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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乡野

2018-08-16刘绍良

四川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骡子梨树梨花

刘绍良

骑骡上山去

我骑在骡背上,一颠一颠地离开了街子。

我知道我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惊奇、有看笑话的期望。这骡子是山村草场彝人的,驮了三百斤苞谷下山,卖了三百多块钱。这彝人姓毕,我们碰见时总是笑笑。在经常同行或相遇的两公里的乡村车道上,他和我,他的骡子和我的汽车,都已相熟相知,进而相亲相爱。

我骑在骡背上走出了那一丛丛含意各异的目光,感觉就如同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开车上山时一样。如今,山脚这个村子里有了很多汽车,他们的汽车比我的高档、新款、漂亮。如此,村人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便少了仰慕和妒忌,少不了的,还有着丝丝缕缕幸灾乐祸的讥笑。在一次次经过这个村子的日子里,我和我的汽车都逐渐老去,而这个村子的房屋、汽车,婚丧嫁娶时的气派,年轻人身上的服装,却一年比一年新了起来。

我骑在骡背上的感觉很好。这是一匹高大健壮的驮骡,我在彝人的协助下,把左脚蹬在兜住驮骡前胛的皮带上,左手抓住它脖上的鬃毛,右手按住驮架的顶端,右脚在地面上一蹬,便上去了。我坐在驮架上,驮架下是紧贴骡身的鞍具。如此,驮架很稳,我的屁股便很稳。这时的姿势却容不得潇洒了,我得把身体侧向左边,把右脚蹬在它左前胛的兜带里,虚晃着左脚,左手向后拉住骡尾兜带,在身体随着骡蹄的节奏摆动时,才不会失去重心摔下来。

我能一次成功地骑上骡背,轻轻松松地走上山道,得益于我幼时做樵夫的经历。那时在砍柴的路上,能骑一匹驴子或者骡子,自然有无限风光,进而,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骑一匹真正的战马,成就驰骋沙场的英雄形象。

养一匹马为坐骑,配以舒适的马鞍,游戏于山水间,亦是一种潜在的愿望。这种愿望来自于古人的放达、胸襟、气量和一种与功利无关的精神取向。这时的一匹马,亦把它的生命能量汇聚到人的行为之中,成全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因为一匹马,我向往过北方的大草原,向往过那些远古的风云战将,向往过一堆篝火一匹马的夜晚;更向往的,是不见其人却随风飘来的悠扬的歌声。

云南多山,并不适合于骏马的奔腾。在如此环境中,马骡驴都只充任负重运输的工具。而且,马不如驴骡耐驮耐行耐远,便渐渐少了下去。

我骑在骡背上不能奔跑,便圆不了那个遥远的少年梦。不过,离开了汽车舒适的座椅,在骡背上,却又找回了消逝在岁月深处的那份心情。感叹是难免的,虽然骡驴易老天难老,但此时能见的骡和驴,却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

这匹骡子高大健壮,毛色漆黑,光滑如缎,自然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在行走中,我要它往左,便用右手拍拍它的脖颈右侧;要它往右,便用左手拍拍它的脖颈左侧;要它站住,便用右手抓住它上耸的鞍前鬃毛、拖长腔,唱出“吁——”的声音,它便停了下来。这份温顺,与它的形象不太对应。但在它祖祖辈辈的沿袭中,以及后天的驯养使用过程中,它已把自己的生存之道,顺应在人的生存之道中。况且,马性刚烈,驴性温顺,二者又是它的父亲母亲,它们,便继承和发扬了马的高大雄健,驴的温顺、耐行、耐驮、耐远的特性。

温顺的骡子在我的胯下打了几声响鼻,这是它对相遇的一队骡子的问候。由此,对面走来的驮着苞谷的骡子,也抬起了眼睛,看了看坐在上面的我。这些眼神中充满善意,也有着一点淡淡的好奇。它们相遇时还有两匹褐色的骡子把嘴巴伸了过来,与我坐骡的嘴巴摩擦了几下。这时,我听懂了它们说话的声音。对面问:“街子上有好吃的东西吗,有水吗?”坐骡说:“没有,只有很多人吃的东西。我要回去了,我要到深山里去吃嫩嫩的树叶。”

