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坡
2018-08-16王璐
王璐
往年收完庄稼的秋冬农闲季节,文治叔就跟其他几个爱摸枪的后生,自发组织起来上山打猎。梨树岭人惯于把这项活动叫“出坡”。而自去年以来,政府开展收枪治暴工作,凡是有一定杀伤力的枪支都主动上缴或被没收了。即便有人斗胆私藏,也不敢轻易声张,更不敢拿出来用了。出坡,从此便中断下来。
野物在山上,像是有谁给通风报信,不知从哪里就纷纷蹿了出来。这对于庄稼人,无异于一场不小的灾难。尤其是野猪这畜生,对于快要成熟的红薯、苞谷、花生等,都不放过,往往一夜间就会给整片糟蹋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针对这些祸害,绑稻草人、绕铁丝圈,甚至于投毒,梨树岭人试过不少方法。而就在前天夜里,文治叔梨树坪四分地黑胡子的包谷,照样被野猪祸害一空。柱子门前坡二分多地的红薯,昨夜也被弄得不成样子!
唉……莫非,就只能干瞪着眼,硬看着一块块的庄稼叫野物糟蹋光?文治叔有些耐不住了。
早年从部队退伍的文治叔,眼下虽已六十出头,却还手脚麻利,似乎不减当年。要不是亮光光的头顶,四周头发稍一长长,两鬓如同挂了霜,就一点也不显老。他唯一的儿子领着妻儿在外打工,他和老伴儿在家除了看门,还种了不少地。一有空闲,他就背枪上了坡,土枪,猎枪,备了几杆。收枪开始不久,就把两杆主动缴了,还有那杆较好的,被他藏在自己的棺材里。当然,除了老伴,这对外人是个绝对的秘密。
眼瞅着庄稼被糟蹋成那样,文治叔几次取出了那杆枪,却被老伴劝挡了。说前些日子,有人出坡叫谁举报,叫拉去关了一阵,收了枪,还罚了不少款,你没听说?!
无奈,文治叔又忽然想到了外甥石建设。他是区武装部副部长,只要弄到枪,消灭狼虫虎豹都不是事。他再顺便,跟派出所和区里的头头打个招呼,不也就算是合法合規了?虽只是个副职,不过这点权力,文治叔相信外甥肯定还是有。
至于耍枪的把式,跟前多的是。柱子跟他玩枪多年,算是他的徒弟,有时靶子比他还准,曾几次跟他出过坡……;还有丑子,前几年公社基干民兵打靶比武,都是冠军。而且,他还有个帮手——就是那只叫虎子、体型如虎的黄狼狗。它性格暴躁,偶尔发狂时会对生人下口,时常被丑子爹用粗铁链子拴在门前的核桃树上。上山或是独自走夜路,丑子总喜欢让它做伴儿。好几回,有野兔眼看就要从枪口下逃远,丑子朝兔逃窜的方向使劲扔一块石头,说,追——虎子!它就一阵风般追上去。逃离的兔子,瞬间又像逃犯一样被它叼着耳朵,押了回来。
这天一早,文治叔就匆匆撵到区上去找石建设。幸好,刚吃完早饭的他没有外出。
“唉……我梨树坪四分地的包谷,被短寿的野猪拱光了啊!”一进门,文治叔就叹息着说,声音似乎带有一丝哭腔。喝了几口茶,他用恳切的目光看着石建设,接着又开门见山地说:“想叫你受个难,给弄两把枪用用。那狗日的实在不收拾不行啊!”
