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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革的力量:“国家与社会”视野下的近代白话报刊

2018-08-20袁红涛

社会科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城市

摘 要:以“国家-社会”理论视野来考察清末民初以来白话报刊发展历程,对其多方面的社会历史价值会有更为内在、更具整体性的认识。作为一种新兴大众媒介,白话报刊既以其民间化推动了近代城市社会的形成,又以其市场化发展促进了现代共同语的形成和推广;既从多方面推动了现代国家与社会的相对分离,同时又实践并展现了两者之间新的互动关系,成为促进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现代转型的重要因素。这一进程生动显现了新兴媒介所带来的裂变式的社会变革力量。

关键词:白话报刊;国家与社会;城市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6-0174-08

作者简介:袁红涛,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上海 200235)

“媒介一经出现,就参与了一切意义重大的社会变革——智力革命、政治革命、工业革命,以及兴趣爱好、愿望抱负和道德观念的革命”①。在西方近代国家与社会形成过程中,新闻传播媒介的兴起是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进而与这一历史进程密不可分。而对于我国清末民初白话报刊从诞生、发展到最终成为报纸主导样式的历程,既有研究曾主要从革命史研究视野出发,着意阐发其在民族救亡、政治变革运动中的作用和意义②;其后则基于现代化视野,从新闻学、史学、文学和社会运动等更多领域论述其进步意义和历史价值,但是缺乏更具整体性的理论观照,尚未充分揭示其“社会变革”意义。值新文化运动百年之际,应该有更开阔的视野来认识之。本文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借鉴“国家与社会”理论框架,从白话报刊作为中国近代城市化进程中兴起的大众传媒这一属性出发,揭示白话报刊发展所引发的“社会变革”效应。

“国家与社会”是西方政治社会学的核心问题之一,但进入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并被广为应用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其时邓正来等人“在对原本中国社会发展研究中那种自上而下单向性‘国家范式进行批判的基础上,把社会或市民社会的观念引入了中国社会发展研究之中,进而形成了‘国家与社会这一理论”邓正来:《“国家与社会”研究框架的建构与限度——对中国乡土社会研究的评论》,参见王铭铭、[英]王斯福编《乡土社会的秩序、公正与权威》,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09页。。这是一个涵盖广泛的理论框架,主要关注国家与社会的界分、国家与社会的互动等内容。尽管对其内涵和适用性不乏质疑,但诸多研究者以之解释和分析中国社会历史变迁与现代化进程,硕果累累,现已成为重要范式。作为一种理论和分析框架,其意义就在于提供新视野,促使研究者形成新的问题意识,或者是从新的角度去探讨老课题。在这一视野下考察近代白话报刊的历史价值,既是一种更具整体性的把握,也烛照出一些此前尚未充分或准确认识的隐含层面。

一、白话报刊:近代城市化进程中的新兴传媒

新闻史学界公认为1876年3月30日上海申报馆所出的《民报》乃是清末第一份白话报纸。该报宣言“专为民间所设,故字句俱如寻常说话,每句及人名地名,尽行标明,庶几稍识字者便于解释”《新出新报纸招人代为分售》,《申报》1876年3月30日。。而且定价低廉,具备早期白话报的诸多特点。不过该报存世太短,影响有限,且其后二十余年再无后来者。直至1897年11月7日,章伯初、章仲和主编的《演义白话报》在上海创刊,方开启清末以启迪民智为宗旨的创办白话报刊热潮。新闻史家总结:“从1876-1919年,中国大约出版了200种白话报刊,这以后文言报刊逐渐为白话报刊所取代。一部现代新闻史已经成为纯粹的白话报刊的历史了。” 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84页。现有研究者经过深入调查,更正了这一数据,指出:“清末民初出现了370种以上的白话报刊,以《大公报》为代表的50余种文言报辟有白话栏目或者赠阅白话附张,另外尚有为数众多的文字浅易的蒙学报、浅说报、女报、通俗画报等” 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时人言及这一时期的白话报热潮,“各省有省会的白话报,各府有一府的白话报,甚至那开通点的县城里、市镇里,亦统有白话报” 铁汉:《论开通民智》,《竞业旬报》第26期,1908年2月6日。。今人注意到其地域分布,“就城市分布而言,以北京最多,1900-1908年间有132种白话报刊;其次是上海(29种)、天津(11种)、长沙(10种)、杭州(9种)。” 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白话报刊兴起于近代城市,集中于近代城市。因为报纸作为现代大众传媒,与现代城市密不可分。白话报刊兴起的直接动因是国人救亡图强的现实需要,而在深层次上则基于中国近代城市化的发展。白话报刊事实上远超救亡图强现实需要的“社会变革”效应实立足于此。

