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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

2018-08-21张广玲

岁月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芬小景

张广玲

这一天,小景实在不愿回单身宿舍去,每一个美好的周末都被孤独所充斥。

小景不是那种相信网上恋情的人,农民的根系让他更愿意活在现实里。手机摇一摇和微信功能搜罗来的无非是几座空中楼阁而已,而挥之不去的就是那每平米万元的房价,巨石一样砸向他脆弱的小心脏。

接触过来,几乎可爱的姑娘们都异口同声:房子就如电脑内存,无它只能面临死机,任你有再好再高级的显示屏,也是废物一堆。换句话说,房子是爱情的试金石,掌控着你的婚姻和未来,如今的姑娘选择上都现实的很,削甜菜样掐头去尾专捡溜光水滑的往怀里塞,像小景这样一个三无(无背景无车无房)人员,想要拥有一个好姑娘一桩美好的婚姻,简直是有点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的意思,多次休整之后,小景索性放下,然而,心里是不服气的。

小景那台靠代同窗校友难兄难弟们写论文、发传单小广告东拼西凑买来的二手笔记本电脑,鼠标藕荷色的漆早已被磨得像条被褪去鳞片的鱼,丑陋不堪地趴在那里。昏天黑地四五年网上的日子在某一天突然停止,电话那端姆妈的啜泣让小景从梦游当中回到现实。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猛烈地去赚钱,为自己先垒一个小窝,然后顺理成章娶妻生子,安抚黄土高坡下大和姆妈想抱孙子的那颗渴盼的心。

周六的天很蓝,季节正在完成春夏交替的工作,街两旁的丁香树浓郁,花香四溢。捏着一份汉堡,五分钟解决掉。站台空旷,没有往日的拥挤,人们还在享受周末清晨香甜的睡眠,看着那辆熟悉的261公共汽车慢吞吞地开过来,小景敏捷地跳上车。

深度中介位于湘江路,市政府大楼西侧,据说中介费很高,但信誉很好,这是小景在网上查到的。阿弥陀佛,一切顺利,上午九点,小景交了三百元费用,谋得三份兼职:一份是周六上午给高一的一男孩做物理家教辅导,每课时八十元,下午三点去青玉路麦当劳快餐店干小时工,做服务生三小时九十块,周日白天可以休息,晚上七点去临宾路的靓靓夜总会做迎宾还能赚到一百块,这深度中介工作效率就是高,小景为选择来这家中介窃喜。不用回家等,现场联系客户,一上午搞定,周末的日子变得忙乱而又充实起来。

景中,真的是你啊,嘿!没想到会在这遇上,快,上我们那边坐坐。

小景完全没想到,来靓靓夜总会上班的第一天,竟会遇见明佳,他的高中同学,而且在校时她一直心里仰慕小景。那时的小景很狂,学习好、体育棒子、学生会主席、在校预备党员,光环始终伴随,当然不会看到不起眼的明佳了。

明佳着一身名牌,画着很浓的妆,举手投足手链、项链、耳环闪闪发光。小景心里估摸了下,明佳的这一身名牌加首饰,最起码超过六位数,回看自己,牛仔裤最好的价码才二百多元,夹克衫三百多元,皮鞋呢,已经穿了三年了,一直在抗议他呢。

不了,你还有朋友,等方便时再聊。

小景有些不自然,手都没地方放,鲜明的身份对比,挑战着小景的自尊。

也好,我那边完事了回头找你,咱同学好好唠唠,电话联系啊!

明佳也许察觉到小景的窘迫,轻盈地扭转身子,在兰蔻香水迷人的味道中飘离了小景的视线。

这个夜班,小景有些精神恍惚,看来明佳混的不错,再看看自己,相较之下,多么的寒酸,曾经那么让他乃至整个景氏家族都荣耀的名牌大学、公务员身份的光环,在大都市没房没车没钱的三无标识下黯淡晦涩。

已经三十二岁的年龄又把小景推向了大龄青年的行列,自己兼三份职的薪水可能只是人家的一杯茶水钱,这世界,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了,难道活该我们这些下只角(无经济无背景)的人倒霉,等级分化太严重了吧,心里虽愤愤不平,然而小景知道,现实是残酷的,兜比脸还干净的日子,想要活得潇洒体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已经干了三年公务员的小景太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了,土里刨食的父母攒了大半辈子,不也才将将巴巴供自己读完了大学吗!全家人就是累吐血想要在省城买套房子,不单外人看,自己都感觉有点痴人说梦的意思了,那小数点后面的天文数字只会让年迈的父母额头再多添几道皱纹而已。陕西老家的那三亩半黄土地,年收入一万不足,在这一点上小景从不敢有过分奢望,父母含辛茹苦一辈子,书读完了剩下的事儿要靠自己完成。本来导师建议成绩优秀的他读研再讀博的,小景婉言谢之了,现实最紧要的,他必须要早就业然后猛烈地去赚钱。

