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夫

狗叫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人。

银花正在窗前纳鞋底，抬头，往院里瞅了一眼，愣住了。

这个人，只拄着一根脏兮兮的木拐杖，一片行李都没有。

另外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脸上像刷了漆，看不出生动，眼里像蒙了灰，没有一点气息。

夕阳洒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他身上的半点新意，倒像裹了一层糊涂的睡衣。

狗站在这个人长长的影子里，并不上前，只是冲他叫着。这个人任狗叫着，好像甘心任狗审判他。

猫正从墙上走过，立定看着。猫被夕阳放大，在高处，威武成一匹老虎，虎视着陌生人。

这个人，回来了！这个人，回来了！

这个人，她盼了二十五年，昨天她还跟儿子说：“你爸要在多好，咱们就有主心骨了，我也不用多操这么多心了。”

儿子正好回来，他在果园地里剪树，顺便背回了一捆树枝，烧火。

儿子虎愣愣地问：“你找谁？”

陌生人眼一亮：“你是福生？”

“我是禄生。”

“你也这么大了？”

“你到底找谁？”

银花冲了出来，“这是你爸！”

禄生愣住了。

三个人都愣住了。

银花的丈夫叫春明，是村里的能人，一包产到户，就承包了村里的磨坊，后来逐渐扩大，建起了小型面粉厂，生意十分的好。后来听说南方人在白面里边放白石粉，也偷地放，被传出去，面卖不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欠了几十万的外债。

银花说：“咱们好好地再往起干。”

春明说：“不干了。”

“总会翻身的。”

提高嗓门：“不干了！”

“那咱欠人家的钱怎么办？”

“你是逼死他们高兴，还是逼死我高兴？”春明把手中正捅火的火箸掼到地下，正在水瓮旮旯里吃老鼠的猫，被突然的声音吓着，但舍不得扔下老鼠，噙着血淋淋的老鼠蹿了出去。

有一天，春明说去外面看市场，再没有了联系。

女儿喜英5岁，大儿子福生3岁，小儿子禄生1岁。

困难，卖白面的吃不起白面。

喜英听说，从邻村赶了过来。

爸爸虚虚地坐在炕沿，会动的胳膊，牢牢抱着不会动的胳膊，眼睛里一片茫然。

喜英说：“回来好，回来咱团团圆圆就是一家人了，再也不用我妈惦记你了。”说着哽咽了。

春明“呜…呜…”发不出音，脸憋得通红。

喜英把爸爸的鞋脱了，让他上了炕。

喜英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妈受了多少苦，世界上所有的苦她都吃尽了。”

春明点头。

喜英说：“我妈拉扯我们姐弟三个太不容易了。”

春明点头。

喜英边烧火做饭，边抹着眼泪，边说。要替妈把想说的话全说了，要把家里受过的委屈全说了。

银花盯着春明，春明能觉察到，眼睛避开。能感觉到银花眼里有一股狠劲。

炉火在炉子里一会“喷喷喷”，一会“腾腾腾”，喜英闪烁在火红中。然后揭开了锅盖，锅里冒出大团的蒸汽，喜英被蒸汽淹没。

春明闻到了家里熟悉的烟火，眼里热热地流出两行。

狗又叫，银花没好气地操起笤帚疙瘩，打狗。狗“吱”了一声，跳出一丈远。

银花“嗝”打了一声嗝。

家的上空多了一层黑云。

债主每天都来磨他们家的门和炕沿。

买了河南家的麦子，河南家两口子，在她家住了十几天，人家也可怜啊！银花不恼不怒，她说：“老乡，放心，我不管干什么，一定要把你们的钱还上。”

村里的，有的是借了人家钱的，有的是人家干了活没给钱的，她都一一安抚。

然后，她走进了砖厂背砖，秋天帮人收玉米，冬天给人打核桃仁，孩子们偷地吃一颗，她心疼地一巴掌打得他们哭。他们哭，她也哭。

年底，她攒了两千块钱，一家给还了一些，三十回到家，连一块肉也没有，鸡窝里摸了两颗鸡蛋，跟孩子们吃了一顿鸡蛋素饺子，就算过了年。

姐姐说：“你这样受，要把你受死的。”

