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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你一个道歉

2018-08-21徐景辉

岁月 2018年8期
关键词:刘娟王志小张

徐景辉

1

田辉得到王志病重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子,立马巨石压胸,沉重得透不过气儿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硬朗健康的王志,说倒下就倒下了。这不是王志的风格,凭王志的倔强,九头牛都拉不转的,抡棒子砸脑袋都打不趴下,怎么可以这样倒下?该很汉子气地换一种方式倒下,比如工作上有什么对手竞争失败,要么是教学出了事故,要么就是家庭不和两口子闹离婚或者一方出轨什么的,总之他给弄得灰头土脸,从此人前抬不起头来。让疾病整倒了,这算什么?这不是他田辉想要的结果。不管他怎么倒下,对田辉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打击,茫茫人海他顿觉失去了对手,整个生活也失去了平衡和方向感。他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和王志较劲而有价值的,没了王志所有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田辉偎进沙发里,捏着手机不知该干什么,望着墙角某一处呆呆出了好一会儿神。他呷了一杯茶,才渐渐平定了思绪。之后,他想给秘书小张发个信息。刚刚把信息写到手机屏上,又觉得不妥,干脆清了屏拨通了小张的电话。小张那边像是吓着了,慌忙应了一句,“是我,田总。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田辉忙说,“没大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我的脑子一天到晚不清净,想起一件事就马上说给你,怕明天忘了。”小张忙应,“您说。”“我的一位老同学病了,在市肿瘤医院住院治疗,费用肯定很高,这种时候需要帮他一下。这小子既犟又清高,倒驴不倒架,轻易不接受别人的捐赠和帮助。你明天想办法到医院打听一下他的床位,他叫王志,是咱们市第一高中的副校长。如果不便,你就打听他的家属,也是咱们第一高中的……林枫老师。”提到“林枫”这两个字,田辉的心里像蜇了一下,掠过一缕难以掩抑的疼痛。他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小张吩咐。

“给王志或林枫老师送两万块钱。”田辉马上又更正说,“五万吧。千万别说是我送的,也别提咱公司的名字。你随便说个什么爱心组织,或编个什么名字都行。”

“田总……”小张那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有困难吗?”田辉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小张说,“明白您的意思,还有什么吩咐?”

田辉想了想说,“明天你不用参加早晨的司务会了,专门去办这件事,带上财务室的出纳。”小张连说了两句明白,田辉便把电话挂断了,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午夜十二点半了。田辉如释重负般长长松了口气,打开电视,正播午夜新闻,好像又一位部级干部被中纪委调查,受贿金额巨大,涉及到违法部分,将移交司法机关立案调查。

“又栽倒一个。难怪钱这么不好挣。”田辉一瞬间又怔在这条新闻里。

2

田辉和王志是一对死冤家。

说起来,他俩本来是中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前后座,两家又在同一个街区,经常结伴上学,从初中到高中,几乎形影不离。王志是个书呆子,只会啃书本。田辉则是那种天性活泼又有广泛兴趣儿的人,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兼体育委员。两个人性格大相径庭,竟然成为最要好的朋友,班上很多同学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俩自己承认,换上别人肯定处不到一起,这也许就是性格上的互补吧。田辉知道王志家的条件不是太好,时不时周济他一下,可王志知道后也总是要回报得更多一些。从表面上看,王志不想占别人一点便宜,可田辉看到的是他骨子里的那种人们不易察觉的清高和尊严。

读高三那年,学习生活紧张,为了节省时间,大部分同学中午都带饭,就算家里离学校很近的同学,也带饭,要么吃学校食堂。住宿生吃惯了食堂,不觉得好吃与不好吃,而家在本市的同学,习惯了家里饭菜的味道,食堂的大锅饭菜自然不合口味儿,大多要带饭。有时候,田辉看王志总是干嚼方便面,就问他为啥不带饭?王志总是淡淡一笑,说不想带饭。田辉分析王志怕带的饭菜不如人,惹同學笑话,不想带肯定是借口,便时常将自己带的牛肉包子什么的分一份给他,王志总是说自己就喜欢干嚼方便面,胃不好,不喜欢吃带馅的包子什么的,拒绝田辉的好意。干吃方便面也是高三学生的独创,将盐包当蘸料来吃,像吃锅巴。有时吃咸了,就接一杯班级的纯净水。田辉看王志的吃法,几次都想吐。在田辉看来,吃干面喝凉水,岂不是更伤胃?可王志却吃得津津有味儿。

王志是学霸,这是全学年公认的,也是田辉最羡慕的。校园周围有许多小书店,常卖各种各样的练习题。有时候看到有好的练习题,王志便一遍一遍翻看,爱不释手。田辉认准了,就私下里买两份,送他一份。王志不拒绝,但也不会向田辉道谢。当然,田辉的数学是弱项,练习册里的大多数学题都需要王志帮他解开,不仅帮他解,还讲解原理和应用的公式等等,让田辉获益匪浅。田辉心存感激,总想从经济和生活上帮帮他,可看到王志那一脸清高的样子,这想法即生即灭,可田辉心里一直记得这段情。田辉后来一直认为,他所以能考进一所不错的本科大学,绝对和王志的帮助是分不开的。让田辉不解的是,他两个人竟然会分道扬镳,更让他想不开的是,一向和自己要好且看不上王志这种呆头呆脑死啃书本的班花林枫最终会成为王志的妻子。这是田辉一生的痛,也是田辉最终没解开的一道题。

