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信仰与海峡两岸文化认同——甘肃泾川西王母庙会的实地考察*

邢莉 刘明 刘双双

泾川是我国汉代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早在秦代，咸阳与北地郡相互联系的主要通道——回中道就已经开通。所谓回中道，系指经回中宫通达北地郡的道路。回中是泾川的代名词。汉代的丝绸之路大致由长安出发，经过安定就是今甘肃泾川。泾川的西王母信仰古来有之，当前在民众及当地文化精英的推动下，在政府对民间信仰的重新认知下，加之台湾多个民间信仰团体对泾川“西王母祖庙”的追寻和认可，毁于清代的王母宫于1992年重建，历经了一千余年的西王母庙会在“文革”断裂后得到恢复，并被评为国家级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在2014-2015年期间对泾川的西王母庙会进行了多次考察。

一 、泾川西王母信仰的文化渊源

值得研究的是泾川博物馆藏一份珍贵的清代版本的《共成善果》册。*此为清末的官员刺史程公路过泾川所看到的清代同治年间王母宫。在同治年间被毁后，于清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为了募资修建而留下的一个文图并茂的画册。现存于泾川县博物馆。《共成善果》载：“泾州近郭回中山，乃名山也，瑶池在焉。相传为周穆王、汉武帝会西王母处。山之巅有王母宫，建自西汉元丰年间，厥后历代修葺，灵气攸钟，凡有祷祀，无感不应。每岁三月间，远近朝山进香者，不知其几千百人。”其提供了完整的以西王母大殿为主的规模宏大的108座庙宇的图画，构成了西王母信仰的庞大的文化空间。《说文解字》说：“庙。尊先祖貌也。”段玉裁注释：“古者庙以祭先祖，凡神不为庙也，为神立庙者，始三代以后。”可见庙最开始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夏商周三代以后，才开始祭祀诸神。而从我们的实际考察中，当地人把西王母视为祖先神。这位祖先神具有求雨、求子、保平安、去灾祸等多种功能。

宋碑《重修泾川王母宫颂碑》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和历史价值，是回中山西王母祭祀的历史记忆。*《重修泾川王母宫颂碑》碑通高86厘米，厚18厘米，圆形缩头龟座，碑额梯形，与碑身一体，无装饰。碑文玉署篆书，文述西土母事迹，并写重建王母宫经过。 据作者向平凉博物馆馆长刘玉林和泾川博物馆馆长魏海峰调查，在王母宫被毁掉后，“文革”前碑还在原址上立着，后来置于王母宫石窟前的卷棚中。现存于王母宫石窟院内一小屋中，由泾川文物管理所保管。碑文开宗明义地说：“祭法曰：“法施于人则祀之”。在先秦时期，国家的大事“在戎与祀”。*古代国家承认的祭祀称为“正祀”，把民间的祭祀称为“淫祀”。从碑文的内容看，泾川西王母的祭祀不仅受到历代封建官员的祭拜和提倡，而且有民间信仰的奠基，属于正祀之列。碑文云：按《尔雅》“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碑文以周王室所处地域为中心，划分周边地区，由近及远。“西”是一个方位词，指西部。西王母因处在四荒之西，故以“西”称之。碑文对西王母信仰进行了历史的回溯。在历史的演变中，西王母由一个游牧部落掌不死之药的女酋长被汉代以来兴起的道教吸纳，成为道教女仙。道教认为西王母乃“洞阴”、“太阴”或“始阴”，即西王母是阴性力量的终极体现。碑文说泾川为“汉武之祷灵境也，祀雍畤，幸朝那，立飞廉之馆以望玄圃，故乐章有上之回曲。”说明汉武帝曾经到这里祭祀祈祷。