作为一种信息载体,近代中文报刊的兴起首先基于商业需求。与西方人最初为了传教的目的在华办报不同,国人开始自办中文报刊大多是出于商业性动机,为了交流商业信息的需要。西方人在华所办报刊最早出现在通商口岸城市,这些城市最早接触到现代报刊。作为一种非官方的, 以传播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信息为旨趣的商业性报纸, 首先是西方传教士马礼逊等人于19 世纪下半叶在香港、澳门、广州等通商口岸城市创办的。从19世纪70年代到甲午战争前,国人自办了约20种近代报刊。戊戌以后,中国人自己办的报纸在数量上开始超过外资报纸。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人在国内所办的报刊247种,其中上海78种,北京24种、天津12种,广州36种,武汉15种,五城市集中了全国报刊的66.7%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119-121页。。近代工商业城市的出现是报刊业兴起的内因和基础。

随着近代城市化进程,报刊作为大众传媒的属性开始凸显。美国知名学者丹尼尔·勒纳认为,现代化进程主要有三个阶段,即第一阶段,都市化;第二阶段,读写能力;第三阶段,大眾媒介参与。都市化即人口从分散的地区向都市中心流动的过程。这一过程会刺激人们参与性的需求,同时也会为人们的广泛参与提供条件。首先是都市化,它决定了民众读写能力和媒介参与性的发展;同时,民众读写能力的加强促进了媒介的发展,而媒介的发展反过来促进了读写能力的提高[美]丹尼尔·勒纳:《传统社会的消逝:中东的现代化》,引见江凌《城市化移民、人口集聚与区域城市近代报刊业的兴起——以近代两湖地区城市报刊业的兴起为例》,《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4期。。从洋务运动发端,机器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吸引人口加速向城市集中,出现了中国第一次近代意义上的移民浪潮。“1893年的城市人中要比1843年大约多300万,……于是半个世纪中出现了有意义的城市化发展。” 施坚雅:《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城市研究》,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73页。人口向区域中心城市的集中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同时,“外来移民的集中,农村人口的城市化,移民和城市居民的精神交往需要,使报刊等媒体成为那些生活在狭小社区范围内的城市居民和移民减缓生活和心理压力、了解外部世界和社会信息的窗口。” 江凌:《城市化移民、人口集聚与区域城市近代报刊业的兴起——以近代两湖地区城市报刊业的兴起为例》,《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4期。城市化带来了对大众传媒的需求。