事情本来并不复杂,也没那么简单。高中练习册上的题再难,有王志的帮助,总会一道道解开,而林枫离开自己投入王志的怀抱这道人生爱情大题,王志不能给予帮助了,就成了他无法解开的谜。问题出在了哪里?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王志是他最好的同学,两个人也从来没想到会争一个女同学。田辉在班上最有人气,也最风光,林枫一向对他示好,几乎从初中开始,两个人就已经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包括老师都知道他俩在热恋。好在他俩没影响到学习,老师也没公开反对和阻止。那时,王志心里喜欢的并不是林枫这样的班花,而是班上的小不点刘娟,巧的是刘娟也特别崇拜学霸级的王志。刘娟小巧玲珑,有一对小龅牙,总是笑眯眯的,非常可爱。就因为太过于小巧,以至于班级男生都拿她当没长大的孩子,从来没认真当她是女同学。后来,是王志经常和她同来同走,像带着个小妹妹,她也做出小鸟依人状,男同学就私下里说王志是脑子学坏了,要么就是变态,还没从童年里走出来,没玩够小时的玩具,喜欢洋布娃娃。从此,刘娟在班上又有了布娃娃的称号。只有田辉理解,王志所以喜欢小不点,就因为刘娟也是学霸,是女生中的学霸,两个人互相探讨解难题,时间长了难免会建立感情。田辉还了解,他俩已经心照不宣,私下里商量不止一次,争取考进同一所名牌大学,而且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两个人最初的目标都锁定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哈工大是省内顶级大学,在全国也声名赫赫。外省高中生考进清华北大极为不易,得高出北京考生好多分,很多好学生对清华北大只能望而却步,转而求其次,首先目标就是哈工大。王志和刘娟出于把握考虑,或者是保守,对同学们说的,目标就是哈工大。

谁都没有想到,他俩拿到的通知书竟然是南辕北辙。这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只是田辉不清楚,事情怎么可以这样?这结果不仅是王志和刘娟的事,更波及到他和林枫。

就在王志和刘娟的感情顺风顺水的时候,班上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恶作剧,田辉一直称之为“水泡包子”事件。高考临近的时候,班上一些家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也开始带饭了,就是为了省却跑路时间多做几道题,这其中就有林枫和刘娟。这一天,刘娟刚好也带了包子。学校有两个食堂,一个大食堂,是专门为住宿学生开的,有近两千人吃饭。还有一个小食堂,是专门为老师开的。未成家的住宿老师和来不及回家吃饭的老师都到小食堂就餐,本来没学生什么事,学校为了照顾高三学生,允许高三走读生可以中午到小食堂就餐。学生吃小食堂,毕竟有些贵,且跟老师一起吃饭也有些不好意思,大多高三生自己带饭。带饭的同学,一般都要在课间操时送到学校小食堂去,小食堂专为大家免费熥热。刘娟带饭总是和林枫一块儿吃,两人一块往食堂送,一块儿去食堂取。女同学中,林枫只和刘娟要好。偏巧这一天刘娟和林枫临时有事,就委托田辉去食堂取饭盒时把她俩的也一并带回来。有林枫,田辉责无旁贷。放学铃一响,田辉第一件事就是去食堂取饭盒。偏巧王志刚从小食堂出来,他不带饭到小食堂来干什么?他不及细想,将几个饭盒摞在一起就抱回了班级。刘娟和林枫打开饭盒,发现刘娟的饭盒里全是凉水,包子也泡在水里,显然没法吃了。刘娟当时就掉下了泪水,喊了一句,“谁干的!这么缺德!”田辉见了,一瞬间就想到他进食堂时,王志刚好从小食堂出来,而且还冲他笑了笑,似乎这一笑别有意味儿。这当口,没看到其他同学到小食堂来,他认定是王志干的。如果这事是哪个淘气包干的,顶多也就是个恶作剧,要是发生在王志身上,就得考虑人品问题了,因为王志是书呆子,轻易不搞这种恶作剧和开玩笑。田辉分析,一定是刘娟没让他帮着取饭盒,他吃醋了。如果田辉不吱声这事也罢了,刘娟不会想到王志身上去,可田辉担着责任,是他帮着取的,出了问题他得有个解释。不找到始作俑者,他就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王志,是你小子恶作剧吧?”田辉冲着王志来这么一句。

“你什么意思?”王志这个老实疙瘩从来不开玩笑,听了这话当时就不高兴了,“你想讨女同学喜欢也不该冤枉我吧?”

“不是冤枉你,我进食堂时只看见你从食堂出来。”

“我从食堂出来就是我干的吗?要是有人抢银行,恰好你又从银行出来,那银行就是你抢的吗?”一句话就把田辉呛住了,田辉白瞪了几下眼睛找不到回语。

“算了,就当我没说。”田辉说这话时,便默默下楼给刘娟买了几个小笼包子回来。

刘娟就从这一天开始,便对王志另眼相看,且渐渐疏远王志了。尤其田辉下楼给她买了包子,而不是王志,这更让她心冷。水泡包子虽是小事,却说明人品大事。如果王志敢于承认,她可以原谅,王志死不认账,让她感觉这笔账更该记到王志头上,王志不仅人品不好,还不诚实。假如下楼买包子的是王志,一切都可以化解,偏偏下楼买包子的是田辉,王志埋头在卷子里无动于衷。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不知谁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水泡包子。这本是无聊的几个字,刘娟却埋头在课桌上,一晚上就没了情绪,也没搭理王志。王志是有个性的,他并不解释,也开始不搭理刘娟。从此,两个人渐行渐远。高考结束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下来,王志放弃了哈工大,而是进了北京师范大学,而刘娟则如愿进了哈工大。刘娟取通知书的时候得知王志没报哈工大,而是进了北京师范大学,她捧着录取通知书哭得一塌糊涂。

王志取通知書那天,刚好遇见田辉和林枫两个人也来查看通知书。王志迎着他俩站住,很庄重地对田辉说了一句,“你该向我道歉!”田辉乐了,说别那么认真,事情过去了。王志说,“你说过去就过去了?你就该向我道歉。”

田辉没道歉,当时也很生气,认定王志脑子有毛病。

“你该向我道歉。”王志又重复一遍,然后转身走了。

田辉听了,心里极不舒服。当时,林枫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田辉,然后林枫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先走了。田辉一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外的小广场上,反复琢磨王志的这句话,认为这句话可能和水泡包子有关。水泡包子事件可能真的冤枉了王志,可王志自己也不能证明那件事不是他干的,因为他当时一句解释也没有。那一刻,刘娟那么委屈,他王志既没安慰,也没解释,说明这里面有鬼。既然不能证明不是他干的,就没有道理向他道歉。