这两天,省里要来人检查小景他们下半年的工作开展情况,作为办公室负责档案材料的,小景连续加班,眼睛熬得通红,地税局枯燥的生活、干涩的数字,把人能逼疯,有时小景真想从这十三层上跳下去,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痛苦了。刚从校门出来时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击得粉碎,光凭着自己的那点小才干,想要在机关里像样地生存,提拔,不亚于在造一艘宇宙飞船。当然,这是小景私人空间里的一点点小想法。

这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去年好容易有次机会,单位公开竞聘一个副处、两名正科和四名副科级人员,小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把两名正科一名副处刨除在外,自己向往的副科怎么着也能轮上一个,现在干部选拔任用政策放开了,不像原来论资排辈,不管是政府部门还是企事业单位,都喜欢用年轻且有能力有水平的干部。

四个副科级别的机会,材料科副科长、综合科副科长、收费大厅经营科副科长,还有一个是征收办增加一名工作人员,副科级别。说实话,这几个科室小景完全可以胜任,公开竞聘,无疑是对小景这样的三无人员敞开绿灯。按照单位公开竞聘条件,符合报名标准的只有十个人,二点五选一,小景自认自己啥也不差,知名大学本科生,三年工作经历,而且有两年都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小景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加分点,其余的就是在应试中的表现了。为此,别人都在跑门路做地下工作的时候,小景在废寝忘食地啃书本,把关于税收、纳税相关法律条文背得滚瓜烂熟,让老毛子笑话不已。

老毛子何许人也,小景的忘年交,门卫传达室的常年一把手,因其长得有几分像俄国人,皮肤细白,鼻子高耸,眼珠还有点发蓝,脑袋上顶着一团弯弯曲曲的黄头发,故得绰号。

一天,晚上十点多了,没吃晚饭的小景加夜班强迫自己把手里的活干完,一百多张上报的电子表格,每条信息都要重新核对汇总填充,好容易弄完了,肚子也跟着唱起了空城计。小景惦记着考试竞聘的事,想多匀出点时间看书,便跑下楼去准备买两桶泡面,挑灯看会儿书再回宿舍,惊醒了在电视机前打盹的门卫老毛子。

小景啊小景,你火燎屁股了,干嘛去?

毛子大哥,我去副食店買两包方便面去,你老人家别锁门,一会儿我就回来。小景一边小跑一边回头跟老毛子说。

一会儿,小景拎着方便袋回来了,从传达室的小窗户里,扔给老毛子两个卤蛋、两袋泡椒鸡爪、一袋花生米。

老家伙,吃点占住嘴儿,有开水没,我泡上面。

老毛子两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转身从电视机下面的小柜子里掂出个酒壶,倒了两个半碗,递给小景。

来一口,提提神儿。

行,你老人家等我把面泡上。

小景进了屋,撕开碗面包装,倒上开水,小心地用叉子叉住康师傅上头的那层纸,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啥破玩意,这么辣。你又拿你那破散装糊弄我。

嘿嘿,臭小子,别人我还舍不得给他喝呢。

唉!你说,毛子叔,你也看见我这整天忙忙活活地,不知道将来能忙活出个啥名堂,听说咱办公室前几天新来的那个叫程什么的大学生辞职了,我真佩服人家!真有勇气。

小景一边嚼着凤椒鸡爪,一边刺啦啦伸着舌头。

这他妈的,朝天椒肯定撅着屁股长得,贼拉辣!

小子哎,别光看着好的一面,能走的那都是硬主儿,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人,有更好的门路等着呢,不信现在你也走个看看,走了你去哪儿?刚毕业的穷学生,好容易找个工作,还是公务员,偷着乐去吧你。

毛子叔,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您说竞聘通知都在门口贴了一周了,咋还没动静呢?

嗯,可能领导忙呗,还没倒出功夫呢。对了,臭小子,你没准备准备?

准备啦,我这不一直都备战呢嘛,天天看书,这阵子可把我累坏了,快点考吧,考完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切,臭小子,你呀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不是说你学没学习,看不看书的事儿,我是说,这个。

老毛子猫爪子似的手来回碾搓,比划着数钱的动作。

这不是公开竞聘竞岗吗?准备那些干嘛!论条件咱都够,就差考试这关,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应该不会太差,别的能耐没有,考试你小老弟还不惧谁。

小景哧溜哧溜往嘴里吞面,得意之色现在脸上。

你呀,你呀,傻小子,啥时能长大。老毛子摇着头,滋溜咽下口酒。

昨天我就看见刘半截来来回回的,往局长屋子里跑,今天傍黑,马二金又提个大兜子去了葛副局长的办公室,人家都下班往回走,他倒好,专拣下班来上班,这不都是琢磨事儿的吗。

老毛子急的一个劲地用手指头点着小景。

人家那是汇报工作或者有事请示呗,跟我有啥关系。

切,你脑瓜子进水了,驴踢了!小景啊小景,让我说你啥好,都啥时候了,还捧着书本看,人家那都是为竞聘跑关系呢。局长是一把手,一定是主考,葛副局长管常务,肯定也在主考之列,其他就是咱局里这些班子成员,领导加分这是啥概念,你小景抱着书本啃一年也抵不过领导一句话动动笔头子。

