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园养素(两篇)
2018-08-16何永康
何永康
古人似乎比今人要有情调情趣一些,拿取名来说,不论是人名还是地名还是物名,都很有家国情怀、文化内涵和诗情画意。比如,他们给乡村、故园就取了一个很雅致的别名:丘园。这两个字在古典诗文中经常可看到,最有代表性的是唐代诗人李商隐诗句:“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意思是说,人世间的荣华会随着时间周而复始地出现或消失,我就独自在乡下老家坐看风云变幻好了。寄情山水,是古人惯常的生活态度之一,涵盖山水、田畴、阡陌、房舍等诸多乡村元素的“丘园”,自然就是安居乐业、耕读传家或功成身退、休养生息的首善之地了。
今天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对乡村也是心向往之的,致使乡村游十分火爆。这当然得益于美丽乡村的建设成就,受惠于现代化交通工具的普及和道路的四通八达。在乡下可以怀旧思古,可以体验乡愁,还可以品评农耕文化残留的余味。同時,也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消减了心气的浮躁,求得清净与安宁。但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的调节,当最终不得不回归固有的生存环境,继续在生活中奔波劳碌,在矛盾中左冲右突时,有些人或许还会更加的烦躁、焦虑。
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去到乡村,也仅仅是观山望水、玩乐吃喝而已,没有在“丘园”获得更重要更本质的东西。前贤认为:山水田园不仅仅供人游玩,更会给人以涵养。养什么?养生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养素”——修养真性情和素朴的生活品质,保持生活的原色。正如嵇康说,“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丘园养素,很多人会理解为归隐深山,徜徉林泉。对真正注重养素的人来说,当然也会有“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文人天性,也会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遁世闲情,但他们更看重山水田园对人精神深处的滋养,对现实的寻常生活的反照。所以,他们就不仅仅满足于“饱眼福”,而且要让其镶嵌或烙印在心中,即所谓的“胸有丘壑”。由此看来,养素者不完全是挂印还乡的陶令公、辞官不仕的介子推、梅妻鹤子的林逋、急流勇退的范蠡;丘园也不完全是桃花源、绵山、定陶、孤山……
我以为,养素和归隐的根本区别是:归隐者多是消极避世,为的是远离尘嚣,躲开社会矛盾,安顿自己怀才不遇或伤痕累累的身心,往往有很强的个人目的,要么是自视清高,不入俗流,要么是躲灾避祸,明哲保身,要么是换取清誉,名垂青史,要么雪藏自己,以待天时……;而养素者是为了“提纯”,让自己灵魂纯净,思想纯粹,志趣纯洁。在提纯自己精神世界的同时也在提纯社会风气,助力社会进步。他们的思想活跃在圣洁之境,但却在人间烟火中有滋有味地生活,当然也要直面社会矛盾,只不过要安之若素一些。出世与入世,只是人生态度而已,不是判定养素与否的标准,也不是判定高人雅士与市井俗人的标准。所以才有“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山林”一说。
素,是指人或物的本色,引申为本真、质朴、单纯、素洁等等。养素,就是涵养骨子里的人文精神,寻常中的美好情愫,凡俗中的高贵本色。人类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社会越来越进步,但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人心越来越复杂,人性越来越多元。一如当今之世界,虽然科技高度发达,文明程度飙升,但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物欲横流、道德退位等仍是全球性问题。于是,就有人在厚古薄今,有人在怀古伤今,有人在呼唤“人之初”,也有人在为“独善其身”而修身悟道。修身悟道也是养素。
养素的实质是养心,养一颗朴素、纯洁、天真的心——素心。
元人冯子振写过一首叫做《西湖梅》的诗:“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表面看来,是在赞美梅花不追逐名利,不改变初心的高洁清雅,实质也是在隐喻人的修为,“苏堤”、“六桥”不就是丘园吗?“不为繁华易素心”不就是养素吗?