田辉最终没道歉,他们就这样结束了高中生活,从此天各一方。

3

地球是圆的,三转两转,又把田辉和王志转到了一个城市。

这座中等城市,是他们人生起飞的地方。说起来两个人也都算衣锦还乡,王志是母校第一高中的副校长,而田辉也是本市电器行业的龙头老大,并兼任本市的商会会长、工商联副主席。一句话,两个老同学都成为本市的名人。田辉有几次想摒弃旧怨,请王志夫妻吃顿饭,叙叙旧,毕竟都是老同学。王志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婉言拒绝了,田辉从此便断了这念头,尽管心里记着一段难忘岁月,又在一个城市,却老死不相往来了。还是田辉女儿上高中的时候,想选一个理想的班级,为了孩子,不得已,田辉硬着头皮给王志打了个电话。没想到,王志很痛快答应了,并给他女儿安排了最棒的班级。田辉总觉得欠王志一个人情,又想打电话请他吃饭,又怕他驳面子,就托人委婉捎话给王志,说欠他一个人情,想请他吃顿饭。王志很痛快地说,“我们是老同学,不存他欠我人情,他只欠我一个道歉。”

田辉听了这话,很是怅然。

田辉清楚,王志显然没有忘记当初的水泡包子事件,对他还存有积怨。他这才理解那句老话,感情越深,伤害越大。他可能真的伤害到了王志,就算伤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相逢一笑泯恩仇,可这个书呆子就是过不去这个坎了。王志虽然是书呆子,并不是小家子气,也不是那种没有胸襟的人,否则也不会做到本市第一高中的副校长,教学上的掌门人。是不是因为水泡包子事件让他失掉了刘娟而生恨?田辉一直这么想,他虽失掉了刘娟,可毕竟还意外得到了班花林枫,穷书生抱得美人归,应该是志得意满,而自己却什么都失掉了,这账该记在谁的头上?他人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迎娶林枫,漂亮的班花归了王志,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心里的委屈又向谁说!一个水泡包子事件直到今天都不能释怀,至于吗?

田辉听到林枫和王志订婚的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那时,他在省城打拼,林枫也在省城一家中学任教,两个人往来还算密切。田辉正计划在好地段买一套像样的房子,然后迎娶林枫。可他万没想到,王志这个已经留在北京的书呆子竟然犯傻,一头扎回了省城。人人都削尖脑袋进北京,哪有从北京往外省流的?王志一定是脑子灌水了,要么就是哪根筋短了路。

王志一回到哈尔滨,田辉所有的一切都随之改变了。

其实,田辉不知道,王志回到省城也是有苦衷的。

起初,王志从北师大毕业后留在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能留在北京,是很多年轻人求之不得的,是做梦都可以乐醒的美事。可王志在两年后离开了北京,他有自己的考量,他曾算过一笔细账,如果在北京工作,就得安家,就得娶老婆生孩子,就得有房子。北京房子已经长到几十万,地段好的过百万。他一个中学老师,一个月不过三百多块,就算买最便宜的房子,不吃不喝凭工资也得攒一百多年。就算他有耐心攒一百年,可他的遗传基因也不允许他活到那一天,这就预示着他今生不会在北京拥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是家的象征,没有房子,就算他娶妻生子,也终是无家可归,整个人生也就没有了归属感。于是,他冷静思考再三,办了停薪留职,回到省城哈尔滨接受一家私立高中的高薪应聘,同时在业余时间开一家手机专卖店,取名“立志手机行”。他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立志赚他一百万,然后回北京买一套房子,再回原单位工作。就算赚不够一百万,能交得起首付也行。他到省城不久,就听说有按揭了。他毕竟留恋北京。而田辉从东北林业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哈尔滨园林设计院。他不习惯于循规蹈矩、三点一线式的上下班,体制了两年就自己下海折腾了,终于折腾出个名目,成了这个城市电器行当里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他和王志就这样不期而遇了。这期间,刘娟从哈工大毕业后,竟然到深圳研究生院读了三年研究生,王志来到哈尔滨的时候,她已经是美国某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了。而林枫从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哈尔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竟然也到王志应聘的这家私立高中做了一名拿高薪的老师。就这样,王志和林枫越走越近,林枫明显有舍田辉而取王志的趋向,这是田辉最不能忍受的。

君子不夺人之美,更何况他们是高中同学,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再说王志一向知道自己爱林枫,爱得要命,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是不共戴天的。尽管他和林枫并没有确立关系,可誰都知道他爱林枫,王志更知道,这就可以视为夺妻之恨了。王志横刀夺爱,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决定报复王志一下,也教训一下这个书呆子,什么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本意只想让王志栽个跟头,明白一些当下社会混世和做人的道理,更主要的是他想让王志脑袋清醒一下,这个世界不该得到的就不要伸手,比如林枫。他并没想下死手断王志的后路,更不想斩尽杀绝。他的最大愿望不过是让王志灰溜溜离开哈尔滨,他和林枫可以重修旧好。可事与愿违,最终的结果和他的初衷大相径庭。

4

秘书小张折腾了一天,给田辉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林枫和王志一样,不接受他们的捐助,小张有一种没完成任务的愧疚和惶恐。

“哪有给钱不要的?”田辉不敢相信。

“好像猜到我们是谁了?”小张分析说。

“怎么可能?”田辉不大相信,“你直接出面了吗?”

“没有。我找个朋友出面的,他们当时就拒绝了。”小张说话语气很小心,“林老师说,肯定背后是大老板,让大老板亲自出面,我就想知道是谁。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样?”田辉有些不耐烦,“有话就直说,别磨磨叽叽的。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明白,给人家钱都送不出去。”

小张似乎受了委屈,在电话里说,“对不起,田总。这事没办好,惹您生气了。我再想想办法。其实,不是我们不努力,是那个王校长,他好像猜到是你,他说不需要经济援助,只要他来向我道个歉。他欠我一个道歉。你们之间……”小张把话打住了。

是这样!田辉听了这话像电击了一下,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他忙对小张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努力了。再想想什么办法,这年月只听说要钱要不来,总不能送钱也送不出去吧?这个世界还会有这种事情?这可是个见钱发疯的时代,真是活见鬼!”小张那边说明白,田辉便把电话挂断了。

