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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乱

2018-08-20柏夭

山西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对岸大娘三板

民国三十七年的八月十五前后,河滩开始平静,土改分田之后,农会的人也不闹了,大家都准备着支前,让八路军打过河去,消灭国民党朱五美的部队。

但三板汉每天来家里,动员娘去斗争地主。三板汉一来,杜兰娣就咒他。三板汉来家里,也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来了,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身霜气,他根本不管这孤儿寡妇在干什么。有一回,杜兰娣刚起炕往外倒尿盆,娘在灶台上收拾生火做饭,杜兰娣吱呀一开门,眼前就是一个黑桩子,吓得哇叫了一声。却是三板汉。

三板汉是九良滩上的农头,也是本家不远的一个兄弟。他进门就叫四妈。说四妈,夜儿黑里把孙子武二东抓起来了!

娘抬头啊了一声,说:武二东?

三板汉说:叫了几个民兵,把孙子堵了个严实。

杜兰娣扣上大襟扣襻,正眼都没看三板汉,挤开他往门外走。大家都通说武二东的厉害,一直是滩上的民兵大队长。抓了就抓了吧,三板汉这砍猴,就是拆了玉皇大帝的皇堂也不稀奇。

三板汉还在屋子里头跟娘在噪噪杂杂说话,三板汉是在动员娘去杜仲元门上斗争。

三板汉一直是杜仲元的长工,但唯独斗杜仲元他有些胆怵。说起来,杜仲元还是杜家大门上的大伯,是爹的叔伯哥哥。

三板汉娘老子走了口外,拍马不回头,那个时候三板汉刚满十二岁被丢在家里。那一年冬天,杜仲元早上出来拾粪,看见三板汉在田里哭,走近才看见,我的个弥陀啊,小孩子一只蹄子焊在一堆牛粪中间被冻实了。早晨里,滩上杜仲元把牛刚拴出来,正好拉了一泡屎,三板汉脱下鞋子把脚就踩在热粪上取暖,结果不大工夫就冻住了。

又是小孩子,又算是本家的侄子,杜仲元长叹一口气,把三板汉收留起来。

娘却很精明,前几日已经给三板汉说清楚了。按工作队的政策,杜仲元虽然雇着长工,可人家自己也下地劳动,应该是富农,不属于被扳倒的对象。况且,也算是本家,摸摸心口想想,人家给你娶媳妇立业,也是善人。再说了,去年经过一年的杀伐,滩上斗死四五个人,斗人的风潮已经过去,你还猴急啥?不怕别人收拾你?

三板汉赤红急脸跟娘说了大半天,娘死活不松口。娘也是农头,新应了妇女主任。娘虽然是一个寡妇,但大理还是明白的。生活艰难些,每天给人泥房糊裱、侍候月子、拆洗铺盖挣钱养着母女俩,但不眼红人家的东西。人家的家业再大,那也是人家的,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下的,平白无故拿人家那些东西做甚?不怕雷劈了?

昨夜里扳倒武二东,显然是三板汉着急上火斗争杜仲元的一个充分理由。武二东去年就被捆了一绳子,差点让打死,今年放出来,老毛病又犯了,偷偷往河对岸送那些逃亡的人。

八月十五一过,河水憋涨得很厉害,每天把一团一团的雾涌到滩上来,田里的庄禾也就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高粱穗子紫红紫红的,上面敷着一层白霜。出门来的这片高粱,是杜仲元大伯特意给娘种的,为的是收割了之后,可以把高粱秸割下来,供娘冬天闲下来辐锅盖用,辐好的锅盖可以到集上卖些钱的。

娘很不好意思。按说,去年秋天,仲元伯的三亩一分多地分到了娘和她的名下,可是娘执意不种。仲元伯也没有办法,说:老四家,就是你不种别人也是个种,这样吧,地是你的,种还由我来种,完了给你租子就是了。

滩上都是水地,种的都是蔬菜。滩地肥沃,入冬,一畦一畦,育冬菠菜、小葱、韭菜,经过冬天几场雪覆压,墒重得很,第二年春天布谷叫声响起,菠菜、小葱、韭菜就要恶恶地收一茬,人闲不得,仲元伯闲不得,天天吆喝着子弟和长工推独轮车推到街上去。收了这茬之后,就育茄子、豆角和老黄瓜,应时蔬菜能坚持两个多月,再收一茬,就该育老梆子菜了,还有白萝卜、蔓菁和芥疙瘩,到老秋天,冬储和腌菜,这些都是少不得的。十里无闲田啊,地边的小畦里,碎纷纷的芫荽,红尖尖的辣椒,以及辣到心里的水萝卜,永远娇翠着。