不会吧,那通知写的明明白白儿的,而且还有市委组织部和纪委的监督呢,笔试和面试加民主测评,得分当场公布。

去你的监督吧,少跟我说这套,你毛子叔活了这么大岁数,早看明白了,只是今天喝两盅酒,点点你,要不可惜你这孩子了,小子,自己悟去吧,我要睡觉了,记住,咱俩啥都没说,天知地知。

老毛子喷着酒气,把小景推出门外,一会儿,屋里便鼾声大作,空荡荡的走廊里,扔下小景一个人迷茫的身影,幽灵一样来回漂移。

小景没想到,明佳真的会打电话过来,记得当时两人见面匆忙,小景只说了在市地税局上班,没想到明佳竟然找到单位的电话,打了过来。

小景在同一个科室的金大姐的笑容里接过电话。

有个美女找你,小景。

你好,景中,我是明佳。

电话那边,清脆的女声。

你好,老同学。小景嘴里应和着,心头却莫名的狂跳不已。

方便吗?晚上想请你吃个饭,找几个同学聚聚,这些年,真的特别想念咱们高中的那些同学,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吧。电话那边,是不容回绝的语气。

噢,那、好吧。小景本想客气几句的,哪能让女生请啊!作为一个男人,就要有豪爽舍得的勇气,但,在明佳面前,他不得不卑微下来,明佳太了解他的家境了。还有,本来就不善交友的他把心思都放在赚钱买房上了,钱对于他来讲,很重,每一分都来之不易。

放下电话,小景匆匆在手机上记下一串号码。

金开路汇丰饭庄,是A市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是全国知名的酒店餐饮连锁。小景下班后,倒了三趟车,才来到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黄金地段。金开路是A市最早的商业街,与城同龄,汇集各类商家门市,是面向中高档人群消费的场所。

小景对着橱窗的玻璃,理了理头发,白衬衫,红白相间的格子领带,外套深蓝色夹克衫,西裤笔挺,棕色皮鞋在单位卫生间已擦了好几个来回,用了老毛子半管高级鞋油,弄得老毛子直咧嘴。

俊逸的脸庞,细高的身材,消失了好久的自信又像鼓胀的气球,充满起来了。

进了包间,已坐了两女一男,明佳在边上,热情地伸出手来,为小景介绍,王姐,市监察局的;小曲,市财政局的;刘哥,鼎天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

小景听着这些响亮的称呼,打量这几个人,看这穿戴,都不俗,权威部门,就一个企业的还是老总,小景有些不明白,明佳怎么跟他们有关系,不是说好同学聚会吗?看这几个人的年龄,也并非是明佳的同学呀,都比明佳年长。

小景选了个靠门的座位坐下,一般来说,初次坐在一起喝酒,吃饭选择座位是门学问,讲究身份和年龄。有公职的按照官位大小依次顺序排列,正职中间,一般坐北朝南位置,如包间不在此方向,要选择里侧正中位置,委上首坐,副职左手边入座,陪酒的主请主要人物右手边入座,穿插后依次排列,小景在单位三年,也多多少少明白些吃饭的规矩。初次见,给自己选了个下手座,一来显得谦和;二来不知其他几位来头,自己本身年轻,可以方便端水倒茶什么的;三来呢,明佳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自己也得给老同学增增光长长脸,不能让人家瞧他不起。

穿紫色绣花旗袍的两名服务员来回穿梭,热毛巾、冰糖菊花茶、时令水果,端盘动作娴熟,职业性的微笑,粉红的小嘴,在暧昧的灯光下,楚楚动人。

明佳像个女主人,指挥布菜,哥姐的叫个不停,间或不忘了招呼小景。

刘哥、小曲、王姐,我可跟你们说,我这个同学可不一般,老优秀了,中山大学毕业,现在咱市地税局,国家公务员,我们念高中的时候,人家就是学习尖子,哪像我啊,连个像样的大学都没考上,只好淘地摊喽。

哈哈,明佳老妹,淘地摊能淘到你这份上,我宁愿多淘几回。王姐亲昵地拍了下明佳的脸。

唉呀,姐姐又取笑你妹妹,我那小店还不是仰仗你们几位照应着吗,否则,哪有你妹的今天哪。

这就对了,吃水不忘打井人,明佳妹妹,喝一杯,刘哥就爱跟你这样的妹子相处。

生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刘哥,一口将面前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够豪爽。一脸媚态的小曲嘟着猩红的小嘴,一手搭住劉哥的肩膀,一手将另一只装满啤酒的高脚杯递到刘哥嘴边。