小张是聪明人,能在田辉这样高智商的老总面前游刃有余,脑子不够用肯定干不长久。两天后,小张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认识了一高的出纳员,弄到了林枫工资卡号,是市工商行江南支行的。田辉拍了拍小张的肩膀说,你的能力真不小,这事办得明白。让财务室先给卡里打五万。田辉的想法是,一次不能打多,打多容易引来媒体注意,或由此引起王志林枫怀疑和其他什么麻烦。林枫如果接受,就陆续多打几次。不为别的,他只想帮一帮王志这个书呆子,也算帮林枫。

“找一家兄弟公司,把五万块打到他们账号上。”田辉吩咐,“让兄弟公司把钱打卡号上,就说是他们的善款。”小张不解,问,“为什么?”小张认为这么折腾太麻烦,也多此一举。况且捐钱的毕竟是善举,媒体知道才好呢,就应该让公司出出名,将来生意也好做。田辉说,“别问那么多了,照我说的做。”小张毕竟是秘书,不让问的,多一句都不问,答应一声直接去了财务室。

5

田辉承认,那一次他下手狠了点。

不狠就不算教训王志。他要让王志长点记性,不弄疼就不算下手。不过他没想到王志开的那个手机行这么不禁折腾,三拳两脚就不行了。他只不过弄了几个痞子无赖,用同品牌的下稍货做了点手脚,然后到他的店里去闹腾了几次,硬说他们出售的手机是来路不明的假货。这么做不是想讹他的钱,只是想把他的生意整冷下来,将他挤出这个行当,如果他受不住打击,就可能卷铺盖卷离开哈尔滨。没想到王志这小子不服软,三闹腾两闹腾,把工商局的人也给闹腾去了。查了王志几次,王志的店从此一蹶不振,因付不起房租,不久就关门歇业了。

王志也算骨头硬,手机店倒闭了,也没回京。不知怎么,后来就回到现在的城市。

实际上,王志回本市是人生的无奈,是败走麦城。手机店倒闭给他的是绝望,回北京买房子的梦想彻底破灭,他不想也无法回北京工作了。这也直接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开始酗酒,竟然酒后上课,发生了课堂打学生事件。私立学校的学生都满身贵族气,是老虎屁股动不得的。学校最后处理这事,罚他一个月工资和半年奖金。罚钱事小,屈辱事大,为此他辞了这所私立高中。这时,从前母校老师到哈尔滨开教研会,师生意外见了面,说起目前处境,老师苦苦劝他回母校工作,他最终回了母校,把工作关系也从北京迁了回来,做了扎根的准备。让王志欣慰的是,林枫也跟着他一起回了母校,他俩双双做了学科带头人。几年后,王志出任了副校长,成为“一高”的教学掌门人。

也是天要成全一对儿冤家,市长到省城招商,找到田辉彻夜长谈,田辉被一系列优惠政策所吸引,竟然把总部从哈尔滨迁到本市,并把本市的电器行业做得风生水起。不是冤家不聚头,就这样,他和王志又碰上了。碰上王志也无所谓,最让他痛心的是林枫。

其实,田辉怎么也放不下林枫,最刻骨铭心的是他和林枫在省城那次见面。

王志手机店关闭的那天晚上,田辉接到了林枫的电话,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自从她和王志在一起工作后,他们之间几乎就断了联系。他几次打电话过去,她不是敷衍几句了事,就是干脆称工作忙而不接。田辉感觉到这里面的微妙变化,索性不再给她打电话。他没想到这一次林枫竟主动打电话给他,幻想两人之间能有一次峰回路转。田辉宁愿相信这是林枫对他示好,他庆幸自己的手段初见成效,王志的手机店终于撑不下去了,这个书呆子或许准备走人了,林枫或许看清王志那点三脚猫的本事不是征战商界的人,更不是他田辉的对手,一向冰雪聪明的林枫不能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一生押在这种书呆子身上,重回旧港湾也算是她明智的选择。

“好久没见面了,我们坐下来聊一聊吧。”林枫在电话里一提出这建议,田辉立马热烈响应。

“是我不好,太忙了,忽略了你。”田辉说,“都是商场折磨人,一忙起来把什么都忘了,实在对不起,应该是我约你,真的很想你。”

“你是大老板了,肯定是没有多余时间,身边的女孩子一多,就把我忘了。实话说,我也怕打扰了你,耽误你的业绩和大事,才犹豫再三。我没打扰到你吧?”林枫的语气里没半点揶揄,语调跟从前一样,可田辉听来,已经是千里之外,两个人似乎很遥远了,远到陌生。但他还是很热切地回应,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哪能那么没人性。咱俩是什么关系,怎么能谈到打扰不打扰。”田辉说,“我请都请不到你。这一次,是我来,怎么说也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兜里还有几贯大钱。再说我是男生,在女生面前应该绅士一下,给我个面子好不好?”林枫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说,“好吧,我也不想撑面子,只是让你破费有些不好意思。”田辉见她答应了,心里说不出的激动。他知道林枫有些小资,漂亮的女孩子都是有些孤傲和矜持的,一句话,爱面子。为了林枫的面子,他选择了中央大街一家较高档的西餐厅,并选了一个格调温馨的小雅台。坐在这个位置,可以领略充满欧洲风情的窗外街景,还可以将餐厅内餐客百态收入眼底,而这个位置又不十分引人注目。

为了显示诚意,其实也有些急不可耐,田辉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他先在中央大街转了一圈,买了两根老冰棍吃了,消磨了十几分钟时间才坐到餐厅。时间恰到好处,林枫姗姗而至。林枫好像也意识到这次会面的不一般,精心修饰了一下,穿了一件米色风衣,系了一条青白色纱巾,肩吊粉红色小包,整个人显得气质超凡又艳惊四座。田辉不得不承认,林枫的漂亮,在他的心中已经无人可比,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只是她今天这番打扮,太过高雅和庄重,失去了亲和力,让人不好接近。

林枫见到田辉时,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坐在田辉对面。这一瞬间,田辉有些心跳加速。这毕竟曾是他追逐的恋人,至今仍锲而不舍。林枫也不否认两个人从前曾有的恋爱关系,开始还有些拘谨,可一提到从前上中学时的趣事儿,气氛立马变得融洽,话题也没有障碍的顺畅。叙旧,读书趣事,再谈到从前感情,无拘无束,似乎时光倒流,两个人都回到了那段难忘的青葱岁月。重温旧情,让两人忘记了曾经的疏远与陌生,好像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存在,两个人一直牵手走到今天,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从午后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多钟,不知不觉喝掉了两瓶红酒。两个人都有了些酒意,话题就有些放肆和不着边际,田辉自然就放松了提防。