都是水地,水源是那口老井。老井边上长着几株大柳树,一株柳树居然是垂柳,丝绦垂下来拂着人脸,心都痒痒的。汲水是桩苦营生,浇灌的时候,三板汉一天不得闲,甩着桔槔一斗一斗往上提水,干板筋抽起来,一头壮牛都能累趴下。

老井周围的水地最金贵,不允许种任何东西。水渠密密实实分布出去,浇灌这片水地。水渠上生着马兰花,生着车前子,生着八灯娥,这些野花草倍受恩宠,谁都不愿意碰哪怕一指头。这些野花草是有用场的,农人可以凭借他们的长势判断大田里的墒情。

这片地专门留着,是种蓝草。

蓝草就是板蓝根,板蓝根用水量大,但又大不得,也少不得,一年只种一茬。到夏天收获之后,田就专门闲在那里养着。如果再种其他蔬菜或者庄稼,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影响来年蓝草的长势,出蓝不会足了。五黄六月,蓝草要收了,收下来不能让太阳晒得太过,就沤在蓝池里,让它把蓝全发出来。然后,捞蓝、打蓝。杜兰娣想不出,这些绿得发灰的植物何以会变成一块块亮蓝色的靛蓝染料。

打蓝的时候,闺女是不能去的。因为打蓝必需趁暑热天气全部完成,打蓝的场地简直就是一个小型车间,在河滩上用石灰打好蓝池准备沉淀,池边几十个大缸里放进生石灰水,把蓝捞出来放进石灰水里头,一棍子一棍子搅,一搅二搅连三搅,要搅上九九八十一道,再还有九个来回,那些发灰的绿色叶片被一再搅动,会慢慢被撕碎,被发酵的母菌一点一点吃掉,变成一汪蓝液。

这需要多少壮劳力一起来做的,二十几个壮汉子,在傍晚时分都脱成精赤红棍,喊着号子一起动作,快不得,也慢不得,停不得也断不得。渐渐的,号子就变成了歌,在歌咏的过程中,二十几个壮汉,开始还露着像电闪一样的皮肤,慢慢得变成一个个亮蓝色的鬼魅,鬼魅跳荡着,歌咏着,蓝液一点一点变稠,變密实,最后沉到池底。

野鹊鹊那个落在(二鬼)澄池池上沿,

单等了那个哥哥(二鬼)打完了那个靛。

打完,打完,打完了那个靛,

单等哥哥打完了那个靛。

三日家那个好来(二鬼)两日家那个歹,

三好了那个两歹咋来来。

咋来,咋来,咋来了那个来?

三好两歹咋来来?

手提上那个包袱(二鬼)住了娘家,

至死那个不和他成那个人家。

和他,和他,和他成人那个家。

至死不和他成人家。

一苗苗白菜(二鬼)房檐上那个晒,

自瞅那个对象常恩那个爱。

常恩,常恩,常恩那个爱,

自瞅的对象常恩爱。

……

澄在池底的靛蓝呢,要走州过县,由县贸易局统一收购,过了黄河,发往江南,过诸暨,走杭州,染蓝江南烟雨。

今年的打蓝已经结束,但那些好听的歌子还要在河滩上萦绕好长时间。杜兰娣怎么知道有个诸暨?是那一回刘满仓和他表哥张三炳偷偷划着小划子船过河来,在屋里跟娘说笑,说是跑河路的船汉跟拉骆驼的比谁快,拉骆驼的三炳哥说:船汉一个屁,一马到诸暨。

她问:诸暨是个甚?

满仓亮起眼睛说:诸暨是个地方嘛是个甚?接着,手搭在眉骨上作势往远望:诸暨,走三岔过五寨,翻过莽莽宁武山,再远再远,在天边子上呢!

娘说:快不灰说哇!说着,瞪了兰娣一眼,嫌她多嘴。

还是在昨天,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抬眼望一眼,老井边的柳树还没有感受到仲秋的寒气,太阳一照,白雾在腾腾地往上升,老柳树的枝条没心没肺地往脸上拂了一下,又拂了一下。

她折身回家,听见娘说:三板汉,正要寻你,你这灰猴,不用瞎操别人的心,说说你妹子的婚事到底咋办?