另有一块保存完好的明兵部尚书彭泽所立的碑为《重修王母宫记》。*作者亲见其现存于王母宫石窟院内一小屋中，由泾川文物管理所保管。此碑谈到“第兹宫为吾郡千余年之胜迹”，强调“世传周穆王、汉武帝皆尝西游与王母会，故有是宫，又谓之王母宫”。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高官，其认可泾川的西王母信仰，目的在有利于明代的国家社稷。碑文还强调了西王母对于民间的教化意义。

无巧不成书。就在我们调查撰写期间，发现了《陇右金石录》有载而长期不见原物的《元重修王母宫碑》。据金石家鉴定，此碑刻于1298年。与宋碑不同的是，该碑正文阴刻“三月十七日/王母宫蟠桃大会之年修□□□/修香亭会首姓名□□后”等字样。*碑文的内容由泾川西王母景区管理局工作人员薛宝春提供。这说明一是王母宫于元代在不断地扩建；二是“王母宫蟠桃大会”字样的出现，标志着桃与西王母的组合成为西王母信仰的重要的象征符号；三是出现了筑修香亭的会首的名字和多个工匠的名字。这说明民间社团组织在王母宫的修建、保护和祭祀等方面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与此相佐证的是考古学者从现存的几十块残存王母宫的建筑材料中推断，王母宫始建于汉代。考古学家断定，王母宫残存的莲蓬心复瓣莲纹瓦当和宝珠心复瓣莲纹瓦当与西安大明宫遗址出土的同类瓦当十分相似，应为典型的唐代瓦当。*参见刘玉林《泾川王母宫建筑的有序传承》，《平凉日报》2014年11月11日。最吸引人的是，发现一灰陶粗绳纹大板瓦:残长15cm,厚1.2cm,突面满布较粗的绳纹,印痕较深,纹饰清晰,凹面有稀疏绳纹,印痕很浅,瓦体不甚平正。此瓦与静宁县李店乡出土的窖藏西汉大板瓦及泾州古城铁路沿线考古发掘现场出土的大量西汉板瓦完全一样,应为西汉时期的大板瓦无疑。刘玉林考证后认为：据有关文献记载,泾川王母宫始建于汉武帝元封年间(一说元封二年,即公元前109年),这与遗址出土的西汉板瓦正好吻合,始建年代应当是可信的。*参见刘玉林《泾川王母宫建筑的有序传承》，《平凉日报》2014年11月11日。

除了可见的历代碑文记载及出土建筑材料的实证外，据我们调查，泾川民间还流传着大量的关于西王母与当地民众生活的传说和感应的事迹。*参见曹晓兰、张怀群主编《泾川民间故事》，1991年。残存的瓦当、石碑与口承传说共同构建了回中山西王母信仰深厚的文化渊源。为什么这块地域具有这样深厚的西王母文化的积淀呢？

泾川县位于我国甘肃东部，隶属平凉地区，周代史称之为“义渠”，是古代西戎活动的地域。《周礼·王制》言:“西方曰戎。”这是是古人“西戎”概念产生的根源。他们是不同于中原民族另一个古代的部族。其势力强大，在西部争雄。《尔雅》言,古中国之西是“西王母”所居之地。西王母即是戎族祖先的称呼。现代学者萧兵认为：“西王母是我国西方戎狄集团的老先妣、大祖母”。*萧兵：《楚辞与神话》，上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43页。

泾川所处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为古代的游牧民族与汉族聚合、交汇、纷争之地。历代的官员深知泾川是保卫中原、控制北方游牧民族的重镇，出于其政治生态的需要，他们把西王母祭祀列入法定的范畴。泾川的生态环境是破碎的塬区与丘陵沟壑区相交错，这是鄂尔多斯地台的中心地带，适合农业。不规整的塬区和河谷区可耕地比较分散，处于半干旱地区。干旱是泾川县最频繁的灾害。当地民众视西王母为始祖母神的同时，又有求雨、求子、佑护风调雨顺等人类生存所需的重要功能。西王母信仰既符合保卫边关重镇的政治需求，又符合民众的生存需求。这就是泾川的西王母信仰绵延世泽的原因。