“王志的手机行撑不下去了。”林枫似不经意间叹了一句。

“可惜。”田辉也跟着嘆了句,“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就不是这行当中人,非得要显示哪方面都行,不跌跟头才怪。好在他有才学,又有一份教师工作收入,在这个时代,混碗饭吃还是容易,饿不着他。”

“你这么看他?”林枫问。

“你不认为他是书呆子?”田辉反诘一句。

“我不这么认为。有三起手机投诉案同时找上门来,哪有那么巧?不知什么人又把工商局的人折腾来了,事情本来很小,后来弄大了。”林枫说,“他的小店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都怪那个书呆子一根筋。”田辉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本来是几部水货手机的事,他赔点钱,承认这批货有问题,再换一批货就完了,多大个事啊!谁让他死叫真,结果把工商局的人叫来了。叫真儿吧!结果怎么样?”

“哦!这么简单?瞧你说的,要是放在你身上,肯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林枫脸上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怀疑,盯了田辉一眼,似乎想知道什么。

“那当然!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田辉一脸得意。

“不那么简单吧?”林枫说,“那三个要的是几倍的赔偿,很大的一笔。重要的是,王志看出那几部手机虽然跟他店里出售的品牌一致,那三个无赖也确实在他店里买过手机,可王志让技术人员验过,分明不是他们店里出售的,是来调包的,这和诈骗有什么区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来坏他名声的,而且是下了死手。你清楚,以王志这种性格的人,哪里会吃这一套。”

“小不忍则乱大谋嘛。”

“弄得王志做不下去了,只好关门闭店。”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田辉语气里带了些同情。

“你不认为这背后有猫腻儿?”林枫问。

“有人整他?”田辉说。

“你认为呢?”林枫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田辉。

“你有依据?”田辉一脸平静。

“你应该有吧?我要是有依据,就不问你了。”林枫说这话时淡淡笑了,白皙的面庞带了些酒红,就像一朵初绽的桃花,光艳照人。田辉瞬间就失去了自制力。但他很快平定了自己的冲动,他看到那张艳丽的面孔后面满是猜疑,他必须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你懷疑我?”田辉有些清醒了,格外的审慎起来,两眼盯住了林枫,想猜测她此时的心态,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叙旧?他一时猜不出,可从她的语气里,似乎看出些端倪,她是为王志而来,不是为他田辉。他意识到自己精心安排的见面很可能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弥补也无法逆转的低级错误。

“别这么看我。你我都是聪明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真实的解释。”林枫的目光立马变得锋利无比,“你知道我过去为什么疏远你,因为你太自信,也太过于精明,从来不向我掏真心话。这么多年了,我希望你真实一回,给我一个真正的也是诚实的田辉,你就向我说一次真话行吗?”

田辉受不住她的目光,那一向明媚温馨的目光此刻变得如此锋锐和咄咄逼人,那张脸上的冷艳和凌人盛气让他立马变得无比卑微。

“我不能解释。”他嗫嚅道。

“你终于说实话了。”林枫嘲讽似地笑了,“这件事,你做得太过份了,也太绝了。他可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上中学时你们互相帮助,彼此那么坦诚。如今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这太让人失望和痛心了。谢谢你!当年水泡包子事件,你没说真话。这一次,你总算说了真话。”

田辉像挨了一记重重耳光,满脸胀红,再也无力正视林枫。他很想说当年水泡包子那件事,他没说谎,当时确实只有王志从小食堂出来,尽管这证明不了就是王志干的,至少说明他说的是实情。可在林枫如此盛气面前,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你该向王志道歉。你去道个歉吧,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林枫说着,拎起坤包,将风衣搭在臂弯上起身快步走了。看见林枫穿过几个餐台走到门口,田辉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说了一句,“我道歉?是他对不起我。夺走了我心爱的姑娘,谁来向我道歉!”走到门口的林枫回头白了田辉一眼,从鼻孔里挤出一丝冷笑,似乎在说,是你自己把心爱的姑娘推给了别人。田辉看见那飘逸的背影一闪就走出了旋转门,一个人颓然坐在条椅上。

窗外,中央大街华灯璀璨。

哈尔滨是座东方不夜城,中央大街充满欧罗巴风情味儿。

一位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正吊在东方小伙的臂弯上,样子很幸福,这场景让田辉颓倒在条椅上,潸然泪下。

6

田辉每次回忆起来胸口都有强烈的刺痛感,二十几年了,一直不能释怀。

他下意识地摸起手机,划开,屏幕上蹦出小张,显示两行小字:田总,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办妥,放心。

田辉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这些年来弄得形神俱疲,竭尽全力把生意做大,就是为了给林枫看,或者给王志看。社会是另外一所大学,学习上比不过王志,走上社会就另当别论。他就想让自己的成功增加林枫的后悔度,也让王志自愧不如。就为这,他也得让王志活着,如果王志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努力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王志是他的情敌,也是他人生奋斗的目标和动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志和林枫成就了他今天的业绩。

他接到王志和林枫结婚邀请喜帖的时候,整个人像给倒空了一样,脑袋瞬间就麻木了,空得有些发胀。他捏着大红喜帖,恨不得有一把轮式冲锋枪,射光所有的子弹,将他俩打成筛子。可惜没有,连一只援手都没有。他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没洗脸刷牙,甚至没脱衣服没上床,就那么浑身搭倒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就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表达极度恶劣的心境。第三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摇晃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喜帖撕得粉碎,碎屑丢进垃圾桶里,一个人喝了半瓶白酒,似乎大脑得到些营养,尽管吐得一塌糊涂,却恢复了正常思维。然后他洗了个澡,又到街口理发店洗了头,把自己蓬乱的头发收拾规矩了,打扮利落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他游魂似地到自己的公司转了一圈儿。员工见他几天没来公司,猛然出现一个一脸憔悴的田总,都吓了一跳,以为他得了什么大病,很想问候一下,见他脸绷得凶狠,两眼放着蓝光,谁都没敢正眼看。他处理了几件业务之后,又把自己关进办公室一天一夜。从办公室出来,他换了一套名贵而整洁的西装,扎好宝石蓝的领带,让老秘书为他准备了一束鲜花,他就带上这束鲜花走进了林枫和王志的婚礼大厅,然后递上一份祝福红包。当林枫接过红包和鲜花说声谢谢的时候,他感觉一阵眩晕,几乎摔倒。他坚持着没让自己倒下,却感觉胸口给什么东西塞着,闷得透不过气儿来,如果拔出塞子,一腔子热血都会瞬间喷出来。