民国三十五年,两岸禁了河,禁河已经两年多了。两国交兵,这边咱共产党,那边是国民党陕军,渡口船被抽上岸,往日船来筏往的河道只有白色的鹳鸟飞掠,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捞鱼。两岸的村落都驻着兵,这边是八路军七团派政工干部带民兵昼夜巡河,那边则是晋军朱五美的部队,人称圪渣兵,也在巡河。没有船筏往来,子弹倒会嗖地飞过来,幸好有边墙,不然飞进村子里可不得了。

禁河之前的两年,哥哥杜秉义跟着三伯杜季长到陕北哈拉寨跑生意,民国三十五年冬天河刚封上,两岸同时禁河,船和人都禁止往来。其实,说禁了河,也禁不了船与人,人可以背一个葫芦,或者趁夜色推着鱼划子偷偷过河去,两岸之间的消息并没有断绝,货品往来是少了,但也没有断绝。

有那胆大的。

禁河当年,就传来哥哥杜秉义被当作共产党抓了的消息传回来。娘顿时哭得跟水母一样,死活不信。那一年,哥哥也就十六岁,长杜兰娣两岁,在河这边城里,也就是个跑街揽生意的小伙计,他哪里会是共产党?三伯杜季长也是有头脸有主儿,侄儿出了事,他莫非就没有办法了?

接着,又传来哥哥杜秉义被放出来的消息,娘又哭成个水母,说你们这是哄老婆儿呢,是不是被枪崩了不敢露给我?来人叹口气说,说给你出了事你不信,说给你人没事,你也不信!莫非我这么大个人是五岁的小娃娃,推出嘴里就是话吗?

传话的人好事做到底,隔两天就又传过话来,让娘在天黑之后到河边去,到时候哥哥会从哈拉寨回来,到河边娘母俩可以喊话,看到底是活还是死?

第二天娘在天黑之后到了河边,躲在烽墩台后头抬头看,鬼作的,对岸正好起了雾,浓白色的雾贴着河面平展展铺开,逆流直上,把对岸的岸塄堵实了,什么也瞭不见。正疑惑间,对岸尖锐地传过一声喊:娘啊!我是秉义!

果然是秉义。娘哭起来,半年多没见儿子了,今天听见儿子在对岸叫,去又看不见人。但娘说:快回哇,娘知道啦!

哥哥秉义说:娘啊!我回呀,没事啊!

就通了这么两句,巡河的民兵赶紧把娘拉下来,说赶紧回,再不回那些货会打枪过来,子弹不长眼。

知道儿子活着,而且儿子在对岸的行踪不时通过中人传回来,虽然禁着河,见不着个面,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强些。

但兰娣的婚事让娘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民国三十七年,杜兰娣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那一回女婿刘满仓与他表哥张三炳过河来,按时节给订婚的丈母娘送节礼来了。也可怜这老张家,一个姑侄亲,待满仓倒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礼数周全。

女婿刘满仓跟死鬼爹过去一起跑河路,上溯到包头拉碱拉盐,贩粮贩油,一年两趟。下呢,就闯碛过滩,下到碛口三交,交办八路军的被服。只是满仓也可怜,父母亲早早就亡故了,由姑姑带大,上有一个姐姐,前些年也嫁到了陕北。河对岸大栈村的老张家,仁义名声遍及两岸。

民国三十五年禁河之前订的婚,老张家送了整整两年的节礼。按规矩,清明、端午、上元、中元和年下,五节要送五回礼的,尽管禁了河,刘满仓、张三炳总能想办法找个鱼划子悄悄送过来。

事不过三哪,按礼,订婚当年腊月就要嫁到河对岸大栈的,谁想先是爹去世,后是禁河。这一禁就是两年,莫非还让张家送个第三年不成?