敢不敢喝了这杯啊,亲爱的刘哥哥。小曲嬉笑着,向明佳和王姐眨着眼睛。

你们这是三对一啊,干嘛老对着我啊,这还一位俊小生呢,你们攻他啊。

刘哥极其狡猾,想转移注意力。小景只顾着看眼前的风景,没想到风头对准了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迎战,不一会儿,一打啤酒就见了底。

红烧海参、嫩烤乳猪、燕窝蒸蛋、清蒸闸蟹、香煎熊掌,一道道的菜品让小景眼花缭乱,在脑袋还算清醒的时候,小景粗略估算了一下,只这几样菜品就超了万元,更别说那两瓶超五十年的法拉克红酒和只看精致的酒瓶便可知的人头马了。这顿饭,这顿酒,虽是令小景大开眼界的大餐,却让他吃得非常难受,也算敲醒了他,换一下脑壳,重新定位人生。

小景没想到,自己一怒之下的决定,真的就来了,来到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垦区系统,大农业、大机械,大畜牧,大跨越、大发展、大提高,到了这里,小景算长了见识,这里有大片的土地,平整肥沃,黑得流油,与自家黄土高坡上的梯田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爹娘一年四季围着高坡上那几块田,打下的粮食还不及人家落穗子多。啥叫个落穗子,就是庄稼成熟以后,机器收割时碰落地的黄豆啦、小麦啦,玉米等农作物,统称落穗子。

小景知道,遇见明佳,是他幸运的开始,冥冥之中,明佳似乎就是他小景的贵人。

放弃了A城地税局的优越、国家公务人员的光环,小景不知道自己这步迈得究竟对还是错,竞聘的羞辱仿佛发生在昨天。小景万万没想到,笔试面试过后,自己信心满满,题答得痛快,竞聘演讲也非常顺利,只听台下的掌声就可知了,副科级应该是稳操胜券的,谁想,公示出来会是这个结果!小景和另外一个刚进单位不久的小孟竟然名落孙山。小景不服,四个副科级别,抛开这次竞聘不说,论资排辈也该有自己的啊。一气之下,小景冲进了分管这次公开竞聘的最高长官——常副局长的办公室,要求公开所有应聘人员的考试卷,以及所有打分人员和民主测评现场打给每个人的分数,副局长慢条斯理,递给小景一根烟,小景将头扭向一边,说了句,谢谢!不会。

小伙子,我们知道你很优秀,你还年轻嘛,不要冲动好不好,这次没发挥好,以后还有机会的哟,吵闹是没有用的,能解决什么呢,你能重新再考吗,现实点吧,小伙子,好好工作,组织不会亏待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小景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还打官腔呢,这是什么组织,这是什么领导?

小景食指哆嗦着,指着常副局长,面部扭曲,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

不就是没给你们上银子吗?我要是拿出十万八万,给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喂上金草料,即使我是个草包,你们也照样用,还得给加官晋爵是吧!地税局怎么养了你们这些混蛋!

住口!你这浑小子!常副局长气得面色铁青。

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爷不伺候你们了!小景用力摔上办公室的门,将常副局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关在门内,扭头跑回自己的办公室,不争气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在金大姐、林科长不断追问和诧异的目光中,小景始终不作声,临了说了句,你们多保重!我走了!后会有期!便挺胸昂头,抱着整理好的大纸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税局征收办二科的大门。下了正门的台阶,小景回头,门上方高悬的国徽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桦树坡农场,位于小兴安岭的西北部,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一条叫嫩水的河流穿场而过,这里的职工以种植业为主,畜牧业为辅,农业、农机合作社遍布全场,新引进的澳牛、荷兰奶牛都入驻标准化奶牛小区,有专门负责防疫和饲养的技术人员,管理这些牛妈妈们。种牛和肉牛严格被隔离开来,只有等牛妈发情需要的时候,才被允许进来。肉牛的饲喂上很有讲究,料和草的配比,定时防疫,驱虫,挤奶,消毒,小景每天在这里,跟这些牲畜打交道,熟悉每一头牛,打在牛耳上那些金黄的小卡片,就是小景给它们起的名字。有时,小景甚至觉得,跟牲畜打交道更快乐一些,因为它们会倾听,懂得你待它们的好,而人不是这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戴着各种面具,人话鬼话让你分辨不清。

一个多月后,工作安稳下来,走上正轨,小景才给父母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新工作。小景知道,从没出过山的大大(注:父亲)和娘不知道农场是个啥子地方,听说儿子去种地养牛了,老大不愿意,好容易供出来了个大学生,还要去当农民,电话里,小景说不明白,大大的狮子吼已经震天响了。小景决定不再跟大和娘解释,一定先干出个样子让他们瞧瞧,要让二老以后好好享受他给他们带来的福气。