这匹坐骡的主人在山村后面的深山里种了核桃树,他要去给这些树施肥浇水,返回时还要驮一驮茅草回来。坐骡知道主人的心思,它喜欢在春天没有青草的时候吃青嫩的树叶。春天是万物萌动的季节,《易经》说:“天地不交,万物不兴。”如此,在这“交”的日子里,猪、鸡、牛、羊、马、驴都会躁动起来。然而,骡子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它们不需要爱情,不需要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由此,它们在少了一份欢乐、幸福之时,也会少了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烦恼和阵痛。幸与不幸之间,骡子是心知肚明的,但大凡活在世上,少了一份欲望,便向必须经过的慧明禅寺的佛理靠近了一步。因此,骡子活得从从容容、坦坦荡荡,有时,还会深沉得如高僧一般。

我有幸骑在骡背上,回到我的果园,我的山居小屋,原因是山脚的村子里大兴土木,堵塞了车道。其实,没有车道的那些日子也许更好。虽然会累一些,但行走时的情趣却会滋养心灵和性情。只有在崎岖的山道上,才能亲抚绿树红花,才能静听风声鸟鸣;才能去山箐里捧一捧山泉水,品其大山胸怀中的真滋味。

坐骡得得得地走着,三三两两地在田地里劳作着的农人都向我行注目礼。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都认识我,只有我还不曾认识所有人。悠悠晃晃中,我遇见了那位酒鬼邻居,他大声招呼我,笑得如灿烂的春光一般,他说:“你还会骑马,没有掉下来吗?”我亦笑着回答说:“坐汽车不如骑牲口安逸。”这是他的话,他在几年前坐在我的汽车里,说出了如此质朴又如此饶有趣味的语言,让我忍俊不禁。趣味有时会含有哲理,哲理本来就存在于质朴的生活之中,并不一定要从学究们的嘴里说出来。那时,他还说:“飞机不如鸟飞得好看。”

远远地,我看见我的果园里,几个雇工趴在树上,修剪着梨树多余的枝杈。为了这项活计,我早已准备了折疊梯和高剪了,但毕竟麻烦,这些东西都得在磕磕绊绊中拖着走。我坐在骡子背上,比一个人高出了一截。这般温顺又善解人意的骡子,你还可以站在它的背上,让它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这样,若利用它做这件活计,就多了个伙伴,多了一件更可靠的可以按你的意愿移动的工具。

这匹骡子将我带到了我的果园林地里,我下来时为它擦了擦鞍边的汗珠。汗是微汗,却也让它黑亮的毛皮暗了一些。彝人朋友骑在另一匹骡子上,他吹了一声口哨,为我服务了一程的这匹大黑骡便应声去了。

我在梨树下扭了扭腰肢,毕竟有了些酸痛的感觉;弯了弯右腿,麻木感渐渐散去。这时,我看见被地膜覆盖着的梨树根部,两平方米的土壤里,因为有足够的水分和温度,青绿的杂草已长得密密麻麻,把白色的地膜凸了起来。这些对我来说必须除掉的杂草,却是春日里牲口们最好的食物。我若买几匹骡子来,让它们配合着做修剪活计的时候,顺便把这些杂草全部吃掉,对它,自然会满心欢喜;对我,实则不亦乐乎。

我转过头去,对着渐行渐远的骡子和彝人的背影,大声喊道:“把骡子卖给我,可以吗?”骡子停住了脚步,彝人回过头来,他的回答被迎面风吹了回去,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山村人只养骡子不养驴子,坝里人养驴子少养骡子。坝子里的交通极为发达了,养驴骡只为了卖钱。不日前我在干道上碰到一群驴子,正被主人呵斥着,往城里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几家专卖驴肉的餐馆,生意红火。

我于是想,若买不到中意的骡子,也不妨先买几匹矮小的驴子来吧。道家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还有着倒骑驴的故事呢。

夜归

昨晚从城里返回,一路寂静,走完“咯咯”响着的弹石路,车向左转,进入果园的土路。我在一条横着的铁链前停下车,刚推开车门,一阵寒风袭来,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夜色朦胧,空气湿润清新,深吸一口入肺,整个胸腔似聚满活力,头也不再发沉。看一看时间,已是农历九月十六深夜两点。

城里的朋友盛情,我原本在天刚黑就可以返回,但那夫妇俩总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并要我担任和他们一起策划的一个新项目的法人。这个新项目以他们现有的奇石奇花为基础,办一个地质科普奇石艺术博物馆,然后再申报一个公司,名称为旅游文化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我在铁链前停下车,是为了开锁。既然已到家了,我睡或者不睡都无所谓。这里离县城有十五公里的距离,因为距离,我对城里的问题会想得更透彻一些。我在月光下点燃一根香烟,悠悠地吸着,目光随意地看看云影星辰,看看对面的山和眼前的树。有只夜鸟叫了一声,从对面山上飞过来,落在果园的梨树上。脚旁,有从前面不远处箐里引来的水流哗哗地淌着,流向西南方山洼里的水库。