要说,杜兰娣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的,怎么个不满意,她也说不来,又似乎到处都是不满意的理由。刘满仓大出她八岁,娘说大点好,不是个事。不是个事,总是个事啊。河对岸的大栈荒山野地,哪里如这边的水田,还有年年的打蓝盛事,穷得要死。娘说,哪个指望地亩生活,指望地亩生活还不都饿死?狼行千里吃肉,满仓在河路上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名声是好,力气大也是真的,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

她是不想离开娘,还有仲元伯,还有季长伯,还有杜家五六个兄弟姐妹们。

她的婚事娘早就跟仲元伯商议过。仲元、季人的儿子女儿们都是娘看大的,有的甚至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她一个孤老婆子的事,阖族人都上心着呢。只是,仲元刚刚把几十亩水田让人分了,房舍虽然没有被分出去,但家道不复从前,季长伯又隔在河那边,这婚事实在是不好操办,何况还禁着河。

三板漢听娘说兰娣妹子的婚事,斗地主也不谈了,正经坐下来,问:四婶,你说咱听着。

娘说:三鬼啊,你得过河跑一趟。张王李赵六腊月,乱家百姓三九月。下一个月就是九月,百姓家的忌月子,不婚不娶不动土。夜儿跟仲元哥已经商量过了,八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让他们过来娶吧!

三板汉一听:是老仲元的主意?

娘横了他一眼:除了老仲元,莫非你有主意?

三板汉说:倒不是倒不是,这也太紧了。二十三,二十三,天爷,就剩五天啦!

娘说:麻烦你过河一趟。

三板汉好水性,戴个葫芦泅河过渡如履平地。可这时候,天也凉了,不同于暑热天气,怎么泅怎么渡?三板汉有些作难。这时候,娘已经拿出几张农票,递过去。三板汉手推着客气,却也接了,说:叫我想办法吧。

兰娣昨天就已经知道,仲元伯已经定下了八月二十三这个日子。两岸禁河,婚礼从简,她倒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这么急着嫁过河去,为什么这么急?过了河,做人家的媳妇,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兰娣心里不愿意,难免脸上现出来,一天进进出出只是不说话。

娘给火了:女人家不嫁人莫非就守在家里?欢欢收拾去。

嫁妆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几铺几盖,还有一个箱箧,里面也不知道放些什么东西。仲元伯昨夜还悄悄取出一封洋钱递给娘,说:这兵荒马乱的,委屈咱娃啦!

娘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要知道,去年这时候,农会逼着杜仲元交出浮财,差点没弄出人命。三板汉几次跟人说,浮财没挖净浮财没挖净。谁想到,杜仲元还是攒下了些钱。杜仲元说:这也是我兄弟当年存在我这里一些,没有结算清楚,我算个家长,拿去吧。留下也是个祸害。

三板汉答应当天,傍晚的时候慌失失地就推门进来,一进门说:四婶,你看谁来啦?

就着豆油灯,三板汉身后闪出一张笑脸,却是张三炳。

娘说:祖宗,这黑更半夜兵荒马乱的,你跑甚跑,传个话过来就是了。

三炳说:四娘,没些啥,我三哥本事大着呢,木架子绑了囫囵筒子就过河了。这不,彩礼也带过来了。说着话,把一应彩礼往屋子里搬。贫寒之家,彩礼也薄,不过数儿倒不少,除了肉、面、米,还有半只羊,冰糖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把东西放在炕上,再用一块红布苫了。

不一会儿,仲元伯也来了。动静不敢太大,巡河的民兵就着半弦月光来来回回走动,屋子里暗暗吵吵,把婚事的一应事宜就定下了。

三炳哥临走,还回过头来看看杜兰娣,大嘴咧开就是个笑。笑得兰娣的心嗵嗵跳了两下子。他说:这是咱兄弟家啦!

这就成你家的人啦?兰娣多少有些恍惚。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了。一切都在暗暗里准备着,说好日子,八月二十三的晚上,娶的过来娶,嫁的准时嫁。三板汉那一头把这厢的民兵都安顿好了。民兵们听说杜家闺女要出嫁,一个又一个要冰糖,三板汉从娘那里拿了些冰糖,算是定顿住了。河滩上匆匆忙忙,面子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一晚,娘给兰娣煮了两枚鸡蛋,叮嘱她不敢喝太多水,不然一晚上内急可不得了。然后给她铰了头发,本家几个婶子大娘也过来,帮她收拾了。收拾完,也不吃饭,又悄悄地走了。女人们撩起门帘往出走,一边就抹起眼泪。

等待八月二十三的这几天,兰娣倒不心慌,而是着急。早晨起来,一地白霜,空气已经有了寒意。她收拾干净院子,来来回回跑了有十几趟,把炭床边歪了的砖都垒正它。回到院子里,在南房里找了一个篮子,又拿了一把镰刀,正往出走,娘正好开门。娘本来个子就小,此刻她看着更往朽里长,背有些驼了。娘说:你着急马趴这是做甚呢?