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小景点燃一根烟,淡蓝色的烟雾缭绕,在空中画着不规则的图线,而后慢慢消散。这烟雾,这不规则的图线多像人生的路线图啊,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他现在置身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坐在五米半樟子松制成的老板台桌案后面,屁股底下的高级皮转椅,身后书柜当中满满当当的政治人文历史办公等精装书籍,虽然没空翻阅它们,至少已经摆在那里,存在于他统领的世界里。这一切,在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都真实地伫立在那里了,这都要感谢明佳。选择了基层,在农场完成了他人生的脫胎换骨,从一名小小的奶牛防疫员,到如今做成县级最大的龙头奶制品企业,神奇的七色花许诺成就了他人生的愿望。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小景庆幸自己的选择,近来常常做梦,梦中过电影样闪过为了拼命赚钱买房,大汗淋漓打三份工,当小职员兢兢业业换来一盆冷水浇头的情景,醒来,却是宽大的美式凯撒豪庭床的舒适和轻巧贴身的拉夫菲尔蚕丝被的温暖。梦和现实,就像一张画的正反面,常常混淆视听。

咚咚咚,敲门声谨慎而又谦卑。

进来,小景坐直了身子,把腿从办公桌上拿下来。

经理,今天的出货单,一百七十八吨鲜奶已经全部装罐,另外,奇隆和泰康两家奶厂还等着咱们回信呢,刚刚又打电话找您了。树哥将文件夹递给小景,等待他的指令。

不用管他们,出货一定给我看好了,一等奶的质量一点事儿也不能差,其他等级还照老规矩办,防疫和冷藏这几道关要把住,别让到手的效益都流产喽。

明白,经理,我马上按您的要求安排。树哥是标准的复转军人,言谈举止透着军人的干练。

这几年,在用人和管理上,小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自认完成了一次飞跃,这种飞跃是在屡次遭受挫折断臂的基础上得来的。啥叫经验,经验是成熟长在失败之上的果实。小景看了下腕上的欧美佳表,指针指向下午四点三十七分。

树哥快步走出,轻轻地带上门,他知道,这个年纪虽轻但心思却很缜密的老板,看表的动作,证明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办,所以,此时走开是最好的选择。

树哥家在吉林榆树一个叫南家洼子的小村,祖祖辈辈是农民,树哥是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爹娘为了不让他这个独子受苦受累再继续土里刨食,便把全家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块钱,都交给了当村长的远房表叔,送儿子去当兵,回来好端碗公家的饭。想当初,自己当兵,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虽然是高中毕业,身体哪样都没毛病,可偏偏第一关体检就没验上,把爹急得什么似的,匆忙跑去表叔家,经过表叔的一番点拨,才明白是没打点上去。征兵体检在指定的县里医院,就要跟体检科的弄明白,先上态度,后填检测结果。视力、心脏、血压、血脂,一路测下来,都要红包开路,末了还要找征兵办的熟人,把名额先占下,否则僧多肉少,哪儿能轮得上你。另外,如果想要树哥不在部队上受委屈,对来接兵的领导也要有个态度,当表叔把这一圈儿的奥妙由里及外像剥洋葱样剥开的时候,树哥惊呆了,刚从校门出来的他,哪里知道这些,更别说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实巴交的爹了。

入了伍,进了通信班,树哥刻苦训练,努力学习业务知识,拿下了全营通讯业务比赛个人技能一等奖,这满是汗水得来的成果让树哥对未来充满希望,留部队上军校,完成爹娘的夙愿,是他的理想。然而,现实面前,自己只是一株嫩嫩的树丫,没有根基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脱下军服,他应聘来到这里,金华奶业有限公司,从一名保安做起,到现在的经理助理,树哥知道,在生存的法则下,很多都已不再重要,就像他在部队被击倒一样,纵然自己是技术业务上的尖子,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农村兵,一无背景二无人脉,父母和他积攒下的津贴少得可怜,留在部队的梦,是被切割彻底击碎后流血的疼痛,是黑色的梦魇,是这个社会给他的另一种认知。

带上了门,树哥嘴角往上扬了扬,长吁一口气,伴君如伴虎,这陪领导的滋味儿,只有干的人才能体会到,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稍不留神,全军覆没,就像妻子阿梅说他像条狗,见了主子只会摇头摆尾。这真是妇人见识,没有主子哪里会有他,他不把主子伺候好了,处处体现忠诚,他又怎能在这公司站住脚?毕竟是一人之下,三百多人的公司,只对经理负责,这就是他生存的金牌定律,非有心的人不能做是也。

树哥亲自去车库,把经理的车开了出来,停在公司后门,然后,发了一条信息,“车子已备好,后门。”

十分钟不到,西装革履的小景从侧门走出来,腋下夹着棕色的英国Dunhill(登喜路)真皮公文包。树哥急忙打开车门,谦恭地站在车旁,待小景坐进车里,方轻轻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车子平稳地滑行出公司大门。

经理,我们去?树哥眼盯着前方,试探着问小景。

去群苑吧,车子放好,有事你知道怎么回答的,没有重要的事别打扰我。

小景推了推眼镜,低头看自己凸起的肚子,表情有些无奈,什么时候这里就饱满起来了呢,不过三年多吧。小景觉得头发也在领地上越来越凄凉,虽然他很爱惜它们,隔三差五去理发店美化它们,精心梳理它们,可是,脑门上方还是吃了败仗露出一片惨白,而肚子争夺地盘的势头却丝毫不减,一年比一年见长了。

