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感动的一刻就是和学生们一起看戏
2018-08-15白先勇
编者按:
第28届白玉兰戏剧奖颁奖晚会近日落幕。“昆曲义工”、著名作家白先勇获颁“特殊贡献奖”。白先勇的一生始终交织着“情”与“美”二字。少时辗转于海峡两岸,半生流离于海外,历经童年战乱、青年从文与刻骨爱情,感怀人世变迁与家国沧桑,尽显悲悯与赤诚情怀。如今八十多高龄的他,心中所挂念的是昆曲的弘扬以及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一起来听他讲述心中的一曲惊梦——
做青春版《牡丹亭》是天意
我与昆曲结缘是从上海开始的。那是在1945年抗战以后,在香港八年没有演过戏的梅兰芳回到上海,在美琪大戏院唱了4天的昆曲。
八年没有唱戏,回到上海来演出,万人空巷,据说黑市卖到一根金条一张票的高价。很巧有人送了几张票来,我就跟母亲去看戏了。我看的那天晚上,梅兰芳跟俞振飞刚好唱了《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当时我只有10岁左右,看得不是很懂,但是《游园惊梦》却像唱片一样刻进我的大脑里头去了。后来会做青春版《牡丹亭》,我讲是天意。
1987年,我又回到上海在复旦大学做访问学者,恰逢上海昆剧团排演全本《长生殿》,复旦大学的教授陆士清先生替我弄了两张票。那天晚上的戏非常精彩,结束后我跳起来拍手喝彩,好像人家走了我还在拍手。我当时想:这么了不起的艺术一定不能让她衰微下去。我也不是昆曲界的人,根本轮不到我来做复兴昆曲的事情,但那时我动心起念了:怎么样才能振兴昆曲,让已经岌岌可危的优秀传统文化复兴起来呢?
因缘际会之下,2003年起,我开始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昆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这么古老的剧种,这么古老的文化,如果我们给她新的呈现方式,给她新的舞台,是不是可以让《牡丹亭》还魂,让她发挥明清时代的光芒?这样的话,我们的文艺复兴也许可以有希望。
我看他们排演,对昆曲有十二万分的崇敬
昆曲起源于苏州昆山,她辞藻美,唱腔美,音乐美,婉转缠绵,一唱三叹,可以说是江南文化的代表。所以当时我选择了跟苏州昆剧院合作。首演在台北大剧院,1500个座位,很堂皇的舞台。那时候我们没有1∶1的排练场地,就找了一块正在建设中的酒店工地,窗户还没有装上去。二月天冷得不得了,寒风凛凛,演员穿得很薄,我穿着羽绒衣,一起在那边呆了几个月。
演员很年轻,对待表演一点也不马虎。汪世瑜老师是我们的总导演,他要求非常严格,演员一点不到位的时候,脸上就很难看。张继青老师负责训练女主角,水袖甩出去三十多次,每次笛音到那个地方,一定要那个高度,一点都马虎不得。
昆曲只有一個字“美”,所以什么都得美。我们的衣服设计了二百多套,都是苏州老绣娘一朵花一朵花绣出来的,剧中十二位花神,每一个身上的花都不一样,非常讲究。戏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这是一个极为严谨的艺术。我看他们排演,对这个艺术有十二万分的崇敬。
外面常常讲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我现在郑重声明,她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好多人在后面支持着。首演之前,台北的报纸天天登,整版整版的。演出那天联合报头版头条,好大一张照片,台北街上挂满了我们的旗帜。宣传做得太大了,九千多张票一下子抢得精光,把观众的期望调得那么高,我们紧张得不得了。
好在几个年轻演员非常争气。开始也是紧张的,演柳梦梅的俞玖林告诉我,他出场的时候,手里的柳枝都是抖的。不过唱了两下就放开了,台北的观众热烈得不得了,简直出乎意料。这次演出之后基本上就有点放心了,之后就一直往下走了。
看昆曲,也渐渐变成了一种仪式,一场文化的洗礼
青春版《牡丹亭》有一个很重要的宗旨,那就是“昆曲进校园”。我希望学生进来看,学生是我最重要的观众,尤其是大学生。一个表演艺术一定要有年轻观众,没有年轻观众是没有未来的。在上海演出的时候,由于各种原因主持单位把票价定得很高,可我希望我的观众更多的是学生。于是我就去募款,让复旦大学、上海戏剧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跑来看,我还请了上海戏曲学校昆曲班四十几个孩子来观摩。