图1 现在回中山上的王母宫

二 、泾川西王母庙会民间信仰的问卷调查

泾川西王母庙会的会期，一为农历三月二十日的西王母庙会，一为农历七月十八日西王母的诞生日。民众称之为“好日子”，用学术话语是“神圣”的时间。我们亲历了2014年农历三月二十日的庙会。来参与庙会的主要是泾川、灵台、平凉、华亭、崇信、镇远、长武、天水、庆阳、西峰、彬县等地的民众，以及宝鸡、西安、兰州、银川、西宁、陕西、山西等地的民众。其中包括农民、居民、工人、学生，还有商业、教育、服务业等各行各业的从业者。据粗略统计，庙会的民众约6至7万人。其崇拜的仪式包括：

1.叩拜礼仪。先上香，然后叩拜。在人群中也有长跪不起的，看出有深深的祈愿。

2.披红被面。在西王母庙会上，民众还买大红颜色的被面，把红被面递到执殿人的手里，执行殿人恭敬地披到西王母的塑像上，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

3.上布施。每个祭祀西王母的民众都给功德箱里放些布施，少则三元、伍元、多则十元、二十元不等。有一位商人，上80元一烛的高香。他说希望买卖兴旺。庙会上执殿人员将红布条拴在信众的臂膀或者脖颈上，名曰“拴红”。红有辟邪消灾的寓意，也寄予了祈福祝福的期望。

4.请平安符。在王母宫大殿和东王公大殿的门口，香案上一侧摆放有“平安符”(印制的红布条)。上有“佛光普照唵嘛呢叭弥吽敕令，四正佛菩萨保佑一生平安”、“祛病护身出入平安雷霆嘟寺唵佛敕令”字样。一些信众在施功德之后主动要求带一条，给10元钱，系在胳膊或带在身上皆可保平安。

5.做仪式。在王母宫大殿前，有的民众要求做仪式，其中包括许愿还愿仪式、求子仪式、上表仪式等。要求做仪式的部分民众，他们一般有特别的愿望诉求。

调研组在问卷调查中，主要针对王母娘娘的信仰状况，设计了10个问题。本次调查采用现场采访的方法，共发放问卷60份，回收率100%。

1． 在“你知道的王母称谓是什么”的问题中，“王母娘娘”在当地的认知度最高，达到100%。“西王母”的称谓在当地也有一定的认知度，并位居第二，占总人数的72%。在预设的“西华王母”、“王母娘娘”、“西王母”、“西王神母”、“西王圣母”、“王母女神”、“金母”、“母娘”与“老母”9个王母称谓中，“西华王母”的认知度最低，仅占受访人的15%，甚至不及“其他”项目。“其他”项目要求受访者指出“其他”的具体称谓。从调研中发现，还有人将“西王母”称之为“神母娘娘”、“娘娘”、“神母”、“圣母”、“王母”。来自台湾碧瑶宫的台湾同胞大都称其为“母娘”。海峡两岸对于西王母的称呼大同小异，其核心词都是“母”和“娘”。

在访谈中，我们得到了一个地方性口语称谓，即民间称西王母为“老人家”。当地的发音是“laoerjia”，“老”字拉得较长。当地的民众向家中老人和受到尊敬的前辈尊称为“老儿家”。学术界认为西王母是始母神，在民众的称谓中得到验证。

图2 “西王母的称谓”问卷统计图

2． 关于民众参与庙会的组织形式这一问题，仅就调查数据来看，55.6%的民众选择与自己的亲属一起朝拜西王母。选择家里两代人或者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占有绝对优势。38.9%的信众选择与朋友、同事、老乡一起来。选择群体来朝拜的，一部分是年青人，一部分是来自泾川县城周边农村的50岁以上的老年女性。泾川县城周边农村的50岁以上的老年女性群体是崇信西王母的中坚力量。另有约6%的信众选择自己独自上山参拜。