以启蒙和救亡为宗旨的白话报刊兴起后,其地域分布仍然显示着集中于城市的特征。这是因为只有近代化的城市才能为报刊的生产提供条件。近代城市的机器印刷业、造纸工艺、出版网络的发达是报纸业得以繁盛的物质基础。比如,包天笑在苏州创办《苏州白话报》,用的是“木刻”印刷;到停刊的时候,刻字用的木板堆了一大房间。传统工艺是难以长久支持现代报纸发展的。报纸等作为文化产品,需要可复制、能够机械化生产才能降低成本,降低售价,从而广泛发行取得利润。只有以大工业为基础的现代印刷技术和造纸工艺才能达到这一要求,而工业化与城市化密切相连。中国传统城市大多是单一功能结构性城市,大部分是军事重镇和行政中心。近代转型以来,经济因素逐步取代政治和防御功能而成为城市功能的主体,一批前近代商业市镇开始向工商综合性城市转型。如自从在上海创设江南制造局开始,这里兴起民间投资办厂热潮。清末民初,全国新式企业15%都设在上海,改变了上海传统单一的商业功能,使之成为全国近代工业中心,加速了上海城市近代化。据张静庐《中国出版史料补编》记载,上海从20世纪初到三十年代初,印刷工业增长了六倍;自李鸿章创办伦章机械造纸厂,至1924年止,有大型造纸厂共二十一家。密集的印刷造纸工业格局才能为文化市场的建立开创广阔空间。近代报刊业以上海为中心,既是其工业实力使然,也是其城市近代化的标志。

近代城市化产生了对报刊业的社会需求,也为报刊业的生产提供条件,两者的结合推动着近代文化市场初步形成。正是作为近代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新兴大众媒体,白话报刊的民间化、市场化发展从多个方向推进了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转型。

二、白话报刊的民间化与城市“社会”的发展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即开始面对外部世界现代性的刺激与挑战。甲午战争以后,中国现代化的发展客观上提出了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课题,历史的发展因之进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时期。若以“国家-社会”的分析框架着眼,可以发现,在此一时期内,一方面政府迫于内外压力,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力图改变既有的国家体制和统治方式,重建政治权威,以凸显国家在社会变革中的主导作用;另一方面民间社会的各种势力也奋发振作,通过各种方式寻求活动空间,以推动社会变革,因而社会的自主性发展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方平:《晚清上海的公共领域(1895-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白话报刊创办热潮即基于这一社会自主发展的时代背景,并促进了社会的自主性发展。

如前所述,中国历来只有官办的邸报。清末以来受西方传教士所办报纸影响,渐有中文报纸创刊。1 8 7 3 年, 中国第一张民办报纸《昭文新报》由艾小梅在汉口创办。1895年开始,中国的报刊发展进入了一个繁荣期, 各种报刊如同雨后春笋, 言论市场更是发展迅速, 到1910年左右, 全国的中文报刊有七八百种之多, 其中商办、私营的占了很大的比例, 尤其在1904年后, 官办和外商的背景淡出更多。从这个时期创办的白话报刊的所有性来看, 它们都具有较强的独立性与自主性, 办报的资本多来自民间, 有私人出资或者是独立筹资的, 如《安徽俗话报》( 1904年)、《杭州白话报》 ( 1901年)、《扬子江白话报》 ( 1904 年)、《湖州白话报》 ( 1904年)、《智群白话报》( 1903 年)、《预备立宪官话报》 ( 1906 年), 也有同人集资和招股集资的, 如《宁波白话报》( 1903年)、《安徽白话报》 ( 1908 年)等。桑兵先生在《清末民初传播业的民间化与社会变迁》一文中,提出了“民间化”的概念,来总结这一时期大众传媒繁盛的表现和内因 桑兵:《清末民初传播业的民间化与社会变迁》,《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6期。。所谓大众传媒的民间化,系相对于甲午战争以前官方或半官方的邸报以及外报在报刊业中占据垄断地位的局面而言。相对于官报、半官报,民间化即是非官方化;相对于外报,民间化则意味着本土化。