“舅,这东西现管得紧啊……”石建设看着文治叔,面带难色,沉默了一会儿说。他递过一根烟,文治叔接过,又顺手夹在右侧耳朵上。
老舅离去的这天夜晚,石建设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前几年见舅舅出坡时的样子——无论冬夏,都要用老粗布做成的绑腿把膝关节以下一直到脚脖子以上的部位,缠得严严实实,既不怕蛇虫咬,又能避免什么东西不小心刮伤皮肤。足足一人多高的土枪,斜扛在肩背上,腰间还挂着从部队带回的那只军用水壶,还有妗子给他准备可供一天食用的干粮。那装束,活像一个被打散的散兵,军人的威武却多少还在。
在山坡上,密林里,野鸡、野兔要是碰上他,算是遇到了克星。他不用瞄准,单臂端枪,手起枪响,那些倒霉的生灵几乎没有能逃脱的。每次回家,都是满载而归。野鸡、野兔、猪獾、野羊等应有尽有。这些收获除了偶尔带到集市上卖了,换回些烟抽或油盐酱醋外,大多都无偿送给了亲友和左右邻居。自己这多年,也没少吃舅舅打来的野味。
从区公所回来,文治叔对借枪的事,已不抱太大希望。
其实,当地人对付野物,还有两个很厉害的招数——放电猫;下套。电猫是靠瞬间释放超强电流杀死猎物的;套,则是在弹簧的巨大威力下,夹死或者牢牢卡住野物。这两种捕猎设施尽管国家已明令禁止,而前者听说一千多块一个,想买并不难;后者在当地五金门市里就有,大型号的,才十几块钱一个。
这两种办法却都很危险,弄不好既会伤到自己,在山上更易伤及别人。不过,也顾不了这些了。一季庄稼不易呀,也花不了几个钱,就是早晚得勤上山去招呼。热天,野物上套被夹死了,若不及时取回就会白白腐烂掉;有时被夹住脚,或其它不致命之处,野物没命地挣扎,往往会连铁套一起带走。
文治叔正寻思着下套的事,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石建设却忽然间把东西送上了门——一杆双管猎枪,一杆三八式步枪,还有一些弹药。
“啊,好好,这回好了……”文治叔接过枪,咧着镶有一颗假金牙的嘴,有点出乎预料,欣喜得不知说啥才好。把枪放下后,他从里屋抽屉里取出半包带把儿的“黄公主”烟,抽出几根忙向来人手里塞,又去找凳子让坐。
“舅你不忙乎了,我们到大队里还有事。这枪,我跟派出所刘指导一起给你拿来了,你用两个月够了吧。”石建设点燃烟吸了一口,把目光从舅舅那儿移到穿警服的小伙脸上说。接着,他又就安全问题特别交代了一阵。
“行,两个月差不多!”文治叔说着话迅速进屋,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黄挎包,塞向石建设说:“几瓶酒,搁十几年了也没谁喝。那天,怕你不在,装好了我又没捎……”
“你这……把外甥当谁了,舅?……”石建设还要推让,文治叔就趁有人打开车门时连挎包塞进了车里。
黄帆布棚吉普车,沿门前的土路一溜烟走远了。文治叔从耳朵上取下半截烟点燃,似乎这才明白:外甥是坐这车,在那个穿警服的年轻小伙儿陪伴下来的。派头不小啊。这有人就是好办事……他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我摸了大半辈子枪了,啥不知道?安不安全的,还用你娃啰嗦!
文治叔沿木梯上到土楼上,从棺材内取下那杆好久没用的猎枪,认真擦拭和检查了一番,跟刚才的两杆枪一起在僻静处小心放好。然后,又拿出黄历坐在床上,仔细翻看,查找适合出坡的日子;又在心里,一个个筛选一起出坡的人。夜深,他才在老伴的埋怨中关了灯。
第三天黎明,在老伴的强调下焚香敬过神灵后,文治叔就跟约好的柱子、丑子上山了。按照行话,他们把辨别蹄印一路追寻野兽的办法,叫“破叉”。他们破叉追了半天,终于在松树、橡树以及少量桦树混生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野猪。可是,野猪这畜生精得很,好几次还不等举枪瞄准,就箭一样向树林深处窜去。
狩猎经验还不多的丑子耐不住性子,急忙朝野猪逃离的黑影开了一枪。那野猪惨叫了一声,逃过的地方,几棵碗口粗细的松树齐唰唰倒下。柱子紧跟着追过去,只见那树的断裂处,有非常明显的牙印。被踩踏过的落叶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很远的林子深处。