图3 “随行人员”统计图

在调查中，我们看到一个40岁左右的腿有残疾的男士，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上了盘旋的山路，当时有一部车子在他旁边停下来，他婉言拒绝，我们来不及问他的姓名和经历，但是那毅然的身影刻印在朝拜的道路上。

3． 民众参与庙会的年龄结构。调查数据显示，41-50岁和61-70岁这两个年龄段的信众所占的比例较大，分别占到了信众总数的28%和22% 。两者加起来，占一半的比例。而从性别角度说，在这两个群体中，女性占的比例大些。这是因为庙会是传统的文化形态，这部分人富于参与庙会的经验，参与庙会是她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精神需求。21-40岁的青壮年占了信众总数的28%，调查中看到有相当比例的高中生求学的案例。

图4 “高中生求学情况”问卷统计图

可以看出，参与庙会的民众由于年龄、性别、职业、所受教育的程度、居住的远近等方面的不同而对于西王母信仰存在一定的差异性，为了解当前泾川对于西王母信仰的状况，我们设置了“崇信”、“随大流”、“半信”和“不信”四种选择。据调查结果显示，有61%的信众表示对西王母是虔诚的信仰。另外28%的人表示，对王母的拜谒是随大流。另外的11%则是不信和半信各占一半。总括起来前两项占87%。可以看出，西王母信俗在泾川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西王母的传说、灵验故事等在泾川广为流传，这成为西王母信俗深厚的文化心态，这是西王母庙会传承的动力，同时也显示了作为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泾川西王母庙会在当下时空环境中显示的整体状态。

图5 “对西王母信仰程度”问卷统计图

4． 关于在庙会上许愿还愿仪式的整体分析。民间庙会是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泾川的西王母庙会上，许愿还愿仪式是民众生活的愿望和诉求。在自然生态环境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生活的人们往往通过在庙会上与神灵的沟通表达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需求。根据现场的参与观察，设置的10个项目包括：(1)求平安；(2)求财；(3)求长寿；(4)求子；(5)求富(6)求治病；(7)求学；(8)求丢失的人核物品；(9)希望运气好；(10)其他。第一项中求平安的占整个调查问卷的42%。通过访谈，他们回答就是求国家的安定，家庭的安定，总之国泰民安是主旨。其次求财占了23%。求财求富是民众生活中最真诚、最切实的愿望。在现代的价值取向下，求财之势愈热。此外，求学、求治病和求子各占总数的8%。其他诸如工作顺利、家庭和睦等更加具体的祈愿也占了8%。

伴随着民众的生活需求，泾川人对于王母娘娘地信仰已经从历史的传统走到了现代，在当今社会生活中在传承。当地的西王母信仰具有本土的深厚的信仰传统，又在现代化的新时期中吸纳了时代的新内容。

图6 “许愿的内容”问卷统计图

三、泾川民间的集体朝拜

民间社团的集体朝拜和道教仪式是西王母庙会的信仰表述方式。民间集体的朝拜仪式包括奠酒仪式、仙鹤舞的展演、关公点红等。由于篇幅所限，在此只是例举奠酒仪式的展演。

据当地的民俗学家张学俊说：“奠酒”就是对于西王母的祭奠。他在1949年前就看过。*张学俊，被文化部命名为西王母庙会传承人，在30年前，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跑遍了泾川周边地区以西王母为主神宇的多达260多个其多以女神为主。老人家2017年去世，我们深表哀悼。此仪式是民众会扮成民间信仰的各位神仙，其中主要包括天官、黑虎、灵官、八仙、药王、刘海等，有时还有送子观音、魁星上场。民间组织的会长通过集体跪拜接神、叩拜跪香、焚表、放爆竹、奏乐等把天上的神仙迎接到人间。现在表演的是一支由民俗文化爱好者自发组织起来的队伍，会员多为自愿参与的退休老人。这次来西王母庙会表演的共有26人。