这个时候,在这片山野里,也许只有我一个人醒着。

我为什么要进城做项目呢?这些年来,从许多上山的客人的赞美声中,我已准确地把握了每个人都有向往自然环境的潜在基因。当然,这对年轻的友人夫妇与我不同,他们要做事业,他们的事业在平坝里,在县城里。我回绝了他们的盛情,并希望他们常来我的果园小坐,在离县城稍远一点的山野里偷半日闲,听到的看到的会有一种别样的趣味,会把面临的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

我在月光下打开锁,把铁链拉开,把车子开了进去,又转回身来把铁链横向拉好,锁上。这铁链是我设置的,为的是对那些从坝子里上来的汽车和摩托,作一些有限的阻拦,让我的梨果少一些损失,让这样的夜晚多一份宁静。如此,由于一根铁链的存在,让我更想离县城远一些,离村庄远一些,到山更绿、水更清,飞禽走兽更多的地方去。我坐进车里,突然想把此时因不同环境而产生的心境转告给友人夫妇,于是掏出手机,编发了如下短信:“眼前的月亮又大又圆,空气湿润清新;我在梨树的阴影里,倾听夜鸟歌唱爱情;我想在此时做一只鸟,和它们一起飞来飞去;轻风送来慧明寺的铃声,那是一缕启迪心智的禅音。”友人夫妇也许睡了,也许没睡。他们从农村走进城里,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农村。我们很谈得来,但谈的都是山野土地之外的事情。他们常常真诚地留我在他们的那个叫作龙柏的山庄里住宿,但我不管多晚,都坚持要返回我的山居小屋。这是一种情结,是一种倦鸟恋旧林般的回归。

从路口到我的中心建筑群有一公里的距离,周围还散落着许多我用来守地的房屋。

我驱车爬坡了,路面有些泥泞,这是因雨水过多的缘故。大青树刚挖走了许多,黄色的土坑一个个地裸露着,我不想再种什么了,拥挤在一起的梨树、大青树,应该多拥有一点疏朗的空间。转过一个急弯,车灯的光照里出现了一只动物,像猫、像狗、像野兔,追了一会儿,它有些笨拙地转向车道下沿,这时我才确认它是果子狸。这动物的额头有一块白斑,本地人把它叫作玉面麟。县城里有一个餐馆,专卖野味,我也被别人邀约去过,但却总吃不出特殊味道。进而又想许多野生动物都在保护之列,为什么这样的餐馆没有人去管管呢?我追这个动物只为看清它的模样,它的毛色灰黑,体型却像只小狗,让人喜爱。车向上行,至老院子附近,车灯里又出现了一只动物,毛色灰黄带白,它跑了几步,又“咪”地叫了一声,我便知道这就是那只跑来此地落户的花猫了。我无暇关注这只花猫的饮食起居,但发觉我的周围已好久不见老鼠的踪迹了,这一定是花猫的功劳。

大黑狗拴在池塘边,守着塘埂上的鸡舍。十只鹅卧在池塘边沿的草丛中,它们不需要鹅舍。这些属于我的动物们,它们不仅熟悉了互相的气息和声音,还熟悉了我的气息和声音。我的汽车驶入它们的領地时,它们正安静地做着各自的梦,或者,想着属于它们的明天的事情。这时,若有陌生人或陌生的动物出现在周围,它们就会发出抗议的声音,群起而攻之。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如此的夜晚过去了,这里的夜晚静悄悄,这些动物们偶尔的喧闹,只为外来动物的贸然闯入。池塘里的鱼很少了,今年春夏两季干旱缺氧,池塘里的鱼死亡了很多。幸存下来的鱼在宽松的水域里自然十分愉快,只因为有十只大白鹅常常浮在水面上,让它们不敢抬头,夜间也就极少发出鱼跃的声音。

在静悄悄的夜里,声音总还时不时地震动耳膜,那是成熟了的梨果落地了。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总让我心痛和惋惜。我刚把车停在车场,推开车门,就听到“噗”地一响,那沉重的声音在夜幕里传得老远。近旁梨树的枝头上,有着一簇簇圆圆的梨果,逆着月光,便成黑色的剪影。