他想跑到外面透透空气,转身的一瞬间,竟然看到了刘娟。那个小巧玲珑的小女子什么时候从美国跑了回来,竟然也来参加他俩的婚礼,这世界太奇妙了。如果说林枫嫁给王志很让他意外的话,刘娟在婚礼上的出现无疑让田辉大跌眼镜。她的前男友和别的姑娘结婚了,她竟然有心情前来参加婚礼?许是“同病友惜同病友,失恋人对失恋人”的一种特殊心态,田辉本能地过去和刘娟打招呼,渴望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可刘娟飘过来的眼神让他不好接受,他只轻轻握了握手,立马就选择了逃离。

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走出婚礼现场的,多少年后努力回忆都一片模糊。他在大街上如丧家之犬,不知游荡了多久,最终一头栽进一家小酒馆。他要了一瓶二锅头,一边喝酒,一边心里说:王志,咱们两清了。我整垮了你的店,你夺走了我的幸福,两清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在医院里。

“还好,你总算醒过来了,喝了多少,能醉一天一夜?”

他听到女护士的说话声,弄不清自己怎么会进医院。但他想起一句话,两清了,他和王志。这是田辉多少年来一直的观点,他认为自己输惨了,也亏大了,让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抱得美人归,实在是没有天理。尽管他后来找了个相当漂亮的妻子,几乎就是按图索骥,照着林枫的模样找的,感觉方方面面都比林枫出色,尤其比林枫要小好几岁,是小林枫。可他心里仍旧不平衡,树梢上的那串葡萄才最甜,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好。妻子再怎么年轻漂亮,再怎么像林枫,也是外在像,是形似,骨子里的东西无法雷同,根本达不到神似。他认为照着林枫找也不过是找一个林枫的复制品和替代的赝品,正版的永远在王志怀抱里。这个坎他也过不去了。他不再认为自己的事业有多么成功,再成功也没王志成功。社会大学也没读过王志,输给王志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他老觉得女人林枫最好,无与伦比,价值连城,失去手机店能赢得林枫,这个走狗屎运的书呆子是他妈的大赚了!他甚至有过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一旦王志不在了,他立马离婚再把林枫娶过来。他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他一直心有不甘。

田辉走出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小张很神秘地站在门口等他。

他怔住了,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棘手了。

7

让田辉始料不及的是,通过兄弟公司先后捐给王志和林枫的几笔款又如数退了回来。田辉实在有些想不开,当下这个社会,一切观念沦废,金钱主宰了一切,人们都脑袋削成尖往钱眼儿里钻,哪里会有给钱不要的?可真就让他遇上了,王志和林枫。送钱送不出去,岂不咄咄怪事?王志这小子真他妈的牛!病倒了还这么牛,要死了还这么倒驴不倒架,你牛!

你要死,老子偏不让你死!

再想办法。小张绞尽脑汁也计无可出了。这一次,田辉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他决定给林枫打个电话,想约见林枫。二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恩恩怨怨早成往事,彼此应该回到老同学的位置上,有一个平常心态。他担心林枫不会接受他的邀请,他在脑子里不断盘算,林枫一旦拒绝该怎么办。他就这样一边思考,一边来到公司。他把秘书小张叫了过来,把电话号码给了小张,让小张来约一下林枫,见面地点也由林枫来决定,如果林枫不想安排,就让小张订好一生缘茶楼的两个座位,他请林枫喝茶,叙叙旧,也将捐助进行到底。他让小张来做这一切,是不折不扣的为了面子,林枫拒绝与否,都不会让自己太过尴尬。当然,也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意思,如果林枫拒绝小张的态度不是很坚决,他就可以乘胜追击,再亲自打一个电话把事情敲定。

田辉认为自己的安排很周密也很智慧,这是他多年经商积下的经验。秘书小张记了电话号码正要转身离去,他又把小张喊住了。小张弄不懂田总这两天是怎么了,老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失去了以往铁腕老总的果断,用员工的话来说,有那么点娘娘们们,拖泥带水。田总这是怎么了?大伙都一头雾水。

小张收住脚步等田辉吩咐。

“电话先别打了。”田辉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明白。”小张又小心翼翼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回田辉的老板台上,继续等待下文。田辉冲小张挥了挥手,让小张出去了。

田辉一瞬间改变了主意,让秘书来打这个电话显然不妥,会让林枫感觉他没有诚意。他太了解林枫的性格,这个电话一定要自己来打,就算林枫不给面子,他也认栽。他摸起手机给林枫拨了过去,电话那边立马回了一句,“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田辉冷笑一声,怅怅地望着天棚。这电话号码是从前的,还是女儿上高中时他联系了一次王志和林枫,除此之外他们没再联系过。时间太久了!他想给从前的几个老同学或老师打电话,想知道林枫的新号码并不难,可他不想这么做。一旦从别的同学手中得知林枫号码,自己会颜面扫地,林枫知道了也会多几分得意,他不想给林枫得意的机会。他丢下电话,又把小张喊了进来。

“你还得再跑一趟市一高,”田辉说,“林枫老师的电话号码变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到一高把林老师的电话号码搞到,我找她有急事,就这么说。”

小张答应一声立马出去。

折腾了一天,小张弄到了林枫的新号。让田辉没想到的是,林枫一口答应了,时间选在下午。林枫说下午有人换她,否则她在医院出不来。除了回学校上课,她所有时间都是在王志身边度过的。她必须在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丈夫王志。田辉搁下电话,心里骂了一句:王志这呆货,老天让他走了狗屎运,竟然让一个班花这么倾心于他。骂过了,心里还是泛起一缕怅然和失落,是那种酸酸的醋意。