后来,我们还将昆曲搬到西安交通大学、广西师范大学和厦门大学等学校,那里是很少接触到昆曲的,演出受到了学生的热烈追捧。除了巡演,“昆曲进校园”的第二步是在学校里面设立昆曲课、昆曲中心,继续教育我们的学生如何去欣赏昆曲,也给昆曲一个学术定位。比如,我们在北大设立了昆曲课(讲座式),请昆曲的专家学者去讲课,同时我们还请一些昆曲大师现身说法,各个行当的大师都请到了。
有学生在看了青春版《牡丹亭》之后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看过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种是没看过的。足见他的得意。现在,很多学生会像有些看歌剧、看古典音乐的西方人那样,穿得端端正正,正襟危坐。我觉得,看昆曲对他们来说不光是看戏,也渐渐变成了一种仪式,一场文化的洗礼。十几年下来,现在可以这么讲,当年我的目的——训练青年演员,唤起青年观众重新欣赏传统文化和剧种,基本上是实现了。
我私底下最高兴的,就是引进那么多的学生,我觉得十几年来最感动的一刻,就是跟着学生们一起看戏。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睁大眼睛,整个儿地投入其中。至少那一刻他们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产生了一种亲和感,产生了一种交流。
艺术的高雅是会冲破很多阻隔直接打到人心上的
看到国内巡回反响热烈,我们想:在国内这么成功,那么我们也要到外国试试看。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昆曲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之一。到外国演出那是一个很大的实验,如果西方人对我们这个古老的剧种持接受态度,那就表示我们的昆曲美学是普世的,不只限于中国。我们去的第一个国家就是美国,在西岸加州大学四个校区演了一个月。事实证明,我们的演出很成功。
后来,我们又到了英国。我曾经问那边的观众最欣赏昆曲的哪个方面,他们说最喜欢的是昆曲的舞蹈水袖动作,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美,而且表现那么丰富。
演出结束,有三位年轻人来找我,其中两个是分别从北京和香港来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是从台湾来的男孩子,有着各自不同的生长环境。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应该是刚刚掉过泪。我们的戏剧在伦敦很好的一个剧院里这样光芒四射,我想他们内心会产生一种骄傲,一种感动。这种感动是与你听莫扎特、听贝多芬获得的感动不一样的,因为后者是西方人的文化成就,而《牡丹亭》则是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
一种表演艺术如果能美到超越文化阻隔、超越语言、超越地域,就说明她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高度。“美”字很要紧,我们看西方的芭蕾舞,不管里面跳的是什么故事,都觉得姿态美得不得了,看西方的歌剧,哪怕意大利文不懂,也觉得声音美啊。昆曲我就给她两个字,一个是“美”,一个是“情”,美是形式,情是内涵。昆曲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现出中国人最深刻的感情,所以是了不得的艺术。而一种艺术的高雅是会冲破很多阻隔直接打到人心上的。
为什么昆曲会感动那么多人?过去是文人,现在是大学生,为什么会感动他们?因为她的文学底蕴特别厚。昆曲就是把抒情诗的意境,用歌与舞具体地表现在舞台上。我们看普通的抒情诗和古诗,那个意象空间你得想象,出去看昆曲的时候,她用舞蹈、唱腔、音乐辅助你把这个意境表现出来,所以你会很着迷。如果没有文学的底蕴,我想昆曲恐怕很难存在。这也是其他剧种危机之所在。
在西方,文艺复兴是从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戏剧等诗、戏剧领域开始的。那么我们的文艺复兴也可以从戏剧、戏曲、小说、诗着手,像欧洲文艺复兴一样,从传统文化里寻找灵感,然后再结合现代文明,让我们的古文明有一个新的生命。
青春版《牡丹亭》就是这样一个尝试。把几百年历史的传统剧种跟现代舞台、现代的美学结合起来,给古老的文化以新的呈现方式和新的舞台。她的成功会成为一个范例,我们的古文化很可能也像昆曲一样,在被赋予新的现代意义之后,走上复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