唐诗说“鸟鸣山更幽”。此时偶尔传来的一二声鸟鸣,让我“幽”在其中。不过,还有一种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叫着,那就是蛐蛐。蛐蛐是我童年时的伙伴,我的童年早已过去,而蛐蛐还在眼前。秋天的每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入眠之前,总会倾听蛐蛐的声音,偶尔地,也会顺着这声音,让思绪飘向远方。更多的时候,蛐蛐的声音就是悦耳的催眠曲,我在这曲中进入梦乡。梦乡并不遥远,在这样的夜晚,梦里是梦乡,梦外也是梦乡。醒着的时候是梦,睡着的时候也是梦。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今夜,我在这梦里,却被那一缕禅音唤醒。

我该睡觉了。推开房门,一阵香气窜入鼻孔,那是我置于案头的香椽发出的。这香椽结在房前的树上,结了好多个,我前日剪下三个,两个送给来买大青树的昆明人,一个留给了我自己。嗅香椽的气息比吃香椽更让我舒服,我常常把一个香椽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在它慢慢干瘪之后,才一片片地切下来,慢慢咀嚼。我抽烟太多,香椽有止咳化痰、清肺抑火的功效。我把一株香椽树种在房前,目的是要它的叶子,那时我烤全羊待客,把香椽叶与茶叶、花椒放在羊肚里,烘烤出来的羊肉特别味鲜可口。如今不烤羊了,香椽树便在不知不觉间结出了大大的果实,让我在这秋天的日子里,又多收获了一份色彩。

檐下的一盏节能灯总是亮着,这是我有意为之。以前我点煤油灯、蜡烛、沼气灯,睡后山野一片黑暗。如今有电了,在夜晚让一盏灯通宵亮着,是为了给那些夜行人一个昭示,这里有人家,可能会成为迷路之人的眼睛。

还有一种可能,这就是我的果园没有围栏,晚秋的红雪梨最红最甜,最具诱惑力,此时,难说有三两只贪婪的手,正在离我较远的树荫里偷梨。偷梨者必然心虚,而且辛苦,谁叫他没有梨呢?我的梨已经太多,随他去吧,我且上床睡觉。

一朵梨花

一朵梨花开放了,被我看见。

我沿着林中小道,快步走到它的面前。这是一簇花蕾中间的一朵,它白得那么洁净、娇艳、晶润,突兀地立在几个刚刚咧嘴的花蕾中间。我知道它没有香味,还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拉至鼻尖。这是一条有着几簇花蕾的细枝,花谢之后,它会缀满青绿的果实。

我嗅惯了房前的空气,能从混合的气味中分辨出不同的属性。在金秋的夜里,金银花的馨香常常让我开着窗户或者房门,以致让我在梦醒之时,疑为是月宫里的桂香。

昨晚我一定是做梦了。依稀记得,天光熹微的时候,有点冷,山坡上一片白雪。这雪是满坡的梨花,被黑铁似的枝干托举着,在轻歌中曼舞。这时,金银花早已谢了,我一定是嗅到了一年一次梨花的气息,是这气息引导着我的目光,让我在醒时发现了离我较远的独领风骚的这一朵。

梨花是有气息的,清新、凉爽和甘甜。我的嗅觉中有着四季的轮回,我在看见梨花之前,便嗅出了春天的气息。这时,有一只蜜蜂飞来了,落在我眼前的这朵梨花上,我看见它慢慢移动的双腿,听见它亲吻花蕊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在这朵梨花面前,我与它成为最贴心的知己。

春日的早晨,阳光都有着橘黄的色彩。橘黄的光线洒在梨花上,却让梨花更白。这是一朵刚刚绽放的梨花,在阳光的作用下,它的花瓣,正在缓缓地向外沿伸展。周围的几个花蕾,嘴越张越大,让一丛有着圆头的蕊柱露了出来。蕊柱的圆头上有着淡淡的红,它生产着花粉和蜜汁。蜜蜂只在乎蜜汁,冥冥之中,一项天赋使命已降临在蜜蜂身上,它的因蜜汁而沾染了花粉的双腿,成为这个品种与那个品种交媾的媒介,优良的果实便因此而孕育。