他看了看表,还有两三个小时,忙叫秘书小张到一生缘茶楼订了一个雅间。

8

这一次,田辉故意没有提前到场。

田辉到达一生缘门外的时候,林枫已经在马路边的绿化树下等他了,让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彼此寒暄两句,田辉按礼节拉门让女士先进屋,林枫也没十分谦让。林枫在入门的一瞬间打量了一眼门楣上的牌匾,“一生缘”三个字是深深刻进木板的,老绿色的行书特别刚劲有力。林枫颇有意味儿地吁了口气,心里揣摩田辉带她到这里的用意,毕竟是上中学时热恋过的,她回头给了田辉一缕别样的眼波。田辉一瞬间有一种淹没感,想从那眼波里挣出来,林枫说了一句,“这茶楼的名字很有意思,是有主题性的吧?”她说这话表达的态度模棱两可,表面上是评判茶楼的名字,潜台词是说给田辉听的。这名字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田辉安排到这里,是叙旧,是谈情,还是想告诉她,他和她的缘也是一生一世的,至今没有改变?这一生缘是同学缘,朋友缘,还是情缘?抑或还有别的?不管是什么,林枫清楚,田辉煞费苦心带她到这个茶楼来,肯定是别有意味儿的,这其中的寓意也显然躲不过她的眼睛,她毕竟是多年教高中语文的老师,专门分析字面以外的潜台词。林枫心里说,别再玩小把戲了,我们已经不是少男少女,有什么话直接说好了。

两个人在雅间落座,林枫将风衣搭在椅子背上,田辉想伸手帮她挂在壁钩上,林枫轻轻摆手示意不用。田辉再一次感觉林枫不会接受他一丝一毫的帮助,哪怕是举手之劳。这实际上是一种态度。

田辉喊来服务生,点了一壶武夷山大红袍。服务生转身出去,未及田辉说开场白,林枫已先开了口。

“这么匆匆忙忙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我喜欢直来直去。”

“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喝杯茶吗?”田辉对林枫的态度很不舒服,却忍着没表现出来。他分析,这一次约她来,很可能又是一个错误。可他还是不死心,当年那个前后座的小丫头哪里去了呢?这些年在生意场东挡西杀,斩将搴旗,打下这半壁江山,就是不服输,就是为了证实给林枫和王志看,他是当今社会的佼佼者。面对林枫,他明明知道自己败局已定,也要倒驴不倒架,尽量让自己输得体面些,所以他表现得很有耐心,也很绅士。

“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林枫抹了一下额头汗水,“你知道,老王还躺在医院的床上,我没心情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坐下来饮茶品茗。咱们是老同学,你别见怪,我们有话就直来直去,明说吧,这样更好,你说呢?”

“你说的也对,我知道你的时间宝贵,也不敢多耽误你。”田辉的话里显然带了些不满和讽刺意味儿。

“哪里,田总想约,我再忙也得从命吧。”林枫也反唇相讥。

两个人这种开场白,显然无法营造叙旧气氛了,田辉听了,心里越加凉了。

“你这么说话我可不敢当了。”田辉说话也有些不冷静了,“我再怎么折腾,不过是个体老板,哪里比得了你家王副校长。不过,别忘了,我们可是老同学,老朋友,彼此之间也别讲什么高低贵贱,只要坐在一起,肩膀就一般高,你说是不是?”

“真的对不起,我们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林枫不想弄得两个人都没面子,忙把话拉了回来,“知道你忙,你也知道我是特别时期,我家老王躺在病床上,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想留下太多的人生遗憾,把能给他的时间都给他,不想在别的方面浪费时间,希望老同学理解。”

這句话虽说得挺柔,却是以退为进,尤其她一口一个“我家老王”,像沉重的铁锤,重重砸在田辉的头上。田辉感觉脑袋被击碎了,脑浆热热地流了一脸,他摸了一下眼窝,努力让自己平静。

“我能理解。”田辉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约的不是时候。”

“别这么说,我理解你的好意。”林枫说,“你知道,我和儿子轮流到医院看护,儿子刚上大三,功课正紧,为了父亲,他请了长假。我不想让儿子有过多的负担,可没办法,父子连心,这孩子背地里哭了多少次,在我面前却做得若无其事,举重若轻,还不住地安慰我。”

“虎父无犬子,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和你俩比起来,真的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将来一准比王志还有出息,也肯定是个小王志,不屈不挠的硬汉。”

“将来的话不好说,性格上还真有些像他爹。”

田辉听了这话,心里像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喝茶。”田辉很绅士地不停给林枫续茶。

“你真的不是为了叙旧吧?”

田辉听出她的潜台词,她急于想离开,就诚实地点点头,说,“这种时候,怎么好意思约你出来叙旧。听说有人向你捐款,你都一一退了回去?”林枫歪着头打量着田辉,颇有意味,也带有些顽皮状,“你不该用听说这个词,你该说知道。”田辉笑了,林枫到底是王志的老婆,更是聪明过人的女子,什么事都躲不过她的眼睛。可田辉故做懵懂状,很不解的样子说,“不明白。”

“别绕弯子了,你明白。”林枫说,“我和那公司没一毛钱关系,就算他们想慈善,也不会分几次一直捐款。我想,除了你,别人不会对我和王志这么大方。你怕一次拿多了引起媒体关注,或引起我的怀疑,就把这笔钱分解了。可你不聪明,多换几个公司啊,始终一个公司就让我想到了你。况且个人企业,哪有一次捐这么多的,人家的钱也是血汗来的。”

“就算是我,你们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也是应该的。”田辉说。

“你知道我家老王的脾气,他不会接受来历不明的捐助,尤其不能接受你的捐助。说实话,我和老王不缺钱,他只需要你的道歉,你欠他一个道歉。冷水泡包子事件,手机店的倒闭,你应该还他一个道歉。”

田辉在这一瞬间,相信自己的脸都是扭歪的。

“让我道歉?让我向王志道歉?凭什么?”田辉虽没提高声音,也能明显感受到他语气的穿透力,听起来也是相当倔强和不屈。他向王志道个歉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人格输不起,尤其是在林枫面前,整个人生都栽惨了。

“因为你欠他的!欠他一个道歉。”林枫的话也同样低沉有力。

“真是笑话,他王志想什么呢?”田辉终于有些歇斯底里了“我心爱的姑娘被人夺走了,成了别人的妻子,谁该向我道歉?”

