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尊严在消失
2018-08-20张鸣
当下,似乎所有的职业,声誉都在急剧地滑落。从前还带有光环的职业:教师、导演、记者、作家等等,似乎都变得贱了,不仅贱,有的还进入了“恶心”行业之列。那么其他的职业会好些吗?其实一样,有的滑落得更早。当年我们选择职业的时候,多少还在乎一点职业本身的荣誉,而现在,人们则把眼睛都盯在待遇上和工作环境上。还能有有尊严的职业?如果还有的话,大概只有领导。即便做领导,一旦落马,也会贱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这种变化,有人说,是这几十年才发生的。其实不对,这个过程要更早,在更早的时候,变化就已经被奠定了。
苏联科学院的院长李森科说过,在苏维埃制度下,没有人,只有一些蛋白质的综合体,我们根据社会主义的需要,将之培养成工程师、农艺师和拖拉机手。这话其实说的不错,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确不存在有个性的人,自然,就不存在有个性的职业。所以人的培养,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不同职业,只是有一点技术上的区隔。而且,外行领导内行,又是一个规律。在外行领导那里,人才的那点技术上的不同,原本就无所谓,所以,一个学物理的人,可以用来教语文,一个学机械的人,可以去放牛。
没有市场检验,效率只有在更大的领导检查的时候才有意义,只有在运动的时候才會被重视,而运动当口的效率,又只能是大帮哄,没有质量的检验,所以,效率没有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职业要求也随之变得可有可无。我小的时候,很多小学老师,居然不认识多少字,在课堂上念白字是一个普遍现象;在黑板上把一道简单算术题讲飞了也比比皆是。反正那时候也没有考试,怎么教都无所谓。那时候的工业品,残次品也超多。用的人,只能自己想办法修修补补凑合着。很多产品,都可以自己造,肥皂自己造,桌椅自己造,扑克自己造,连自行车,都有人可以自己造。
在遍地自发工匠的情形下,传统的工艺,从手工艺品到饮食,却在大面积流失。等到改革开放,只有这些工艺的传人还没死绝的情况下,才能复原一二,但跟他们的盛期已经远远不能比了。
当然,更糟的是,经过这样一个漫长的阶段,传统的职业精神和职业道德已经被碾碎,扔掉了。职业间的界限,也随之模糊。所有人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但却找不到人民在哪里,也不想找。所有的职业从业人员,只要领导不看着,都在磨洋工。
在进入市场经济之后,职业是逐渐恢复了,但职业精神和职业道德,却依旧找不回来。人们开始冲着钱去奋斗的时候,是想不起来工匠精神的。粗制滥造,坑蒙拐骗,才是时尚。产品的质量,包括学校里学生的质量,本质上,不是政府抓出来的,而是市场自然淘汰筛选的结果。但是,在我们这里,资源配置仍然由权力掌控。只要是垄断,只要背后有权力,即使产品低劣,也不愁没有买家。扭曲的市场,造成扭曲的职业观。大学生毕业,最理想的去处,除了做公务员,就是进国企。有扭曲的职业观,自然有扭曲的职业。老师教的好坏,哪个来检验呢?中学还有一个高考,大学呢?连学术评价,都得由权力控制,教学的质量,就不用谈了。这些年,的确是有人挣了钱了,但财产的保障,却还谈不上,连做餐饮的,都没有心思精益求精,玩出自己的独家绝活,因为,谁知道明天这个餐馆,还能不能开下去?政策会不会变?
职业的尊严,说到底,是由人的个性决定的。在“听话,出活儿”(据说是清华真实的校训)的大前提下,个性不仅连个屁都不顶,而且是有害的,需要被抹平,哪里来的职业精神?人们不是在逢迎,就是在跳槽,再不就是盗窃(知识产权)。哪儿好去哪儿,什么好偷偷什么。再不就越界,演员非要当导演,作家要当商人,商人要做政客,政客要写专著。一辈子用毕生精力做一件事的工匠精神,在我们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我用毕生心血完成了一个绝活,旋踵就会被盗掉,我干吗还会这样犯傻?同样,我用心做了一件事,转眼就成了领导的政绩,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干吗还会这么犯贱?
当投机、糊弄,甚至欺骗、盗窃都受到鼓励的时候,职业精神、职业道德,是不能建立起来的。当好人、用心做事的人没有好报的时候,世道就会越变越坏。这种时候,人们最好的待遇,就是互害。所有的精神头、聪明劲儿,都用在琢磨怎么坑人、骗人、欺负人上去了。所有的职业,自然都变成了垃圾。职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从别人那里获利,同时也坑害一下别人的凭借。
(摘自“张鸣微信公众号”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