嘿嘿,把式呀你!一定是打住野猪蛋了,丑子。柱子仔细看着断裂的树茬子,打趣说,据说被打伤的野猪疼得要死,见什么咬什么,跟疯了一样。这几棵挡路的树,一看就是被一口咬断的。
好家伙!这么厉害?那咱还撵不?丑子本来还想去追,听柱子这么一说,倒有几分惊恐和后怕,顿觉有冷汗从背心里冒出。幸亏那家伙刚才横冲直撞地逃走了,如果掉回头横冲直撞过来,后果就不堪设想,咬断的怕就不是松树,而是我们的腿……
不追了,想追也追不上,已被你打惊了。柱子说,刚才一枪肯定又不在致命处,再追下去太危险。天也快黑了。
大家抬头看天时,才发觉真的暮霭已经很低,四周变得黑漆漆的一片,便匆匆寻路摸索着下山。
这是一个收秋在即的阴雨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远处的山岚还被笼罩在淡淡的云雾里。文治叔他们又一次出坡了。早饭时辰,他们又发现了一只野猪的踪迹。这回是只大家伙,从蹄印的大小、深浅,还有粪便粗细来看,估计重量至少不下三百斤。
这畜生发觉有人跟踪时,时而躲进林荫深处一动不动;时而在不远处上下颚用力咬合,发出岩石崩裂般“咔,咔,咔”的声音,阴森而恐怖;时而又疯狂在山沟里飞窜,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们紧跟其后,由东坡跑到西坡,再由南坡追到北坡。总是迟迟找不到最佳的开枪之机。
眼看又是暮色临近。不动声色躲在树丛中的柱子,忽地听到几十米外有一连串的响动,紧接着透过树影隐约看到一团黑影,他屏住呼吸,慢慢举枪瞄准,迅速扣动了扳机。柱子扛的是文治叔那杆猎枪,为了加大杀伤力,他还在枪管里装了几枚比苞谷颗粒还大的铁弹珠。柱子相信,他绝对是击中了野猪的头,或者是心肝等要害部位。——狗日的,跑么,害得我一泡尿憋了半天,撵了几条沟、几架山!柱子长吁一口气,起身惬意地撒尿,一时比垂钓者钓到一条大鱼不知要兴奋多少倍。不,简直就是干掉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的感觉!
枪声在山坳间产生了几秒钟的回旋。一只七彩山鸡从几丈外的草丛里扑棱棱飞出,连声惊叫着,斜斜飞向对面的山坡。树林间,随着一团团青烟缓缓升起,一股火药的香味迅速弥漫开来。身边,除了一连串“汪汪汪”的狗叫声,再没有了其他动静。怪了,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狗叫,是打中了一只野狗?柱子迅速拨開树丛,探身过去看个究竟。
当靠近那团黑影时,柱子身子一软,全身冒汗,差点晕了过去。——那,那地上的,咋像是丑子呀!啊——就是,是他!此刻,他胸部淌着血,四肢瘫软,双眼紧闭……虎子蹲在他身边,叫声似一声声哀嚎,绝望而凄凉……
丑子,丑子,丑子呀——你咋了呀,丑子!柱子爬过去,声嘶力竭地喊着,又用力发疯似的推搡着,想尽力把他弄醒。可是丑子,就是一动不动。
天啊,天啊……柱子嚎啕着,用拳头一连砸向自己的脑袋,顿觉眼前发黑,天昏地暗……
文治叔,文——治——叔!柱子靠在一棵树丫间,猛然想起还有文治叔,便用沙哑的嗓子,无力地喊起来。而他,只喊了一声,喉咙就疼得发不出声。
天黑时,文治叔独自回村了,说他撵着野猪到了另一条沟里,跑散了。柱子和丑子,还不见踪影。大家正着急时,嘴里叼着一只黑布鞋的虎子,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面前。丢下布鞋后,它又是不住地汪汪乱叫,又是不安地四处转圆圈。
这鞋,不是丑子的吗?丑子娘一眼就辨出了那只她做的布鞋。——不好,不好……她一阵心慌,唰地脸色变得纸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夜萤忽明忽暗,鬼眼般远远近近地闪烁。大家忙打着手电筒,正往出走去寻找他们时,柱子脚步踉跄着回来了。丑子在他背上,手脚耷拉着,都已冰凉……