“到现在你都不思考为什么。”林枫说,“这么多年来,包括上中学,无论什么事,你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一个从来不承认错误的人,这本身就是错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正是因为我看到你的骨子里,才决定放弃你的。这和王志无关!即使没有王志,还有张志和李志,总之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林枫说过这话,从椅背上抓起风衣,很平静地站了起来。田辉知道她要走了,也呷了一口茶站了起来。

“林枫,请别拒绝我。王志目前这种状况,我有能力,支持你们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也是好朋友,希望别误解我的好意。”林枫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确实不需要。尽管手机店倒闭了,我和王志这些年还攒了点过河钱,再说,如果手机店不倒闭,还需要你来捐助吗?如果你真的要捐助,就去医院吧,给他一个道歉。二十几年了,他一直在等待这个道歉。因为你,他失去真正相爱的刘娟。你以为他这些年来心里就好过吗?实话告诉你,人生的争斗,没有赢家。”

林枫说话时,人已经走到门口了。田辉再一次意识到,这次约见林枫,真的又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愤怒到了发疯,很想将那精致的玻璃茶壶用力掼到地上。他已经将茶壶捧了起来,最终没有这么做,他不能在这种地方撒泼。他一个人在雅间里冷静了好长时间。

见他娘的鬼!

走出茶楼时,他忿忿骂了一句,说不清骂谁。

9

田辉再次见到林枫是在王志的葬礼上。

同王志的婚礼一样,田辉再一次看到了刘娟。刘娟当年一直听了田辉的判断,认为王志是一个蔫坏的人,这种人表面老实也简单,骨子里的东西复杂得莫名其妙,将一饭盒包子用凉水泡了不算什么,承认一下是恶作剧,或者承认是误将刘娟的包子泡了也就了事,可死不认账,这就属于心里阴暗了,这种人怎么可以做终身伴侣。后来,王志一直让田辉道歉,分析可能误解了王志,很想和王志重修旧好,可王志已经和林枫好上了,并结婚生子,这让刘娟追悔莫及,她只好远走美国。尽管她的内心感受没向任何人说起,可她和王志一样,一直不肯原谅田辉。田辉没想到能在王志的葬礼上见到刘娟,尽管刘娟已经是半老徐娘,仍旧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尤其是一直未结婚的女人,保持着良好的身材,也显得年轻。两个女人互相偎依着,哭得肝肠寸断。田辉看到这一幕,心都碎了,似乎该哭的是自己。为何不让王志站在灵前,自己躺在鲜花翠柏之中?这一刻,他感觉王志永远都活着,自己已经死了。田辉很想上前搀扶林枫和刘娟,见她俩那种物我两忘的伤心劲,他只默默从身边走过。这两个女生是班上最优秀的女生,一个是班花,一个是学霸。如今,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前女友,这个走狗屎运的书呆子,混到这地步,尽管英年早逝,也死得值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鲜花翠柏中的王志,他那么平静,也那么安详。这是他的同学,是他印象中呆头呆脑的同学,他学习那么好,却有些不谙世事,班上的男同学对王志几乎都不看好,却这么有女人缘。田辉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就是超越王志,上学时学习不如他,但一定在社会人生中混得比他好。较量还没终局,他竟然如此退场了。真没想到,黄泉路上早行人,也是天妒英才,还不到五十岁就早早躺在这里。早晚有一天,自己也会躺在这儿,等自己躺在这里的时候,却不会有两个女人肝肠寸断的礼遇。面对冰柜和鲜花翠柏中的王志,他一时不知该向逝者说点什么。他瞥了一眼悬挂正面墙上电子屏上大幅遗像,顿时有了一种眩晕感,他几乎要栽倒。多少年前,他就期盼这一天,王志就躺在火化场的灵床上,再也不能起来和他争林枫。可这一天姗姗来迟,迟到他没有了任何愿望。如今,他成了他一生的动力和前进的方向,已经不希望他死了,他却死了。这个走狗屎运的家伙,你怎么可以死!他要的是林枫,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所以不停地对付王志,是因为林枫,不是因为王志。他斗王志没有任何意义,他显示自己的创业实力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林枫是他田辉的妻子,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王志肯定会是他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可惜这一切都不存在了,王志没有了,他像失去了舵把的小船,茫茫大海中,竟然无所适从了。

临别前,向遗体行注目礼。突然感觉王志的嘴角向他扭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直接撞进他的耳鼓,“你终于来了,向我道歉!”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震得脑袋嗡嗡响。他吓坏了,立马逃出了告别大厅。

在告别大厅门口,工作人员护拥着家属出来,他又看到了林枫和刘娟。她俩从他身邊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同时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像看一只奇怪的动物或外星人,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跟在这目光的后面,他又一次听到那游丝般的声音,他第一次对这两个女生的目光有了恐惧感。

“王志先走了!”刘娟一脸泪水。

“真没想到。”田辉叹了口气。他真的没想到,他相信修短由命。

“我们都会走的,来早来迟,都有这一天。”

“谁都逃不过,大自然规律。”

“你,不该说点什么吗?”林枫抹了一下泪水插了一句,语气冰冷,“既然我们都有那一天,都不该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你俩是最要好的中学同学,我是他的遗孀,在这种地方,你不该说点什么吗?向他的遗体告别,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是个有骨气的人,别人都当他是书呆子,我知道他不是。”

田辉再一次打了个冷战。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来了灵车,将王志的遗体推向火化炉的方向,林枫疯了似的和刘娟一起扑向王志,立马有工作人员和众亲友及林枫的同事将林枫和刘娟死命拉开。田辉目睹了这撕心裂肺的一幕,忙退到门外。

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原野一片银白,整个世界都变得干净而纯洁。

田辉望着大雪深深吸了口气,猛然意识到,真的该向他道个歉。

一直以来,他欠他一个道歉。

“王志,这辈子我欠你一个道歉!”

他冲着落雪的天空默默说了一句,不知王志在天之灵能否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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