她说:趁太阳好,把芥疙瘩割回来,早早给娘把菜腌了!

娘说:我的祖宗,你消停些吧,寒露还没过你腌的哪门子菜啊!

可不是,中秋刚过,寒露还有半個月多。娘也真是,为什么不再等半个月再定日子,什么乱家百姓三九月,哪个祖宗留下的这规矩?

也不管,提个篮子就下地来。杜仲元原来就是地里一把好手,没有了长工,自己也不输一个壮劳力,半大老汉正在井边提桔槔灌水浇田。桔槔系在井边,一根大柱子顶端担起一根长长的木杆子,横着的木杆子尾端坠着一只大砂石砣,就像老木船的尾棹,然后再垂直拴起一根细长杆,长杆下面挂一只柳条水斗子。利用横木尾部砂石砣的重力,可以轻易地把水斗子伸进井里,汲水之后再提升上来,把水倾倒进水渠里。

水渠边的马兰花已经老了,不再开那种蓝色的花,也不再有那种扑鼻的香味,车前子的叶面像驴的耳朵那么大,奓着四散开来,香草、八灯娥也显得老气了。枯掉等一个冬天,再待来年生发——来年的春天还能回家吗?

仲元伯看见她出来,说:女子,不收不割的,你在地里做甚?

兰娣想了想,是啊,收什么?最后一茬蔬菜还有半个月的节令才可以收获的,芥疙瘩、蔓菁,还有萝卜。想一想,地边不是有葫芦吗?该把这些葫芦收回来。说:收葫芦去呀!

仲元伯说:葫芦还需要待霜打过几回,皮老了才好存放,现在摘回去,太阳一晒就坏了。

仲元伯明显在笑她,刚刚停手放下水斗子,这又拿起来,不再管她了。

这也收不成,那也不到节令,成心与她作对不是?一生气,提个篮子回到家里。娘这两天给一家人泥家,快要进入冬天,趁着秋阳好,许多人家在收拾屋子,准备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娘说她一个人就能够应付,不用她去帮忙,在家里好好待着就是了。泥一个家,若不管饭,可以挣三升米回来。

她觉得有些饿,八月十五烫的月饼还有,刘满仓送来的节礼还在,其实,也并不多,也就二十几个,吃得剩下不到十个了。她翻开瓮子找出一个来,闻闻,好香的。闻一闻,再想一想,就想起即将做她丈夫的那张脸来了。也不知道是舍不得吃,还是想起离开后娘的孤苦,爬在枕头上就哭了。

五天,四天,三天,等到办事的前三天,杜兰娣觉得这日子漫长无比,又恼老刘家说定日子之后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若在平常日月,夫家会不断遣媒人来的,商量办事的细节。可是,日子渐渐临近,却越来越感觉到没有一点点办事的气氛,或者说,办事的劲头倒越来越淡了。想找兄弟姐妹们说说话,可地里的活计忙,不是这个要薅草,就是那个在掐菜,不是这个要带弟弟妹妹,就是那个在做针线活。仲元伯家的闺女仙花,竟然有心思绣花。大家看她急,只是个笑。

倒数第二天,兰娣彻底恼了,她悄悄到边墙边上,上了烽墩去看,河里的水饱着,能听见水流过去与岸塄磨擦出来的沙沙声响。隔着河,对岸的岸塄被河水吃进去一大截子,快到河边的柳树那里了。好在村子还能看清楚,灰扑扑地卧在山腰里。山腰里有一条路,像飘起的烟那样子,袅袅盘旋而上,通到山顶的时候,被一座也有烽墩的大寨子接应了。她知道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也是一个城堡,叫梁龙头,小时候曾跟着爹沿着那条像烟一样的小道翻过梁龙头,再沿着山弦里的小河床走七里,再跨过一条河,那边就是一个繁华的哈拉寨。哥哥就在那个地方。

胡思乱想一阵子,才想起正经要看什么,她要看自己即将嫁到的那一个村子。隔河望去,村庄虽然掩在一片老柳树的背后,但还是灰扑扑的。自己即将嫁到那里,并且将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啊。