在这块土地上,在我欣喜着期望着的眼睛里,这一只最早赶来的蜜蜂,因为一朵梨花的开放,亦成为最早的春天的使者。

我曾经养过几箱蜜蜂,为了让它们传授花粉,如此,在我割它们的蜜巢的时候心有愧意。蜜蜂害怕农药,在农药气味很浓的日子里,我看见一只蜂王领着成千上万的蜜蜂飞走了。有一种蜜蜂是野生的,它们从我房间的侧墙木板夹层中进入我头顶的天花板与二楼的楼板之间。这是一个没有农药气息的环境,它们聪明地与我同住一室,朝夕相安,让我常常听见如飞机掠过头顶时的嗡嗡的声音。

我早已不曾唱歌了,时光早已把我童稚的、青春的歌声淹没,只因为一朵梨花,瞬间便唤醒了埋藏在心中的与梨花有关的歌曲。那首歌叫《喀萩莎》,俄罗斯民歌,把梨花与爱情融在一起,那旋律很美。我的环境与那首歌的意境相近,不同的,只是我的满坡梨花还不曾开遍天涯,脚下的山箐不是一条大河,主人公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农夫而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春光降临的日子里,早晨太阳从东南方向探头之后,箐里总有白雾似柔曼的轻纱飘起。这曾经是一条静谧亘古的山箐,尽管已渐渐热闹起来,总不闻有优雅的、热情的、撩人心扉的歌声。幸好,我早已过了用歌声滋润心灵的年龄。

为了满坡梨花,我已经在寒风刺骨的腊月的日子里,给所有的梨树浇了一遍水。与我一起浇水的大多是西山的彝族农妇,她们会打歌会唱调,但她们一定不知道《喀萩莎》。不过,我相信她们在年轻着的那段日子里,也用类似《喀萩莎》的情怀,用她们的方式和她们的音乐,歌唱过她们房前屋后的梨花以及与梨花有关的爱情。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若干情结。有的情结明了,有的情结模糊。当我在一朵梨花面前想起《喀萩莎》,并让那优美的旋律任意流淌的时候,我怀疑我是否在遥远的岁月里,在不知不觉间种下了梨花的情结。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大山的裙摆里,我已拥有了上万株梨树,还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把梨树种上山顶。天涯是什么?天涯只能是目光所及所不及之处,确实,我曾经想在这个位置上看见梨花。

面對一朵梨花的时候,我想在那些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梨树上,也许已开出了另外的一朵或许几朵。在这个时间里,多有几朵或少有几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后天,将会有更多的梨花开放。一朵,已说明了春天的到来,已拉开了满坡雪白的序幕。在春天的舞台上,天下万物都在争演着属于自己的节目,有的静态,有的动态,而只有动静相宜,才能让节目更加精彩。因为把梨树承包给别人的缘故,我已经放弃了几年的导演角色。今天我把梨树收了回来,不妨故伎重演,热闹一回。在初春的日子,野生的蜜蜂还生存在空了的蜜巢里,家养的蜜蜂还喝着蔗糖水。如此,我得下山去了,买一些红糖回来,熬成棕红色的糖汁,兑水,兑上些叶面肥,喷施在花朵和花蕾之上。蜜蜂是嗅觉最为灵敏的昆虫,方圆十里之内,它们都会赶来,嘤嗡为一曲交响乐。在梨花开放的季节,在梨花丛中,每个人的心扉都会为此而打开。爱情是狭义的,也是广义的,喀萩莎依托梨花的歌声已成经典,那么,我周围的彝家少女呢,她们大约不会错过这美妙时光。我隐约听见鞭炮的声音了,那一定是一场喜庆的婚礼,为着去年此时酝酿的爱情。

我已经潜心静养了几年,不大愿意见客,特别厌烦在梨熟季节的骚扰。然而眼前,因一朵梨花的启发,我想请一次春客了,请一些倾慕梨花的亲友,上山来品茶,吃一顿我做的农家饭。当然,菜是放养的鸡,还有青菜和萝卜。

我已经嫁接了一些梨树,因为它们是不对应这块土地的品种。在精彩着的春天的舞台上,它们只会很委屈地为别人的节目鼓掌。不过,在旋律的震颤中,它们会很快地吐出嫩芽,抽出枝条,在这新的一年里完成新的形象塑造。我知道它们的能量,会在两年之后迸发出固存的激情,成为将来的舞台明星。

一朵梨花开放了,周围的几朵正在开放。一只蜜蜂飞来了,另外的几只正在飞来。阳光下,蹁跹着几只粉蝶,在它们扇动着的暖风里,更多的花蕾张开了嘴,白白的是花瓣,淡红的是花蕊。

我该下山去了,买一些红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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