队伍的最前端是“西王母故里民俗文化演唱团”的横幅，紧接着是仪仗队。仪仗最前面是印有鲜明图案的龙凤红旗，龙凤旗后面是五颜六色的彩旗，仪仗队后面跟的是春官。*春官为古官名，颛顼氏时的五官之一(见贾公彦《<周礼正义>序》引《左传·昭公十七年》汉服虔注)。也为六官之一。《周礼》分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春官以大宗伯为长官，掌理礼制、祭祀、历法等事。所属有肆师、大司乐、大祝、大史等官。他们敲打的鼓叫“社火鼓”，也称“老鼓”， 这鼓还称“春官鼓”。*他们说这是春节闹社火的时候敲的鼓，一年也就是敲两次，正月十五敲一次，祭祀西王母的时候再敲一次。平时是不敲的。击鼓的人受春官指挥，前面的春官以扇子为信号，扇子一指，他们就开始打鼓。在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这支队伍以夺人的气势来到了王母殿前。此时，西王母殿前执殿的民间组织的负责人乔会长站起拱手迎接，带队人恭敬还礼。他们祭拜西王母的仪式是：(1)鸣鞭炮而进；(2)鸣鼓奏乐；(3)敬香；(4)焚表。*民间祭祀西王母的仪式，是用黄纸做的祈愿文，在大殿前焚烧，表示与西王母沟通。

春官向西王母上香，颂扬西王母的大功大德：“吾当法旨泾川五水八镇众民和社人等大的无灾，小的无难，凶煞远离，喜神早见，四方平安，八面太平，狼来锁口，贼来迷性，空手出门，抱财回家，一籽落地，万粒归仓，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人杰地灵，土能生金。若有什么七灾八难吾当统在袍袖内边，压本玉帝香案之下，永世不得超脱。”

在振耳的锣鼓声中，上香的人群围拢过来，倾听着天宫的祝福词：

一保国泰民安， 二保风调雨顺，

三保积玉得金， 四保全县平安。

这支颇具气势的队伍在王母宫庙会上，逢人便说吉利话，为民众讨口彩。这些吉利话绝不允许重复。春官脑筋灵活，口齿灵利，声音宏亮、伴随着锣声、鼓声、给王母宫庙会带来一片欢乐的气氛。“西王母故里民俗文化演唱团”的其他角色也表达对西王母的颂赞和国富民生的愿望。

除民间信仰的仪式外，泾川西王母信仰也表现在道教仪式上。在道教神仙体系中，西王母是天宫所有女仙首领。作为道教神仙谱系中的重要角色。道教科仪也是整个西王母庙会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道教科仪是道教中的仪式活动，是沟通人与天神、地祗沟通的活动。我国典籍记载的科仪至少有800部。呈现在庙会中的仪式是道教的斋醮科仪，通俗讲即是打醮。打醮是道教中重要的祭祷仪式，其原始意义主要在于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西王母庙会有多种道教科仪式。包括(1)取水清坛仪式；(2)预告请神仪式；(3)行者告庙仪式；(4)迎供仪式等。*2014年西王母庙会的斋醮科仪理应由驻庙的道士负担，但由于王母宫驻庙的道士人数较少、年纪偏高，所以其斋醮科仪都由当地以打醮为生的正一派火居道士完成。其中，泾川西王母庙会民间信仰的取水仪式最具典型意义。