放眼望去,天际线边的梁龙头,往下,再往下,红颜色白颜色相杂的山,立不得庄禾,也立当不得柱石,大家叫它做“屁砂岩”的,崩个屁就碎了。村庄挤挤挨挨,紧促一阵,松散一阵,沿着大河的走向由上游而下游安排在“屁砂岩”山脚,地也瘠薄,水也清瘦。古话说死了,富贵无三代,清官也难留。连驻扎在那里的朱五美部队,染布也没有染料,把树皮剥下来榨出绿汗来染军衣。

他家——她心里早早叫满仓叫“他”,他家在那个地方,一眼就能望得见的。在山脚下一道河条子里,泥墙泥屋,墙外头有一株桃树,一株杏树,还有两棵老柳树,歪七八扭,让人不心爱。每一年春天,桃花开过杏花开,红红白白,就那个季节好些,其他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河边的老柳树把许多细节都掩盖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知道,可是就不知道。

嫁过去之后,兰娣就彻底消失了,变成什么?变成“满仓家的”,变成“他嫂”,变成“他姨”,这要羞死人的。

但是,对岸即便到了此刻,居然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想当年,侯家来这村里娶媳妇,对岸人匹马夫早就热闹起来了。但是此刻,狭窄的河滩上居然连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他们是诚心要娶自己吗?看着,想着,就委屈起来,就哭了。

倒数第二天,她还干了些什么?自己昏头昏脑也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她到过蓝池边了一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莫非是那些好听的歌子吸引自己去的吗?总之她是去了。她在澄蓝池边还盘桓了会儿,呀,那些打蓝的瓮呢?这不胡想吗,打蓝已经过了几个月,哪里还会把打蓝的瓮放在池边?蓝池清静了许多,也干净了不少,盛夏时节打蓝的热闹已经被岁月没收回去了。但是也有收获,蓝池边上居然残留着一小块蓝靛,她小心看看周围,并没有人。要知道,这蓝池是绝对禁止闺女媳妇进去的。她看看没有人,跳下蓝池,小心把那一小块蓝靛抠起来,放在掌心。奇迹突然就出现了,那一小块蓝靛,像是一小苗子火,燃起来,烧起来了。

心被烧了一下子。富有节奏的旋律响起来,一搅二搅三搅,打蓝,打蓝,打蓝,蓝色的精魅在眼前晃动,舞蹈,蓝色的汁液直冲到天上去,把天都染成一匹钢蓝色的布,白云飘飞,鹳鸟齐翔,老柳梢头的绿色正在慢慢地变老,变墨,再过一个节令,树叶就会变红变黄,就会像一柄柄小刀翻动着飞下来,爽风吹过,嗡的一下子,河塄岸边会变成金黄一片。

杜兰娣是不是哭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确凿哭过。回家进门,隐约感到自己的眼皮应该是肿起来的,就着水瓮,左右照照影子,又不像。

太阳沉到绥远那一头山下去了,临沉下去之前,霞光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红的霞,橙的霞,还有透明到金色的霞,交错飘动,像正在一点一点熔结,熔化。不过,用不了一个时辰,世界会渐渐地失去光泽,像散了戲的戏场,锣鼓顿歇,曾经喧闹的世界被空气里的寒意一遍一遍压到寂静。河水亮着微光哗哗流过,河水被染红之后,红色又被渐渐收了回去,只倒映着山影。

河那边有动静了吗?杜兰娣坐在炕上想。越想越搓火,嫁到你河西已经便宜你了,怎么还不早早过来迎,过来娶?

仲元大娘撩门帘进来,一进门就咦咦呀呀叫起来,夸自家侄女安静,袭人。杜兰娣想,其实我心里搓火呢。

接着,三板汉来了。三板汉一来,仲元大娘瞪了他一眼,但又不敢骂,眼一瞪起来,内容其实都有了,谁谁都能明白她在骂三板汉这个白眼狼。仲元大娘极会说话,只说:家里还剩着九亩地,快快着手分了吧,也省得你仲元大爷穷忙。三板汉像被佛光罩着的妖怪,顿时朽了半截子,眼睛一撩一撩像个小蛇,恨不得找个窟窿钻进去。他其实怂得连村里的小孩子都敢欺负他,跟着疯子扬沙土的一个人。若不是仲元伯照料,他哪里能活成个人?