“丘”是山丘,不一定要名山胜水,寻常山水更有熟悉感和亲和力;“园”是田园,不一定要披锦织绣,有老屋有乡亲有炊烟有鸡鸣犬吠就是最好的人境。养素贵在一个“养”字,慎独守恒地养、潜移默化地养,洁身自好地养。对心底澄净、素心如雪的人来说,处处行来皆丘园,时时均可养素心,养出的涵养、学养、修养是骨子里的,以纯洁心灵,丰富内心,善待人生。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刻意去作地理上的选择,也不必摆出一个“大养特养”的架势,总是随心顺意为好。
左手玫瑰 右手青菜
近日应邀到一个知名的酒业参观,了解白酒的酿造流程。近水楼台,一路都在免费品尝浓度不等的原浆美酒,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点醉意。陪同的企业老总是个文化人,他说,此乃饮酒之最佳状态也。恰如人生,醒着,看到的全是现实,梦中又多是不着边际的浪漫,只有酒至微醺,才在现实与浪漫之间找到了一个契合点,既立足于现实之中,又情逸神飞,思接千载。在商言商,酿酒夸酒,说得有点玄乎却不无道理,无意间却引出一个现实与浪漫的老话题。
当学生时,老师说李白的诗是浪漫主义,杜甫的诗是现实主义。对照文本阅读理解,对这两个词才有了基本的认知。以为李白的纵酒、狂放、爱幻想就是浪漫,而杜甫的悲苦、哀愁、怜悯心就是现实。浪漫之李白的形象就是“白日放歌须纵酒”,而现实之杜甫的形象就是“百年多病独登台”。同是酒宴,李白说“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就是浪漫,而杜甫说“朱门酒肉臭”就是现实。
在当时的我看来,浪漫最典型的场景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现实最典型的状态就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经历几十年人世沧桑人生起伏走到今天,才发现过去对浪漫与现实的理解其实都是肤浅和片面的。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是古代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文人,与妻芸娘情深意笃,志趣相投,可谓一对神仙眷侣。最初的日子家道尚可,婆媳相处也还和谐,有不受现实困扰而浪漫下去的先决条件,故携手云游,诗词酬唱,琴瑟和鸣,雅致之极。芸娘喜欢在夜间听隔壁沧浪亭的水声,沈复居然就带着她到隔壁去租房消夏,“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过“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悠游泉石,烟火神仙”的日子。难怪季羡林先生要说《浮生六记》是“一部是贵在心灵之自由的记录,写布衣寒窗的风月往事。”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浪漫吧?
但我们不应忽视和浪漫形影相随的还有一个“现实”。浪漫是一个易碎品,会被“现实”很轻易击碎。还是拿沈复夫妇来说吧,当后来的芸娘因为过于浪漫而离经叛道(比如女扮男装赶庙会,陪丈夫一起出入青楼为其选妓为妾等等),为公婆所不容,被逐出家门。沈复只好挈妇将雏地四处颠沛流离。处穷困潦倒之境,再也没有花前月下玩小资情调的雅兴了,丈夫得从书斋里分心稻粱谋了,妻子也只关心开门七件事。最后,芸娘于贫病之中很現实地早夭,才情与恩爱只能带到天国去浪漫了。
古人如此,现代人也免不了要在浪漫与现实的纠葛中彷徨、挣扎。由沈复的《浮生六记》,我想到了当代著名诗人流沙河的诗作《故园六咏》来,其中一咏为《中秋》,诗人这样写道: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本想浪漫一把,但妻子的世界却是十分的现实,诗人只有屈就从俗了——洗洗睡吧,月色好不好,与我何干!
生性浪漫的外国人也有浪漫不起来的时候。埃及有一部电影叫《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讲述的也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对平常人家的大学生海誓山盟地相爱了,但毕业后却一直在求职路上疲于奔命,四处碰壁,深陷困境。终于,男子移情投入富婆的怀抱,无奈之下女孩也被迫坠入风尘,爱情终于被现实背叛。严酷的生活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一句“我爱你”就能使心灵安静、幸福满足吗?显然是不能的,因为爱是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下才有的奢侈品。贫贱夫妻百事哀,虽然一时的衣不遮体可以相拥取暖,短暂的食不果腹也可以饱餐精神,但能维持多久呢?
笔者认识一对年轻情侣,婚前女孩老是埋怨男友不懂浪漫,情人节也不送玫瑰花。婚后第一个情人节,小伙子兴冲冲地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回家,欲给妻子一个惊喜。想不到妻子把玫瑰花扔在地下,怒火中烧地骂道:“我怀孕五个月了,还不如买一只老母鸡给我补补呢,动这花花肠子有啥用?”
玫瑰花是美,但只能观赏,不能食用,老母鸡虽然俗气,但毕竟可以熬一锅汤滋补身体,浪漫与现实一下就泾渭分明了。婚前看重浪漫,婚后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正如朱德庸所说:“浪漫主义者买有关爱情的书;现实主义者买有关婚姻的书;乌托邦主义者则买爱情与婚姻的合订书”。从爱情走入婚姻,也就从浪漫迈进现实,慢慢就会发现,爱情,并不是人生唯一的主旋,还有更多的价值追求和意义体现,当然也会有更多的困苦和无奈。只不过在过度物化的今天,看似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爱情,已是速食充饥的廉价方便面,没有多长的保鲜期和保质期了。
浪漫与现实其实是可以并存可以相容的。在街市,我常常会对那些菜篮子里面既放蔬菜也放鲜花的女性行注目礼。我也会对那些拿起锄头能种田地,拿起笔杆能写诗文的乡村“秀才”、那些来自底层的歌手满怀敬佩。或许,他们才是真正弄明白了浪漫与现实的关系。而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把浪漫与现实之间的落差缩小。
代表物质与精神的现实与浪漫,是人最基本的需求,缺一不可。二者看起来是一对矛盾,实质上是既相互排斥又互为作用的。现实是浪漫的基础,浪漫则是对现实欠缺的理想空间的一种填充,是对现实达不到的美好境界的完善与超越。
玫瑰,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左手玫瑰,右手青菜,人生好境大致如此。因此,坦然面对严峻的现实,追求恰如其分的浪漫,既脚踏实地,又不放弃梦想,当是可取的态度,也是应有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