是,领导!树哥立刻以军人的姿态回应。小景很喜欢这点,树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尽管只比自己小四五岁,但脑瓜儿灵活,有眼力见儿,自己一个手势,一个眼色,他就知道要干啥,想啥。并且自己也考验过他的忠实度,测验结果他也非常满意,从最底层的看大门的保安,提到他专用司机兼助理的位置,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小景乐于享受这份忠诚。

群苑小区是小景和李小芬的安乐窝,李小芬是他看好的乳粉制造车间的小化验员,大学生,农村娃儿出身。那年,李小芬来他这儿应聘,小景一眼就相中了她,似一株山里滴着露珠的百合,那么娇艳清新。现在,李小芬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他要把这件事情做好,今晚,他就要跟小芬说,送她回农村老家分娩。若是让那个恶婆娘知道了,保不准做出啥事儿来。

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家里可没准备吃的。穿着睡裙的小芬迎上来,接过小景的皮包。

呃,有啥吃啥,我给树哥打个电话,让他去买点送来,想吃点啥?宝贝。小景亲了小芬脸颊,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小芬肚皮上。

我听听我儿子叫没叫,爸爸来喽,儿子,快叫快叫。

小芬摸着小景那颗像破了块皮的西瓜样的头,脸上掠过一丝忧伤,看他孩子样地兴奋,遂娇嗔地说,哎呀,快起来啦,人家整天带着他,都要累死了,还要去厂里上班,这马上快五个月了,让人知道咋办嘛!

小景站起身来,拥着小芬坐在沙发上,对这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女孩儿,小景是从心里喜欢的,喜欢她山里姑娘的淳朴,百合花样的漂亮娇艳,还有猫儿一样的温柔贤惠,这是他理想的妻子。他不希望女人介入政事,管好家里就好,打拼是男人的事,赚钱养家也是男人的事,他只想回家有个女人等他,有个亲生骨肉,过三口之家的美满生活。小景知道,自己相对于当下的现代人,思想还是老套古板守旧的,像他这样的经理,哪个不金屋藏娇呢,又有哪个没有三五情人呢,现在的女人,都学聪明了,她们更看重实惠,小景虽然对这些不反对,却也不十分赞同。骨子里农民家庭出身的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个啥,不能玩火,虽然他目前这种情况,养小芬也是那个什么包二奶,但是,他是有原因的,他自认为付出的是真情,小芬也是心甘情愿为他生儿子,他们是感情的升华,是真情的回归和提升。

不怕,宝贝,我都准备好了。小景说着起身,拿过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卡,一串房门钥匙。

你这两天收拾收拾,打个休病假的报告,交到你们化验室主任那,我批复,你就回老家安心把咱儿子生下来,这几个月就在老家那边呆着,我在你们老家西口镇买下一栋三层的小楼,前几天已经派人去粉刷收拾利索了,这是房门钥匙,你可以把你父母接过去住,等咱儿子生下来,戒了奶,你再回来上班,卡里我存了三十万,这阶段你和儿子的开销都够了。

没有再好点的办法了么?人家舍不得离开你。小芬娇嗔地搂住小景的脖子,细嫩的脸颊贴过来,弄得小景心里痒痒的。

不行,宝贝,小景一边亲吻着小芬,一边气喘如牛。

我打个电话,让树哥把吃的送来,今晚,我陪宝贝和咱儿子。小景站起身,踱到厨房。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楼房,装修的典雅别致,客厅是当下的开放式,中间的雕花檀木格子上,摆放着各种工艺品。电视墙,素雅的兰花,在一朵朵开放,大屏幕的液晶电视,正放着小芬爱看的肥皂剧。从内蒙运回来的紫红色带暗花纹路的针织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飘窗前。一张竹制的小茶桌,两张藤椅,墙角是高大的发财树。花架上,粉白的是月季,火红的是夫妻莲,还有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满天星。三个卧室里最瞩目的,当属那三张大床,是意大利品牌,市价都在八万以上。小景买下的这套房子,是一个煤炭公司促成了这笔服务,包括室内装修及家具。金华奶业每年生产奶制品需要大量的煤炭,輸送电力、供应热炉,这里面的奥妙又岂是能说清的。

小景找到围裙,戴上,打开冰箱,拿出几只鸡蛋和一个火腿,准备做个煎蛋火腿披萨。

宝贝,做个披萨怎样?喜不喜欢吃?