“取水”仪式在农历3月20日王母宫庙会上居于重要的地位。旨在“向龙王求些清净之水，为的是净坛除秽”。*被访谈人：李保财，男，经师兼务农。访谈人：本调查组成员，访谈时间：2014年8月2日，访谈地点：甘肃省平凉市泾川县西王母庙会现场。仪式由民众和王母庙的道士共同实践。取水仪式队伍中有(1)道教协会派驻王母宫的道长亦即“醮主”；(2)打醮的经师；(3)装扮七仙女的景区管委会工作人员；(4)“八社家”水会的经师助理；*此为八个村落分别组成的民间祭祀组织，称为“水会”。(5)打龙凤旗的“跑庙人”。*指崇信西王母的村民，在庙会上承担各项服务事宜，自称为“跑庙人”。他们从王母宫内的三皇殿出发，沿着蜿蜒的山路步行到瑶池夜月亭取水*泾川的老人说，这是西王母举办蟠桃会的地方。人们称之为“瑶池圣水”，喝了这里的水，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在取水仪式中经师承担了重要的角色，他们从“皇坛”出发，演奏“仙乐”，*“仙乐”，经师演奏科仪音乐的统称，曲式可以变化，常用曲目有《四合四》、《绣金匾》、《大摆队》等。向龙王宫进发，到达龙王宫后，经师诵取水经、唱念《取水牒文》：“是日醮坛陈就法筵启奏，龙王洁净之宫眷属神祈，须至牒者，右牒上申”。取水使用一种特殊的容器——一个透明的酒罐子，罐口用红布挽成一朵花，上插柳枝，跑庙人手抱水净瓶，沿原路返回皇坛，中途不许进入其它殿堂，直去直回。取水队伍返回皇坛后，高功在“洒净杯”里倒上取回来的水，用左手做出特殊手势将其紧紧攥于手中并执“净水赞诀”，*高功：指道教科仪的职司，泾川民间亦称“经师”、“阴阳”。同时右手拿令尺，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一炷香，手印是“剑诀”。高功以上述仪态在皇坛、雷坛以及每个殿宇“洒净”，其路线大致为：皇坛→雷坛→王母殿→五帝殿→东王公殿。“洒净”时边洒边念《解秽咒》：“天地自然，秽气氛散，洞中玄虚，晃朗太玄，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常存”。高功主导洒净的仪式，同时与都将、表白念《解秽咒》。在返回皇坛后，高功独自念：“伏以清净神水降盏中放祥光，大者是甘露，小者是束洋，神水一洒，普化清凉。神水所到处即有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天降甘露，润泽十方，地涌甘露，万物生光，神沾甘露，普同供养，圣沾甘露，千古秽扬。”以此表示对净水的称赞。据经师介绍，取回的神水一直放在皇坛里面，在庙会的三天，皇坛的杯子里要持续不断的供养神水。其余的神水也可用来沏茶敬神。道教认为，醮坛使用的供水，秉阳明之正气，凝太阴之真精，故能吸浊以扬清，亦可以除氛而解秽。所以把水称为净水、玉浆、灵液，在斋醮仪式中，高功通过存想法术，将净水变成甘露。

图7 取水队伍示意图

取水仪式的表演是为了求雨，因为泾川至今还是农业为主，较为干旱缺雨，而取水关系到泾川人财两旺、五谷丰登。道教吸收了民间信仰，又融入了道教仪式中崇水、敬水的文化因子。