银花说：“我不能让人们说我家不守信用，我不能让孩子们骂我汝子（女儿）、儿子的爸是逃跑鬼。”

银花听说春明在省城，把孩子们托付给邻居，上省城找，找了一圈沒找见。

又说是在福州，她一个人去了福州，也是空手而回。

后来她实在是跑不动了，也没钱跑了，就托村里人、亲戚朋友找，只要有点线索就问就找。

春明却石沉大海。

二十五年，她还清了所有的外债，嫁了喜英，如今正为两个儿子的婚事发愁。

春明却回来了。

春明没有行李，多了的只是手中的那根拐杖，和脸上木然的表情。

多少年盼这个人，盼自己有个丈夫，有个撑腰的，孩子们有个父亲。如今他回来了。

她却对他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厌恶。她想他是真的不会说话，还是不说话？他回避耻辱，而把耻辱推给了别人。

自从春明那天回来，银花就一直打嗝。

背地里，喜英对她说：“妈，他有了病，他回来了，我们还是要收留他，不管怎样，他是我们的爸爸。”

银花说：“妈—嗝—知道，妈只是—嗝—心里堵得慌。他要是能—嗝—说话，我要和他好好的理—嗝—论理论，他连话也不会说！嗝。”

喜英说：“妈你打嗝这是病吧，我领你去看看。”

银花说：“没事，没事。”

两个儿子从小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又听人们说在最苦难的时候把他们母子抛弃，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十分抵触。

她劝儿子：“对待你爸爸要好，嗝，你爸不容易，他走有走的难处，嗝，他回来也有他的难处。嗝。”银花打嗝，打得有些上不来气。

春明每天都是银花端来吃，端来喝，银花不跟他说话，他也习惯了。

银花睡在前炕，春明睡在后炕。村里人有句俗话：前炕里的关门，后炕里的吹灯。现在不用点灯了，关了门，电灯开关就在门口，开关绳长到炕畔，一伸手就拉灭了。后炕里的一点用都没了。

银花睡不着，不时地打一个嗝，翻一翻身。她知道自己打嗝是因为什么，看了病，吃了药，好了几天，又犯了。

几十年来，她是多么的想见这个人，而这个人现在就睡在她身边，但她的心里却满是恨，恨这个人把这个家的名誉卖了个精光。

你骂他，他不会和你吵，你打他，他不会还手。痛快地吵一架，打一架，会更好些？他是木头，是一截正在腐烂的木头。他也确实可怜，不知什么时候得了偏瘫？不知在外面怎么过？不知怎么能找回这个家？

这个人不知整天是不是睡着了，但是他确实是在睡着，一吭不吭，一动不动，就像是团在炕上的一团黑棉被。

二十五年，院里的那棵枣树长了二十五年，都长得很高了。枣很甜，吃枣的时候她就想起了他。

那个人用三条腿回来了，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没有对她有一句道歉的话，没有对这个家说一声对不起，没有给大家赔一个情。好像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不是他干的，好像二十五年前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总是不出门，有时候呆坐在院子里，像一个木桩。望天空，看远方，不知想些什么。他的拐杖，像个黑瘦的哨兵站在他的身旁。阳光照到他脸上，皱纹里洗不净的污垢一条一条。他好像要在阳光下晒脱自己的一层皮。

他家是座老院子，春明的爷爷做买卖，建起了这一排五孔石头窑，土改被人分去三孔。大门很气派，门楣上有三个砖雕字“信义永”。“文革”中破四旧，被抠得模模糊糊。但春明出生在这个院，长在这个院，记忆里，三个字很熟悉。