首先,白话报刊大多都属民办。较之于官报受命于官府和外报由外国人把持而言,其行政、财政以及用人权相对独立。白话报刊的出现强化了传播业民间化或曰社会化的趋势。

其次,在受众选择上,白话报刊立足于启迪民智,面对最广大的“国民”发言。考诸实际,白话报刊面对的并非仅仅下等社会。据1903 -1905年南京、武汉、杭州、镇江、扬州、常熟、泰州、衢州等11座城镇的调查统计,共订购报刊62种,20227份,除《南洋官报》由江宁各级官府分摊派订、数额高达9000份外,其余11000余份多为私人订阅。其中白话报刊有14种,订数达1253份,不仅开明士绅、官吏、商人和学生读报接受信息,一般市民也加入订阅行列。随着发行量的增加,报刊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公共读物,报刊的阅读对象也由此前的特殊人群转向以各界各阶层的社会公众为主,举凡官绅商学乃至于普通市民都成为报刊的读者。不同于邸报,白话报刊的受众由官吏为主转向以社会公众为主,打破了官方独占信息和文化的局面。

其三,在报刊内容编排上,白话报刊表现出突出的社会取向。清末民初,“白话小报”和“文话大报”是人们对白话报和文言报纸的习惯性称谓。白话小报在普通民众印象中,并非仅仅指涉使用“白话”和纸张“小”这一表层意思,偏重于社会风俗(而非政治)立言、面向平民大众、价格低廉等,亦是其题中应有之义。清末白话报人谔谔声曾批评一种看法:“现在评论新闻纸的人,总以为文话报对于政治立言,白话报专注重于风俗社会”;“现在的报纸,有大报小报之别。大报多是文言,小报多是白话。但是大报偏重政治及舆论,小报偏重社会民情”。 谔谔声:《报无大小之分》,《爱国白话报》1913年11月18日。《群強报》有感于“文言报偏于政治问题,而疏于社会状态;白话报详于社会事情,略政治问题;皆缺点”,因而将该报宗旨定位为:灌输社会上之知识,助长政治上之能力。 新声:《民国之根本问题》,《群强报》1913年2月19日。——在一定意义上,他们所不满的这种看法和状况,凸显了白话报纸在内容编排上的“社会”取向。在古代中国,朝廷官府的各项活动成为全民性社会活动的主要表现,而民间事务大多只具有局部和地方性质。随着近代社会的变迁发展,公众事务逐渐趋于一体,出现了社会分离于国家的趋势,政权的国务活动不再是全社会公共事务的主要表现。白话报刊的栏目设置,集中反映了这一变化趋向。一般报纸由新闻评论、广告文艺、专件通信组成,新闻从空间上分为国际、国内、地方三大类,从内容上分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四大类,民间的实业发展、商情涨落、演讲集会、社团活动、社会风潮、体育竞赛、名人行踪、民情疾苦、水旱灾害、治安情形等等占据大量版面。它打破了官方言行独占版面的垄断地位,社会新闻成为重要内容。报刊不再单纯是王朝官府的喉舌,而成为社会各界表达意愿、交换信息的园地。随着白话报刊的推广,受众的关注重心也由单一的朝政向社会经济文化领域转移,表现出游离于“官”的倾向。

第四,随着白话报刊的推广,兴起了一个新的公共阅读空间。贴报牌、阅报处与讲报所,是伴随白话报刊发展而渐次兴起的新的推广手段和启蒙形式。贴报活动之开展,肇端于白话日报鼻祖《京话日报》问世,是彭翼仲为扩大《京话日报》的社会影响而在北京推出的。贴报地点一般选在“通衢”和“闹市”,将报纸张贴在竖起的木牌上,供过往行人浏览。由于贴报牌受到自然条件影响,公共阅报处所应运而生。这些阅报处所,由感时忧国的爱国志士发起,由热心公益的士绅乃至官府捐钱捐物,租借房舍,聘有专职或者兼职管理服务乃至讲解人员,订有各种报刊供人免费阅览。进阅报处的阅报者仍以知识阶层居多,为了将启蒙思想普及到识字无多甚至目不识丁的下层民众,讲报和演说成了必不可少的手段和方式,于是讲报所兴起。清末最后几年,随着宪政的推行,阅报处和讲报所等社会机构已经明确写入了地方自治的章程中,正式纳入各级政府部门推行的新政政绩体系之内。阅报和讲报处所的设置,首先扩大了报纸的实际受众,改变了白话报刊发行量与实际社会影响的正比关系。同时,阅报和讲报活动也“使得来自于不同职业和社会阶层的私人受众在个体性阅读基础上结成一个公共阅读网络” 方平:《晚清上海的公共领域(1895-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尤其是,阅报处和讲报所的开设,在当时被视为一种善举,社会各方面将其当作一项公益事业,具有一定的“公共性”:这些场所免费对全社会开放,通常备有茶水,有专人负责报刊管理和读者接待工作。——在一定意义上,与后起的现代博物馆、图书馆等相联系,这些场所已具有现代城市社会公共机构的雏形。即,作为为公众提供知识、教育和欣赏的文化机构,引导市民的文化共享和文化参与,其本身既是一个“公共的”空间,同时又参与塑造一个更大的公共空间 参见杨志刚《博物馆与中国近代以来公共意识的拓展》,《复旦学报》1999年第3期。。