四、当下台湾民间团体的朝圣信仰

台湾的“瑶池金母信仰”在1949年前后在花莲兴起，以医疗治病、强身健体、消灾解厄为目的。据不完全统计，台湾目前的王母宫达数千，有两千多个信仰西王母的团体。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台湾信众就渴望到大陆去寻找西王母文化的祖根，捧一把大陆祖庙的热土回到台湾是民间团体的最大愿望。在国家改革开放之后，台湾松山慈惠堂、台北瑶池宫、台湾三重市长生街凤德玉宝殿等近百个民间组织朝圣团来到泾川。台湾中华道教文化团体联合总会理事长吴光辉先生向台湾各西王母信仰组织发出《甘肃泾川是西王母文化的发祥地》的专文，文章说：“今溯其源，窥知今甘肃泾川回山乃为西王母圣地，泾川回山处在古西王母部族生息之地回山的中部，回山上遗存的是西王母宫而非西王母庙。故回山王母宫实为一特殊的重要遗存。”*转引自张怀群《圣地泾川》，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216页-217页。松山慈惠堂的堂主郭叶子女士说：“海峡两岸，原本一根，这次我们不辞远道，千里寻根，在陇东高原突遇大雪，路滑车阻，但没有一个人动摇寻根访祖的决心。今天我们看到圣母塑像这么漂亮，大殿建的这么雄伟，我们十分感动。”*载《人民日报》(海外版)，1994年12月9日。台湾有近400多个民间团体参加了改革开放后恢复的王母宫庙会。在泾川回山祖庙的102根柱子的29块碑刻和4块匾额上、在1.1米基座和2只香炉上，铭刻着海峡彼岸同胞支持泾川王母宫修复的印记，其中包括台北松山慈惠堂、三重市凤德玉宝殿以及台北、台东、台中、台南、高雄、嘉义、三重、彰化、新店、南投、新竹、宜兰、桃园、屏东、苗栗、新庄、云林、汐止、基隆、凤山、中和、大里、丰元等市县的1000多个信仰西王母的团体的名字。

台湾信仰西王母的有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群，有教师、企业家、公司人员、学生，他们都有相当的文化程度。对母娘的共同信仰使得他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了多个民间团体。据我们参与观察和访谈，台湾信众对于母娘的祭拜有以下的仪式。

1． 会灵：会灵就是与母娘会合、沟通和交流。他们讲究修身，也讲究修灵。台湾的信仰者告诉我们，泾川的王母宫历史悠久，这里有磁场，气场，他们说这是修身同时也是修灵。这是神启与人智相连接的过程。台湾的信仰者与母娘沟通有多种方式，其中哭泣是一种方式。他们有的一进入王母宫大门，仰望西王母塑像就泪流满面。

2． 打坐。打坐就是在母娘的塑像前静坐。打坐是要调气，讲究时辰，一般是子、午、戌、酉四个时辰，也就是指12点、5点、7点、1点。这四个时辰是阴阳交接的时刻，是打坐的最佳时刻。

3． 上供。上供是用供品供奉母娘，一般的供品是花、灯和水果。作者在花莲的胜安宫参加了拜祭母娘的仪式。首先是上香，在母娘的尊容前，每个人上了三炷香表示尊敬；然后是献花篮；最后是献鲜果，向母娘行礼。

4． 开文。追求会灵的信仰者写的文章。他们往往在祭拜母娘后把文章烧掉，表示与母娘的沟通。

5． 诵经。诵经是与母娘沟通的又一种方式。信仰者诵经的姿势有不同，有的跪坐，有的站立，有的双手合十。其所诵的主要经典有《瑶池金母收圆宝忏》《瑶池金母普渡六提明心真经》《瑶池金母养正真经》等。

6． 分灵：台湾信众在大陆找到西王母的祖庙，把泾川祖庙的一把土捧回海峡彼岸，或者把大陆的母娘的像捧回台湾供奉一段时间，称为“分灵”。

台湾信众对于在泾川的朝拜做了以下描述：“我们的朝圣团以口念：“瑶池金母大天尊圣号”与“三步一拜，五步一跪”方式，对母娘表达最高敬意，自一天门天梯入口处一直跪拜至西王母大殿，此举动震撼了每一位在场的泾川县民”，“朝山后下午4时，便准备我们从台湾带去的敬品，向母娘行朝觐大典，每个人都是以最虔诚的心向母娘奉香敬献，行三跪十二拜叩首礼。下午五时至位于西王母大殿后方的三清宝殿遗址，举行三清殿的奠基仪式”。*(台)《千禧朝圣之旅——泾川回山王母宫谒母纪盛》，载《慈惠道统杂志》116期，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9页。