银花觉得，他始终是院里的一朵黑云。

猫和狗始终没有和他熟悉，都绕着他走。

只是喜英的孩子们来了，叫他外爷，他才难得地露出些笑容，摸摸孩子们的脑袋。

外甥死了。车祸。32岁。

两子，一儿一女，玻璃似的眼睛里白雾茫茫。媳妇，冰雹打了的庄稼，一地不堪。姐姐，哭得一次一次断了气。

乡俗不能进村，灵堂设村外。

院中搭起吃饭的大棚，厨师、帮手，案板上“叮叮咚咚”。总管大声铺排。帮忙的人进进出出。小孩们在院里做游戏。

悲伤归几个人，余下的人，是一次聚会。

砖窑里，炕上，几个村里“懂规矩”的女人，在为孝子扯布。银花陪着姐姐哭。

银花看着两个身穿白孝的孩子好可怜。

外甥是在外地打工时被车撞死的。赔了42万元。

银花心里念叨着“一条人命42万元！42万元买一条人命！”心里装进这件沉重的事，压得腿都迈不开。

福生相了一门亲。

介绍人宝记也来给丧事帮忙，在银花的姐姐家碰见了银花。他告诉银花，女方的条件是，在县城买一座房，买一辆三轮车，彩礼三万八，同意了就结婚。三项加起来得二十多万。而银花手中却分文没有。

福生常年在外打工，手里也只有攒下的两三万。

介绍人说，不兑现人家的条件，人家不结婚。

福生二十八，禄生二十六，在村里都是大龄青年。她埋怨自己，是她光景不好把孩子耽误了。

没有办法，姐姐家刚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帮不上忙，喜英的男人当瓦工，还有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刚够生活。其他亲戚原来该借的都借过，拖了多少年才还完，再问人家借，人家借不借？家里的情况人家都清清楚楚，借了何时还？拿什么还？

福生的婚事，母子几个从来不在春明跟前说，都是背地里商量。

喜英来了。喜英一脸正经地问候了大姨，然后悄悄把银花叫到一旁。

银花已经看出喜英脸上的喜色，准备骂她两句，表哥死了，心疼掉肉，你高兴什么？

喜英喜喜地说：“妈，今天我给我爸做饭，他‘呜呜地叫我，撕开了拐杖的把柄，海绵里边有一张存折，他把存折给了我，让我给你，存折上有40万。”

银花一个嗝没打上来，差点背过气，喜英赶忙给妈妈捶背抚胸。

缓过了气，又是一阵恶心呕吐。

喜英不知道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晚上，喜英和妈两个人，睡在邻居家的炕上。明天早上表哥要出殡，她们要参加。

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喜英悄悄问：“媽，你到底怎么不高兴？有了钱，这下福生、禄生的问题都解决了。”

银花说：“我嫌他的钱—嗝—脏，谁知道他怎么挣下的钱，他的钱能—嗝—买来咱家的名誉吗？他给我钱—嗝—是打我的脸哩。”

喜英说：“妈，明天上午埋了我哥，下午我就领你去县医院看病，你打嗝又厉害了。妈，不要一天名誉名誉了，事情不是早过去了吗？”

声音从远处旷野的灵棚前飘过来。娱乐班正在“娱乐”着亡灵。一个尖细的女声用戏腔在哭灵，音响在旷野里疯狂地放大，“大哥呀——你死得好惨——，”“大哥呀——你走得好可怜——”

银花“呜呜”地哭了，越哭越厉害。

喜英劝说：“不要哭了，我哥命短，由他去吧。我们哭能把他哭回来？”

银花在心里说：“我不原谅他！我不能原谅他！我死也不原谅他！”

银花一直怀疑春明是装着不说话。

银花说：“过不去，过不去，在我的心里永远过不去。…嗝。你们姐弟三个可怜啊！唉！…嗝！”

“过不去甚？你说的甚呀？妈你是老糊涂了吧？”

黑洞洞的窑洞，空洞洞的，空得很。

第二天，下雪了。雪盖住了世界上的一切。

下午，母女俩步行来到大路上，准备等班车去县城看病。

大车一辆一辆开过去。过去后，从车上飞下来一些煤屑，落在她们身上，落在了白白的地上。

紫川，本名王军，现供职于隰县党务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