白话报刊经营的社会独立性与自主性的逐步加强,不仅办报者系民间人士,而且报纸的受众也以一般意义上的社会公众为主;其信息来源和内容编排上鲜明的社会取向,其阅读和传播过程中所体现的“公共性”,产生了多重社会效应,它“改变了传统的官民文化格局,从而在文化上加剧了政治国家与民间社会的疏离与对峙”, “而这种分立乃至于对抗,是公共领域的孕育与发展不可或缺的基础性条件之一” 方平:《晚清上海的公共领域(1895-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页。。它促使城市文化摆脱封建国家政治的控制而具有自治性和民间化色彩。上海史专家曾梳理上海现代市民意识萌发与滋长的过程,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报纸的作用。“所谓市民意识的一种表现,即是公共概念,公共意识。近代市政措置设施,一切环绕公共领域,与中国传统政治、人民传统观念均不合”;而“无论市政事业的扩展,市民的遵守市政规章,为公益尽义务、献力量,无一能够忽视报纸的作用。上海是全国最早出现近代报纸的地方。这种报纸,不同于传统的专载宫门抄只供官员阅读的邸报,完全是新式的公用工具了。它在公共领域中发挥的作用无可比拟。” 唐振常:《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二十一世纪》(香港)第11期,1992年6月。

与晚清之前社会信息交流与舆论表达对国家的政权系统依附性极强的情况不同, 晚清白话报刊所开展的信息交流和舆论表达, 以机器印刷、近代通讯、交通等技术性手段为物质支撑, 建立在受众的个体化阅读和集体性交流的基础上, 基本不受官方权力的支配,促进了城市居民对于城市文化和公共事务的参与。这一时期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 北京、上海、天津、汉口、长沙、广州的报纸广泛发表知识分子讥评时政的言论, 是城市文化的精英层次的一种政治、文化参与;而清末民初, 上海、汉口的一些报纸经常举行选美活动包括选妓女为“状元”“总统”, 可视为城市文化的世俗层次的一种文化参与。无论是高级还是低级的参与, 都体现了城市居民的广泛参与和平等交流,促进了城市文化的公众性与自治性,从而也促进了市民对于地域身份的认同。

传统城市里虽不乏永久性居民, 但社会精英阶层往往是以客居者身份寓居城市, 无论是士子、官员、还是富商巨贾, 他们的人生归宿是乡村与土地,不过是都市的过客。近代随工商业发达而兴起的城市,大多都是移民城市。在这个陌生人的社会,大众传媒成为必需,并在大众传媒空间中彼此确认共同身份。报刊促进市民阶级的社会整合,激发了“市民”对于所在城市的地域身份认同。1904年,蔡元培等人主办的《警钟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新上海》的“社说”。“上海何以美?上海者,上海人之上海也。上海人得此天然地势,宜其组织特色文明,随上海潮流,灌注全国,使全国人饱饮吾上海文明乳汁。再出其余力灌注全地球,使全地球人饱饮吾上海文明乳汁。” 《新上海》,《警钟日报》1904年6月26日。市民对所栖身的城市的一种地域认同,乃是城市社会得以建立的基础,也是中国文化历史上一種新出的现象。近代都市居民不仅是籍贯的城市化, 而且意味着他们从职业、生活方式、文化价值观念等方面完成从传统到近代, 从乡村到城市的根本转变, 成为完全意义上的都市人。他们被都市所同化, 对城市社会产生强烈的认同。由此城市社会开始脱离悠久漫长的乡土社会传统而成为一种新的形态,并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推动着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进一步转型。