在2014年农历三月廿十的泾川西王母庙会上，我们看到台湾另一个团体朝拜西王母的情境：

这支朝圣的队伍也是10个人，但是年龄在20-40岁之间，所穿的衣服也不统一，大都是白色或者红色的运动服。他们与王母沟通的现象是出现在王母大殿前，面对王母的慈祥塑像，他们一下子象扑入母亲的怀抱，一个年青的女子立即就手舞足蹈起来，站在王母的塑像前做着各种各样的肢体动作，她的动作并不像一般的舞蹈演员那样有强烈的节奏感，而是舒展、自由、缓慢、流畅。另外一个女士唱起了歌，当然是我不熟悉的曲调，也同前一位女士一样，歌的调式也是舒缓的、轻捷的、流畅的。还有一位女士跪在母娘的神像前在低声呜咽，好像在诉说什么，但是并没有声音……当然更多的朝拜者是跪在母娘的神像前祈祷，有的双手合十，有的手心向上，有的默默地仰望神像而无语，他们各自在以自己的方式与母娘沟通，进入了与日常生活不同的境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被所神灵选中的，在知觉强化。这样的过程持续了约半个小时，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指挥，他们各自渐渐地收敛了自己的行为，站起来，回到平时的状态，只有那位呜咽的女士一直没有停止，这时那位领队的男士点燃了一烛香，在她的头顶上绕了数下，她停止了呜咽，回到了平时的状态。

在2014年农历七月十八日(8月13日)王母娘娘的生日这天，在泾川的王母庙又聚集来自海峡彼岸台湾的信仰团体。他们共同的朝拜方式是，面对西王母殿，仰望母娘的慈悲塑像，站立鞠躬三次，然后跪拜三次，最后站起再鞠躬三次，然后在王母殿前的功德箱内施功德。我们关注到一位老年女性，她着装整洁，表情严肃，虔诚地跪在王母大殿前，手持两份表文，念得情真意切。这位老年女性边读疏文边啜泣不已。前一个表文表示个体修德的原则和目的，后一表文为《求赦罪提升本灵文疏》，是为其故去亲人求得超脱。情之所系，至诚至真，观者不禁为之动容。

我们还参与观察到常驻西安的台湾商会的祭拜。农历七月十八日约八时三十分左右，来自西安台商会的三、四名中年男性进入王母大殿内敬献寿桃。大的寿桃直径约30厘米，寿桃的顶端都施以粉红色装饰。他们献桃、然后跪拜，闭双眼诵念“王母经”，并不断变化手势。据称每种手势代表一类物品，分别为果、花、茶、烛灯等八供。他们说给母娘祝寿，同时希望自己能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贡献之后他们把摆放在香案上的寿桃取回，然后分食。其中那个大寿桃还是受他人之托带来的，还要带回去给献桃的人分食，表示与母娘结缘。与一般朝拜者不同，这次七月十八日还有来自台湾的七个义工。包括五个成年人和两个小孩。其中一位女士告诉我们，她家从她外公那代起就开始信仰母娘，由于从小耳濡目染，他家里有一个地方供奉着母娘。平时修持诵念的经典有：《瑶池金母收圆宝忏》《瑶池金母普度救世救世六体》《瑶池金母洪慈祥普度经劫经》《瑶池金母养正真经》《无上虚空地母养身保命真经》等。她一天回去拜三次。每天都说“母娘早安”。她认为这“也是一次修持”。*被访谈人：台湾来的女士，近40岁，访谈人：本调查组成员。访谈时间：2014年7月26日，访谈地点：泾川王母宫。

结 语

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曾经断裂的泾川的西王母庙会在海峡两岸民众的共同认同下重新建构。这说明海峡两岸的西王母信仰同祖同根，脉络相通。从历史的传统到当代，泾川的西王母民间信仰被固化为一个象征符号，海峡两岸通过对于这个特定的象征符号的认同，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这充分说明，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是属于历史的，而且是活态的，作为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泾川的西王母庙会至今为海峡两岸民众所承传，成为当今的社会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