧窑口,这些活儿干完,就可以烧窑了。

年少的时候,家族里的七叔是烧窑的大师傅。他向九队的广仁拜师学艺,取得烧窑真经,手艺在方圆十里八乡都是出名的。他指导兄弟子侄们装窑,封窑,到了点火环节,就该他施展身手了。在烧窑的过程中,如何透过烧窑口,观看窑内炉火的颜色来判断温度,最考验烧窑师傅的本领。《天工开物》云:“凡观火候,從窑门透视内壁,土受火精,形神摇荡,若金银熔化之极然,陶长辨之。”这里的“陶长”,就是负责烧窑的总管,即七叔这样的大师傅。

烟囱里的白烟变成了青烟,窑内的火色由红而白,窑内达到逾千度的高温,就要从河里担水饮窑了。窑顶有一个直径三四米的土圈,人提水桶上窑,往里面倒满水,水透过土层渗入窑内,遇到高温形成蒸汽,熏染砖瓦,使之逐渐变成青蓝色。“水火既济,其质千秋矣。”在高温里,水火共同作用于坯体,这样烧制出来的砖瓦,可抵挡千年风雨。挑水饮窑,很辛苦,也伴着危险。有一年,村里张家的富定在饮窑时,踩透窑顶,一只脚和半个小腿都烫花了。

等到饮窑结束,窑内熄火,窑顶揭开,砖瓦晾凉,就开始出窑了。蓝色的砖,摞得方方正正;蓝色的布瓦,滴水瓦,摞起半人高。在晴空下,与天地相互映照,煞是好看。这时就等待买主上门了。七叔烧制的砖瓦,颜色纯正,没有夹生,卖相上乘,来瓦窑上的手扶拖拉机、大卡车,一车接一车地拉走,望着车轮碾起的尘土,几位族叔和堂兄手里攥着钞票,脸上舒展着笑容。装入窑内的砖瓦坯,在烧制过程中稍有闪失,就烧瞎了,颜色不正的砖瓦,只能贱卖处理,几十天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村里瓦窑在九十年代中期有了第一台制瓦机,瓦窑规模和干活人数在随后的几年达到鼎盛。后来,红色机砖瓦、彩钢瓦强势崛起,蓝色砖瓦烧制周期长、价格高等多种因素叠加,导致手工砖瓦的需求量逐渐下降,瓦窑开始走向衰落,现在只有零散的几堆新砖瓦,清冷地圪蹴在瓦窑旁边,昔日平整干净的瓦场,现在却是满目荒草覆盖。

在风中,瓦窑像是在默默祭奠昔日的繁华与辉煌,呼唤人们的转身与回眸,呼唤那些曾经建造、守护、并给它们以强劲火力的泥瓦匠人的回归。它们念叨着传承千年的生命方式,也在留恋那个工匠为尊的时代。在石棉瓦、彩钢瓦、各色机砖和钢筋混凝土纷繁登场的时代,它们依然坚守在原地,倔强如西海固的民风。

故乡的瓦窑,是乡亲们流血流汗、梦想着脱贫致富的地方。翻修房子,娶媳妇,盖新院子,买家具家电,油盐酱醋茶,诸如此类,都寄托在每一块砖和每一页瓦里面。瓦窑上的苦累与辛劳,只有乡亲们自己和那条昼夜流淌不息的咸水河知晓。瓦窑,吞进砖瓦坯,喝饱咸河水,在火光氤氲之间,绣口一吐,是家家户户的大瓦房。

宋代的梅尧臣写过一首诗,名为《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小时候读这首诗,记得还问父亲为什么那人不用瓦瓦房呢。曾经为豪奢阶层享用的砖瓦,历经几千年,泥瓦匠们的血汗辛劳,却从未得到过反哺,贫穷传递着一辈又一辈。“屋上无片瓦”的恓惶景象,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直到二十世纪末期才逐渐变成历史。

在故乡的瓦窑上劳作的那些乡亲们,如今都步入了中年或老年,他们的手艺没有了传承人,年轻后辈们都去了城市,或上学,或工作,瓦窑对于他们,恐怕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在湛蓝的天空下,我恍惚看到,瓦窑场里,五哥、七哥、九哥、十哥、十五哥、十九弟和村里的一些小伙子,富定、文安、利娃、双娃等……他们身形彪悍,脚步迅疾,皮肤黝黑,结实的肌肉与泥土的搏击,爆发出男人的力量和气魄,他们脸上带着黄土高原泥瓦匠特有的干劲儿和笑容。

在我站立的地方,似乎升起了一丝温热,我看到了瓦窑烟囱里冒出了缕缕青烟,窑顶上蒸腾着朦胧的水汽,闻到了制瓦作坊里散发出的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听到了在烧窑口附近的河畔,几声清脆的蛙鸣,从一片悄声哑静中次第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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