三、白话报刊的市场化与现代国语的形成

白话报刊不但促进社会的自主性发展,还推动了现代国家的建构。比如,相比较对“市民”的服务,白话报刊更直接地呼唤“国民”意识的觉醒,对此启蒙意义,研究者已有充分揭示;而对白话报刊与白话文运动、与现代国语形成之间的关系,也多有研究者关注。本文则从国家与社会互动关系着眼,除了关注白话报刊编者和作者纸面的表述之外,还欲揭示这一进程中隐含的力量——“白话”上升为“国语”,除了先进者的大力倡导,更基于白话报刊的大众传媒属性,借助于新兴文化市场的力量,得以促进现代共同语的形成,实现了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重要一环。

清末民初的白话报人其时已认识到:“白话报的白话,是非常的复杂”,有“官话”“半文话”,还有“华洋合璧”“土语”“方言(纯是本地之语)”“谚语”“巧谚”“匪谚”等。 杨曼青:《白话报》,《群强报》1913年7月6日。虽然一些白话报刊主要立足于本乡本土,采用各地方言土语,如《上海白话报》大量采用上海白话;创办于上海的《方言报》(1902)则综各地方言而成,不同栏目采用不同的方言。不过,总体而言,“清末民初白话报刊虽然大都以所在地区标名,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语言风格也千差万别,然而刻意使用当地方言者为数不多。向官话靠拢是此期报刊白话之大势,而北方官话和普通京话则在其中居于主流位置” 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页。。——这一语言规范化趋势,除了此一时期国语运动在语言观念上的启蒙之外,更是报刊这种大众传媒内在特性使然,根植于大众传媒的市场化追求。

早期启蒙白话报的拟想读者,是识字不多的中下层民众和妇女儿童,然而其实际受众却并非如启蒙先驱者所预料的那样,下层社会订报者微乎其微。在经历市场的淘洗之后,人们对于“白话”报的认识回归到其创办之初。——1898年5月11日,举人裘廷梁在家乡创《无锡白话报》时候,序曰:“谋国大计,要当尽天下之民而智之,使号为士者、农者、商者,工者,各竭其才,人自为战,而后能与泰西诸雄国争胜于无形。欲民智大开,必自光学校始。不得己而求其次,必自阅报始。报安能人人而阅之,必自白话报始。” 《〈无锡白话报〉序》,《时务报》第61册,1898年5月20日。这是清末白话报刊创办者颇具代表性的表述。——报纸之开始采用“白话”,其本意原本不仅仅是为了“通俗”、为了面向“下等人”说话,而是欲对士、农、工、商——现代“国民”发言,“谋国大计”。“白话”不仅仅是为了通俗化,也不仅仅是对古代白话的简单继承,在语言通俗化的努力中内含近代化、统一化的取向。在经历过一番报刊市场的磨砺之后,其内隐的这一取向更为显豁。