三板汉不敢应对仲元大娘,闷声闷气说:这啥时辰了还不来?这啥时辰了还不来?

八路军七团一早一晚要来巡河,交代一天的暗号。这当口,只有七八个民兵在河边的边墙上守着,八路军的人还没有来。也只有这么一小会会的工夫,万一八路军来巡河给撞上,他们可是敢开枪的,长枪短枪,连缨盒子炮,子弹管够。

民兵们虽然也有几支枪,但每支枪只配发两发子弹,打完就只剩下跑,所以轻易不会开枪,况且也是说好了的。

看杜兰娣脸上不好看,仲元大娘斥道:三鬼,快快抿上嘴,嘴跟个棉裤腰一样,揎出来就是话,不过过脑子?

咒话声一起,倒像给了好颜色,三板汉也敢辩白:就是嘛就是嘛。

仲元大娘呵斥他:欢欢出去看去,焊在地上啦!咋咋唬唬你咋能成个事!

三板汉风一样来,又像风一样去。这中间,还有本家几个兄弟和姐妹来过,大家拉拉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和妹妹抚摸杜兰娣身上的衣裳,豆油灯打一个灯花,砰地一下,但还是看不清楚,指头细细摸过去,仿佛能感觉到衣裳的质地。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好摸的。入秋,三炳和满仓就送过几卷府绸来,娘用它们做了几件衣裳,沿大襟用金丝线滚了个边,结了桃襻,还绣了一双鞋。仲元大娘说:老四家这手索利的,啧啧。

三板汉喘不匀气又回来了,说:来啦来啦,收拾停当没?

仲元大娘又是一声喝:慌什么!一屋子的人顿时静了。眼睛看着门外。门外却又是一片寂静,三板汉张个嘴一探一探向外张望。

再看娘,好像平常那样子,驼着个背进进出出,进来就招呼大家坐坐坐,喝口水,出去找东西,忽然发现拿错东西了,嘴里叨叨骂自己:你个老不死的,不中用的货!说完,自己先咕咕笑起来。杜兰娣才注意到,娘的两鬓竟然全是白发,飘起来,豆油灯下都很扎眼的。

她心顿时慌了,眼巴巴望着娘,好像有人要将她抢了去似的。仲元大娘抚她的肩:女子,委屈你了,本来应该雇一班响工来送你,办几桌酒宴,唉这两国交兵,兵荒马乱,委屈你了。这就要离娘,女子,哭两声。从此之后,你就是刘家的人了!

杜兰娣慌了神,看看娘,娘也在看她,看看仲元大娘,仲元大娘一派慈爱也在看她。她哇一声就哭起来了。仲元大娘一拍她的肩:咳,不精明的女子,哪是这么个哭法?你得慢慢哭,缓缓哭,悄悄地哭——咱家女子出阁了,这是大喜事啊!

她这一说,站下在一地的兄弟姐妹也转悲为喜,吃吃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个哭法啊!

三炳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肩上扛一条毡,毡边都用红色染出来。后边还跟着两个后生,一个后生扛半腔羊,一个后生提着一篮子点心。扛羊的后生把羊放在炕桌上,高声喊一声:离娘肉!提点心的后生把点心放在炕桌上,也喊:离娘点心!

三炳把毡从肩上卸下来,解开捆扎在毡腰的绳子,红边毡哗地展开,像一股小波浪一直延伸过来,三炳哥喊:新人接地啦!

姐姐和妹妹把杜兰娣搀下地,杜兰娣却坐在炕沿上不动,绣鞋就是不踩那条延伸到脚边的毡。三炳哥笑嘻嘻地又喊:新人接地啦!

杜兰娣还是不动。这矜持是要矜持的,仲元大娘满意地看她,又笑眉笑眼看三炳。三炳一拍脑瓜子,咳!他闪开身,只见身后现出一个人来。杜兰娣心里惊了一下,身后肯定是那货刘满仓,她也不抬眼。只听身边的人哇地惊叫起来,她才抬起头看,却是自己的哥哥杜秉义。

哥哥戴顶瓜皮帽,脸白白净净。娘看见儿子,几乎晕过去,拿个笤帚作势打过去:你还知道有你这个娘,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啊!