小芬怀孕,嘴很刁,一般的东西没胃口。

不是叫树哥去买了吗?你累了一天,还是休息会儿吧。小芬抱着她的大熊,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盯着电视一边说道。

看着小景挺着日渐发福的宽阔的身子在厨房忙碌,小芬不知道什么感觉。昨天像一场梦,心里说不上有多喜欢面前这个男人,也说不出有哪里不喜欢,与大学四年的男友分手,是她不能说的隐痛。本来两人一起应聘到这家公司的,男友在防疫站,自己在化验室,双进双出挺好的,谁知,男友出了事,有一罐车的奶检测出了问题,含有大量的大肠菌和病原性肉毒杆菌,如若流入市场,后果不堪设想。防疫站收购的这车奶,正是男友负责的,处理的结果是丢了工作。当小芬得知后,赶去安慰他,男友却离开了公司,甚至没向他告别,也没给她解释,这让小芬伤心不已。小芬找遍了县城大大小小的地方,还去了趟收购奶的红星农场,大伙儿都说不知道,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她到今天也没弄明白,当年男友是怎么了,难道一次失误,没了工作就是导致他离开她的理由吗?小芬不相信,可男友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无论从朋友同学还是男友辽宁朝阳县的老家,都无法知道他的讯息。半年以后,孤独伤心中的小芬就成了小景的人,在小芬最无助的时候,是小景给了她温暖。帮助她找房子,悄悄寄钱给父母,带她去旅游,小芬第一次坐了飞机,第一次看了梦寐以求的大海,这对于一个山里出生长大的孩子,太有诱惑力了。

叮咚,门铃悦耳地响起,小景开门,接过树哥递上来的大袋小袋,树哥影子一样遁去。

小景把吃食运到厨房,打开装盘,烤鸭、炝拌三丝、沙丁鱼罐头,溜肥肠。这个溜肥肠是小景的最爱,特别喜欢这股臭烘烘的味道,他经常对手下说的一句话是,闻着臭,吃着香,榴莲臭不臭,吃上就让你上瘾,所以,人做事也是这样,不要瞧着不起眼,吃进去效果就大了。

夜半,小景那部调至震动的手机急切地转起圈来,惊醒了刚刚入睡的他,轻轻将枕在他手臂上还在熟睡中的小芬挪开,扭亮台灯摸到眼镜戴上,树哥的手机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字:家,急。

小景的心像被石头砸了一下,什么事呢?树哥是自己的亲信,如若不急,肯定不会发信息。脑子随即像被猛然推下电闸的扬场机,迅速把可能要发生的事过滤了一遍,肯定非常紧要,否则树哥不会打扰他。难道是家,那就是跟臭婆娘有关,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不可能,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包括她爹,那个刘场长,不也一样被他送进局子里了吗?婆娘的把柄早已攥在我手里,谅她也不敢扎楞毛儿。不理她,唔,还不行,万一闹到公司去,大半夜的,岂不乱了套。

思来想去,小景决定还是回家一趟,在小芬耳旁轻语了几句,小芬对他这种状况习以为常了。最初两人在一起,小景已经暗示过她,晚上自己必须十点以后要回到那个家,因为种种利害关系,同时又承诺小芬,会加倍补偿对她好。现在,这套房子已经过户在小芬名下,老家西口镇小景还出资盘下了一块地,算是给他们未出生的儿子置办的家业,小芬全家人的花销,小景也做到了全程买单,所以,小芬有些事,并不想去较真,况且肚子里又有了孩子。现在,哪个当官的老板不是这样呢,小景在这其中,也算凤毛麟角了,最起码,对她小芬,还算动了真情,这就够了,还要什么呢,要了得不到岂不更痛苦。

小景吻别了小芬,匆匆穿衣下楼,黑色的奔驰悄无声息地滑过来,钻进车,小景面无表情。

领导,你看,树哥递过他的手机,手机未接电话45个,短信两条。

一条是二十点四十八分发的,经理在哪?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

第二条是二十一点零五分发的,如果我十二点之前看不到你们老板,别后悔!

看到此处,小景急忙打开公文包,掏出另一部手机,同样,五十三个未接电话,这个电话是臭婆娘和公司上下都知道的,而他兜里这部,只是树哥、小芬和他知道,临睡前,他把这部放在枕边,忘记了客厅公文包里的那部被静音了的手机。

领导,用不用我上去,就说咱们出城见客户去了。雪亮的车灯劈开夜的静寂,街上的霓虹,变幻出多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色彩,谁也猜不透这刻和下刻之间准确的颜色。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我自有安排。小景镇定自若。

自从十年前,他来到这个叫桦树坡农场的地儿,就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社会。自诩像越王勾践要卧薪尝胆,发奋苦修改造,完成了身份乃至思想上的大转换,之后又顺理成章地,攀上了人人艳羡的红星农场一把手刘场长的乘龙快婿这个高枝儿。然而,在这个家庭里,小景知道,自己永远是个外人,老丈人拿他像条狗,骨子里是瞧他不起的,仆人似地使唤着,稍有不如意,就要面壁思过。人人敬畏的刘场长,台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给全场职工作报告慷慨激昂,回到家,丑态百出,满嘴脏话。小景不止一次花大价钱从外地夜店、旅馆领回妙龄女孩,调教,对外称是找保姆,关起门来,小景自己都恶心自己,就这,也总是伺候不了老爷子气顺。