1901年《京话报》创刊伊始,就宣扬不再将目光瞄准高居上位的当国者,而是径直走向学校、报馆和广场,走进普通民众,广开民智,“为中人以下者说法则” 《创办京话报章程》,《京话报》第一回,1901年9月27日。。然而,白话报的实际受众却并非尽是“中下社会”和“妇孺儿童”,下等社会中人绝大多数并不具备购报和阅报的能力,其实际阅读对象以中等以上知识者为主体。启蒙对象和实际受众之间这一明显差距,令许多白话报馆调整自己的读者定位。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为中下社会说法,而将目光投向社会大众。1901年创刊的《京话报》虽然确定了“为中人以下者说法则”的办刊导向,然而其拟想读者不仅涵盖了全体中国国民——声称“就是南方的上中下三等人,皆也不可不看这报”——甚至兼及“在中国传教的洋人以及各国钦差衙门领事衙门的翻译官,各省海关上的洋员,各处的洋商”;其实际受众还包括外国设立的中文学堂的学生,“日本一处学中国话的就有数百人,每人都要看一份这个报的”。 《创办京话报章程》,《京话报》第一回,1901年9月27日。《大公报》白话附张及《敝帚千金》附张的读者定位,实际上以“中等社会”为主体,兼及“上等人”和“下等的社会”。1904年5月《中国白话报》针对读者来信指责其文意太深的问题,辩解道:“报馆本有监督国民的责任,这国民的范围大得狠(很)。孩童妇女固然在国民之内,那党派学生何尝不是国民?” 《答常州恨无实学者来函》,《中国白话报》第11期,1904年5月15日。——为了将报刊影响扩展于全体“国民”,其语言、语体选择就不能仅限于“俗语”。在清末民初近三十年的历程中,随着读者和市场的反馈,各报读者定位也需不断调整,并不仅仅是识字不多的下层民众;其实际的语言形态更是复杂,并非仅以“俗语”“口语”大行其道。

作为一种语体,同文言一样,白话并非近代的产物,而是古已有之。而“白话”这一概念则是近代社会的产物,尽管其最早出处已难以索考,但是语言学界普遍认为“起于清末” 周祖谟:《从文学语言的概念论汉语的雅言、文言、古文等问题》,载于《文学语言问题讨论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年版,第30页。。人们多将“白话”理解为“口语”或者“俗语”,然而考诸当时的语言实践,并不尽然。最初的报刊白话, 并非出自当时的口头语言。比较常见的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如周作人所言“由八股翻白话”,“作者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作白话写出来的”。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52页。第二种情况更为普遍和流行,那就是学习明清白话小说的模拟官话写作,夹杂一些反映时代讯息的术语、口语词和新名词。在报刊白话的实际应用中,则不断趋向欧化和近代化,并吸收了许多文言表达的特长,不断丰富着表达力。白话报刊成为锤炼新的共同语的主要场域。随着白话文运动与国语运动、文学革命运动的结盟,至五四时期“白话”最终成为新的书面语标准。在清末,“白话”概念的提出、报刊之开始采用“白话”,本身就意味着对于文言作为统一的書面语地位的挑战。这一挑战不仅是观念上的,而且调动了大众文化市场的力量,从而最终取得胜利。——关于这一点,既有研究并没有充分揭示。

确实,近代白话报刊的兴起,原动力是启蒙救亡的时代使命,而非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动机。然而,要使报刊长期坚持下去,却不是仅凭志士们一腔救时济世的爱国热情和社会捐助的有限资金所能办到的。清末民初三四百种白话报刊大多旋生旋灭,固然有政局动荡、社会环境复杂多变之外因,亦有报馆经营不善、经费匮乏之内因。开办不久即行关闭的白话报馆,有相当一部分确系政治高压摧折,然而泰半却是因为经营不善与资金匮乏而难以维系。这一时期坚持时间较长的白话报刊,大多走上市场化的经营小报一途。 参见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这一时期“白话”报刊的兴起与发展过程中的波折,不能仅仅基于启蒙的动因和效果来分析,也不能仅关注当事人的表述,更深层次上它同样受制于报刊业这种大众传媒形式本身的要求:只有尽可能面向更多的大众传播,从而扩大影响,获取利润,壮大市场基础,才能巩固和发展。