原来,是三炳哥通知在哈拉镇的哥,今天要嫁妹,需要他这个哥回来把妹妹扛到婚船上,于是他就随着迎娶的人回来,要把妹妹隆隆重重地送到夫家去。有哥送,这婚事就不简陋了。

杜兰娣终于下了地,哥引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门口。这时候,仲元大娘把一张红巾覆在她脸上,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已经被哥扛在肩上往出走,顺着红巾底帘,她看见窄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她认出,有仲元大伯,有村上的叔叔伯伯,每走过一步,大家自觉让开一条道儿。出了大门,越过边墙口,下面就是老渡。

杜兰娣被哥哥扛着,她心里想,就这么把自己嫁了?

小时候在老井边拽马兰花玩,把花茎扯下来,就在嘴上吹,哥哥说,这是嫁女的调调。唐家会的鼓,榆泉的号,五花城的唢呐巡检司的炮。嘟嘟哇,取三妈,三妈好吃个猪尾巴。

唐家会的鼓啊,榆泉的号,你在哪儿?五花城的唢呐啊巡检司的炮,你在哪儿?想着,不禁又想哭。但忽然现出仲元大娘的嗔怪:哪里是这么个哭法?天爷爷,怎么个哭法?

耳边静悄悄的,绣鞋其实很薄的,能够感知到秋天的寒气正像小虫子一点一点咬住脚踝,往骨头里头咬。

她感觉到出了边墙口,她感觉到来到了老渡口,哥的脚步慢下来,一步一点,那是在上船。这是多大的一只船?是河对岸停泊多时的七栈大船啊!怎么听出来?水划过船身,划过老棹,老棹的把子上挂著那么大的砂石砣,和水在那里较劲,凭着响声就可以听出来,这是七栈大船。

哥把他放下来,塞进什么地方,能够盘腿儿坐稳当。她才明白,这是在船舱里搭的一篷子。多少人?好多人。静夜里只听见船汉们在悄悄吵吵。听得老艄公一声:脱岸!

几个后生背起船梆,暗暗用劲,能听见他们从喉咙里发出那种沉闷的声音。船转了起来,船头直抵中流,拴船的绳子被团起来扔到船舱,最后的汉子一脚跳上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到几个壮汉正在摆腰棹。是两对腰棹,两对腰棹同时划定,大船在饱满的河流大溜里滚动,摇晃。河水好急好急,她感觉到船像箭一样射,直冲着下游往过流。早年,她看过父亲他们流船靠岸,那好凶险。

船像行在一条暗河上,周遭黑黝黝的,棹击中流,船儿在浪尖上翻山越岭。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她悄悄地向外看了看,八墩那边的村庄已经变成个黑点子,被庞大的烽墩遮住了,那些碧绿的菜田,那些曾经喧闹的蓝池,现在看不到一点影子,所有的事物都变成横横一条线。她没想到到了河中央,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河对岸的山影越来越重,已经到达对岸不远了。水也缓下来,四条大棹仍在拼命划动,大船一点一点在靠岸。临到岸边,中舱的帆忽然打起来,帆顶现出一盏灯,她都没有想到,中舱里还装着几个人,是鼓班的响工们。靠岸的时候,一通鼓嗵嗵嗵敲起来,接着唢呐,接着笙管,接着铙镲,大号连天。吹的是《大得胜》。

岸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还停靠着几只大船,大船上的人一律整装待发。杜兰娣后来给我讲这一节的时候,说:你那个生瓜姥爷啊,从沟里把快要废弃的船拖出来,花了三天三夜重新用胶麻捻上,一连准备了四只。全村子的船汉都被动员起来,如果头船被对岸民兵扣住,接着就走第二只,第三只,这哪里是娶亲,这活活是要抢亲啊!

此刻,船正靠岸,搭板,让她惊奇的是,像有人命令一样,岸边突然亮起无数的菜油灯盏,沿河沿一直亮进村子里。响工们先吹着上了岸,刘满仓早早迎在岸边,头戴着一顶瓜皮帽,身上还搭着一朵红布结成的大花,生动无比。

杜兰娣说,其实啊,哪用动这样大的阵仗?七团人家还有个不知道?当时的动静都在人家眼里。只是警惕对岸动静,一直守在垛口。

杜兰娣心里顿时暖了,重新搭上红巾,被哥哥一膀子扛在了肩上。

柏夭,编辑、作家,现居太原,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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