儿呀,我可怜的儿呀,咋回事这?丑子爹和丑子娘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是——我,误朝丑子开的枪。”柱子有气无力地颤抖着声,有点说不出话来。“对不起呀,叔,婶儿……”说着就扑通一声在他们身旁跪下。他上身那件皱巴巴、褪了色的蓝中山服,几乎全被弄湿,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疯了吧你,胡咧咧的啥……”柱子媳妇枣花赶紧上前阻止。“你就说,是他枪走火打了自己,反正坡上又没人见。他也都这样了……”她又附在柱子耳边叽咕了几句。
“真的,是真的。这你,先不管枣花。”柱子肯定而坚决地说。
这话明摆着是犯法的么。真是猪脑子,榆木疙瘩!你蹲监了,我跟娃咋过呀……!对柱子的话所要承担的后果,枣花不敢多想,泪水“哗”地就溢出了眼眶。她还想说些什么,被柱子推开了。
“啊呀狗日的,眼瞎了啊?我儿,不就是曾跟你争着娶枣花么,凭个晃腰杆你赢了么。咋还,要他命。好狠毒哇……”听柱子这么一说,丑子娘更是哽咽得哭不出声。她死抱住柱子双腿,又拧又扯。
丑子娘的哭诉,使大家想起,柱子和丑子当年向枣花求婚的事。枣花因嫌丑子比她还矮一截,而选择了身材魁梧的柱子。为此,一度双方曾确实闹得很不愉快。而这都已是四五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不仅他们俩早已握手言欢,时常一起喝酒,一起出坡……长辈之间,也在亲邻的劝说下和好如初。难道,柱子还记恨在心?真是他狠心朝丑子放黑枪……?大家一时揣测和议论纷纷,但是,相信柱子的居绝大多数。柱子是啥人,他们心里基本有数。
是啊,我眼瞎了么?他明明是人,是丑子啊,咋能开枪哩!后晌那可怕的一幕,又在柱子的脑海里浮现和重演。愣了半天,柱子说,我,没啥可说。尽力赔你们……
“赔?咋赔,咹?你说得比拉屎都轻巧!我就这一个娃子,都还没成家哩,你狗日的不是绝后么,断了我的香火呀!拿啥赔,咹?”丑子爹红着双眼愤愤地说,扬起手中那只半尺长的铜烟锅,就要敲在柱子头发蓬乱如草的脑袋上,被跟前的人一把夺走了。
这事,不知咋就不胫而走,很快由区公所传到了县里,迅速成立了多部门联合的专案组。第三天,柱子和文治叔就被县公安机关带走。
咋会这样,想不到啊……!石建设后悔不已。此时虽觉自身难保,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听天由命了,却还是慌忙去县里找了关系,希望能大事化小。两天后,文治叔倒被放回来了,说是让等候处理。柱子却没回来,听说将要面临长期监禁。
丑子的尸体在家停放了多日,他的本家人放出狠话:要再不解决问题,就把丑子抬到柱子家,或者区公所去!文治叔开始还打算出面调解,有人说,这事因你而起,你最好是回避一下,大概还好说些。
文治叔就不再露面。事情交由区上、公社派专人和大队干部一起负责解决。几经协商,总算有了结果。条件有三:一是公社拿出一万五千元,大队拿出五千元,文治叔拿一千元,赔付给丑子家。二是柱子的女儿会珍从此就改“刘”姓“赵”,往后给赵家继承香火。三是丑子娘養老送终,由柱子负责。
闭眼多日的丑子,总算可以入土为安了。在安葬前,文治叔特地回家取来那杆土枪。“娃呀,叔对不起你……这枪,就给你吧,叔不摸它了!……”他一边用白布一层一层包好枪,慢慢放在丑子身边,一边哭诉着,被人扶到一边坐下。
吃屎喝尿,都不能叫柱子坐牢呀!枣花和文治叔托了大队干部及几个亲戚,才总算做通了丑子家属的思想工作,到县公安机关和法院求了情。——尽管,丑子娘始终怀疑,儿子是柱子故意打死你。而事已至此,再想想自己,毕竟还得靠他养老送终呢,就揉揉胸口不再多言语。
公诉人员说,鉴于柱子态度良好,能坦白事实,且勇于承担过错责任,量刑应予从轻。双方律师也一致认为,说柱子是故意杀人不合乎常理,也无证据。假设他是“故意”,肯定会说丑子是枪走火打了自己,而绝不会承认是他“误伤”。对公诉人的意见表示同意。于是,柱子最终被判了几个月监禁和罚款。
文治叔二话没说,从箱底摸出一张存折去信用社取回,背过老伴替柱子缴了罚金。半年多的监禁,实在不行,就叫我替坐去……文治叔还想找人求情论理,被石建设劝挡了。石建设说:“舅你也是当过兵的人,咋就糊涂了?蹲监就像蹲茅坑,再臭也只能自己受。谁都替不了!这结果,真真就算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