白话报刊本为启蒙而起,却要么旋生旋灭,要么走上世俗化的“小报”之路。若囿于启蒙视角,对此或心存遗憾,对于白话报刊的“小报化”自然评价不高。若扩展视野,结论或有不同。启蒙思想的传播选择通过报刊这种载体,就必然受到市场规律的制约。白话小报的生存,或许失落了启蒙的宗旨,但是借助于市场的力量推广着“白话”。若仅有先驱者语言革新的设计,而无报刊市场的应用和推广,新的共同语可能只存在于纸面。正是文化市场的力量,推动着报刊白话在努力通俗化的同时,不断趋向近代化和规范化;白话小报或许曾制约了启蒙者思想内容的传播,但是却在推广着新的书面语形式,并不断拓展了其应用范围和地域,从而成为新的共同语的基础,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胜利由此才水到渠成。这是大众传媒的力量,也是新兴城市社会的力量。

新兴城市社会和大众传媒是一种相辅相成、相互依存的关系。一方面, 城市文化以大众传媒为传播渠道, 近代城市文化的发展和繁荣离不开城市报刊传媒的支撑。近代城市报刊传媒对说唱、戏曲、电影、杂技、音乐、舞蹈等各种城市大众文化活动的刊载和传播, 促使它们渗入城市各阶层居民的社会生活之中, 并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近代城市文化的繁荣促进了近代报刊媒体的发育、形成和兴盛。同时, 报刊传媒本身也是市民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清末民初,“文言大报”与“白话小报”并存,各地除了涌现一批反映精英文化的政治类报刊外, 还出现了一批以报道城市商业文化、消费文化、娱乐文化等通俗文化为主要内容的通俗性、市民化报刊。官方文化、高雅文化对于文化形态的垄断性因之不复存在。白话报刊还推动了小说、戏曲等传统民間文艺样式的大众化。报刊业的兴起,使城市市民更充分享有世俗性文化产品,使近代城市文化表现出鲜明的世俗化、大众化色彩。这同时也在观念层面上不断冲击着以文言/白话分立为基础的“雅/俗”对立的传统文化价值格局,从而动摇了文言作为书面语标准的稳固地位 参见袁红涛《从“国语运动”到“文学革命”》,《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白话报刊推动了城市文化的大众化,也顺应了城市文化大众化的趋势,最终成为主导的报刊样式。相应地,它既在实践层面上锤炼和推广着白话,又在观念层面上动摇了既有价值格局,从而颠覆了原有的书面语等级秩序,逐步确立了以现代白话为基础的新的共同语。

以面向民众为取向的白话报刊成为现代语言革新运动的主阵地,并最终推动现代“白话”成为民族国家共同语,这一胜利不仅因为先驱者的先见与努力鼓吹,更内含着大众传媒与近代城市社会相结合的力量。近代城市产生了报刊,报刊推动了城市文化的大众化;应用“白话”促进了报刊的普及,报刊则丰富着白话,推广了白话。“大众语”、大众传媒与文化市场的谐振,推动了现代民族共同语的确立。这乃是中国近代化进程中颇堪回味的一幕,生动呈现了新兴媒介在转型时代那裂变式的“社会变革”效应。

“现代报刊生成于19世纪,它所触发的不仅是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媒体变迁,而且也是一整套开天辟地的社会变革。”李彬:《中国新闻社会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作为基于近代城市化发展而新兴的大众媒介,白话报刊的民间化发展推动了近代城市社会的建构,加速了传统社会的分化;白话报刊除了对“国民”意识的直接启蒙之外,更依托文化市场的力量促进现代共同语的形成和推广。总之,它从多方面推动了现代国家与社会的相对分离,同时又展现了两者之间新的互动关系,成为促进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现代转型的重要场域。这一进程生动显现了一种新兴媒介所蕴含的裂变式的社会变革力量。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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