起初的同学情,早已碎裂成冰,他和明佳心知肚明。

哼哼哼……坐在沙发上抽烟的明佳发出一阵猫头鹰样的冷笑。

小景换上鞋,并没看一眼女人,而是直接奔向了洗手间。

明佳幽灵一样跟进来。

怎么?不想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我累了,很累,请让我休息好吗?不想跟你吵架。

小景取下毛巾擦脸,明佳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

景中,×你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老娘我不想掺和,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小景翅膀硬了,狼子野心啊你,登着我家的梯子上了房,反过来你就咬人哪你!居然如此狠毒,做扣儿害我爸爸,我已经雇人调查你半年多了,想不想看看我的成果啊,你这个遭天杀的混蛋,姑奶奶今天就让你的好日子到头!

明佳一番话像炸雷一样,击中小景的心脏,巨大的轰鸣声令小景有些站立不稳,天旋地转。

你想怎样,想怎样?让我在你家当牛做马一辈子,让我给那孩子当后爹一辈子,当初你们家是怎么对我的!我以为我遇到了贵人,我人生的机遇和转折从你这儿开始了,我发誓要加倍的报答你,后来,我才明白,我不过是你们父女俩的傀儡女婿,廉价仆人!

小景吐了口痰,这块脏污黏在嗓子眼儿好久了,咳不上来咽不下去,今儿个,终于一吐为快了。

好啊,你说我无耻,我没良心,我不否认,但这一切都是你们教会我做的,你们才是最无耻的人。

这口脏污出来的真是时候,小景觉得胸口清亮亮的,这些年来,从没像今天这样清亮过。

小景一步步逼近女人,扯住她金黄色的卷发,咬着牙齿,血红的眼珠发出狼一样瘆人的光,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着。

臭婊子!哦,不,明佳!对,是明佳,我都忘了你的名字,你当初像天使一样出现,拯救我于痛苦危难中,我曾经发下毒誓,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我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可是,可是,你们父女给了我什么?

火,一团火,小景觉得火使自己周身发热,血往上涌。岩浆火热,这感觉好极了,两座冰山,地壳在不停地移动,黑色的暗流汩汩欲出。

小景秃了的头顶,一根根青色的蚯蚓在爬,他疯狂地卡住明佳的脖子,将她逼到卧室,抵在墙角。

你们打碎了我美好的梦,我在你身上失去童贞,而你,哈哈哈哈,早已是市财政局长,那个满脑流油肥猪的小情人。我知道,你们父女根本没瞧得起我,我只是农民家庭的孩子,无钱无权,你们是吃肥了拿惯了的,怎么甘心找我这个贫困潦倒的女婿呢。只是,我出现的时候,是最恰当的时候,你想瞒着你爹,要下你跟那个小白脸的孩子,小白脸你爹怎么会看得上,我好歹还是国内知名大学出来的本科生。明佳眼角渗出了一丝冰凉,嘴里已发不出声音。

小景周身继续发热,四十几年的热量似乎都要在今晚喷发出来了。小景呵呵笑着,像个醉酒的人。

棒棒,哈哈,棒棒出生,我是那么喜欢,我想好好跟你过日子了,我以为,棒棒是我的儿子。你爹这个老魔头已经下了大狱,再没谁能阻碍我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棒棒,我真是天天把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棒棒一天天长大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发现棒棒长得不像我,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闷在心里,这个想法鬼魅一样缠住我。小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个做了失败试验的科学家,对着太空喃喃自语,迷茫空荡。

我疯狂地工作,一点点奠定我的地位、荣誉,我把心思从这些让我痛苦的事儿脱离出来我才有了今天,你懂不懂,小景使劲摇晃明佳的身体,明佳像個稻草人,轻飘飘地倒下。

我想有个正常的家,有个自己的孩子,我要告慰我八十多岁的爹娘,我要给他们生孙子养他们的老,不让他们再过土里刨食的生活了,可是,我就要做到了,他们却一个一个地走了。

小景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捋上去,眼镜早已不知去向,两滴浑浊的泪炫耀地挂在眼角。

我只能向前,我很累、很累,你、你们!谁又关心过我?

小芬,是我爹娘喜欢的女孩儿,乡下长大的女孩儿,知道心疼我,虽然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很光彩,弄走了她男友,可是,不这样她怎会跟我呢。我卑鄙,哼哼,比我卑鄙的人多去了,你好吗?你当场长的爹好吗?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我错了吗我,哈哈哈……坐在地上的小景笑得喘不过气来,法国落地式豪华吊灯落下一片炽白,只是,躺在他旁边的女人再也听不到了。

四川老区西口镇,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在玩糊泥巴。

景小中,你姆喊你回家哩。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对另外一个穿一身土布褂的小男孩说。

晚霞中的炊烟,掠过山顶,云一样消散了,金色的山峦娇媚无比。明天,一准儿还是个响晴的天儿吧。景小中对那个稍大点的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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