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尼泊尔国际电影节
2018-08-15彭小莲
彭小莲
谢飞老师在向2018年2月的尼泊尔国际电影节推荐我做评委之前,先发来短信问:“你是否愿意去那里?因为会比较艰苦。”我毫不犹豫就回复了:“非常想去!”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尼泊尔,看网上说起来,那里的“幸福指数”很高。不管谢飞老师说有多“艰苦”,我根本不以为然,“国际电影节”,不管怎么说也是五星级、商务舱、电影院里看电影。这等好事,怎么也不能拒绝。
就在我热情洋溢地与主席联系上以后,尼泊尔人“幸福指数”彻底显现出来了:他们做事不紧不慢,不说Yes,不说No,总是用一个英文词“Enjoy”结束了回信,基本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于是就这么等着。直到最后的日子,回复来了,机票确定:经济舱,半夜11点出发,中间转机5小时。我这才刚刚明白,从上海到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这短暂的旅途没有直飞,全中国都没有。不敢发声,经济舱就经济舱,因为谢飞老师事先是给我打过招呼的,我不能惹是生非。于是手上夹着库斯图里卡的新书《我身在历史何处》,出发了。
晚上抵达加德满都机场,我从出口望去,寻找接机的人。突然停电,一片黑暗!停电?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经历的事情,完全被吓住了,这是机场啊!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看不见四周,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只听见短暂的一声“哇”,然后就是沉默,集体沉默,似乎大家都习惯这样的状态。我站立在那里紧紧抓住行李杆,这是我最后可以防护的武器,一步都不敢挪动。大概在三分钟以后,灯,重新亮了!又是一声“哇”,一切继续按部就班地延续下去。机场很小很小,黑黑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继续寻找着接机人。完全看不见举牌子的人,更多的是看见伊斯兰教女人裹着黑头巾匆匆走过。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找不到人,于是拿出主席的信,找了一个陌生人,问他,是否可以用你的手机打个电话?陌生人爽气地答应了,接通电话以后,主席说:“车子在外面等你呢!”“哪个外面?”“我也不清楚,你等着,我打电话去问!”“可是,你不能回电了,这是人家的电话……”话没有说完,对方已经挂断。我重新拖着行李,走入昏暗的出口,等待着,慌慌张张地等待着。只要灯不灭,我想再等10分钟,再找个人打电话。好在,年轻的尼泊尔人都能用英语交流。就在10分钟快接近的时候,有人朝我走来,他叫道:Peng!我想肯定就是他了,赶紧跟着走,果然被领到一辆贴着国际电影节Logo的车前,两个高鼻子金头发的女人已经站立在那里,她们来自格鲁吉亚,带着影片《保持微笑》来参赛的。
接着,就是如期被拉进了五星级宾馆,车子直接开进小院,满院子的凤凰树,路灯下,可以看见艳丽的红花在烁烁发光,时而听见清脆的鸟叫声,那里一片南亚风光。“幸福指数”在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第二天,通知我们一大早六点出发,电影节将在尼泊尔的大城市博卡拉举行,行程7个小时。说好6点出发,拖拖拉拉到8点,人才刚刚到齐,不紧不慢地拉上车门,开车了。
一开出宾馆大院,坐在副驾座边上的我,透过完全没有遮挡的车窗一眼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首都?没有人行道,没有横道线,满街弥漫着尘土,拥挤的人群就在那里穿来穿去,街道上助动车、摩托车、校车、公交车和轿车,互相挤过来让过去,尘土继续弥漫,一阵风刮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是世界的末日。街道上的车子,除了校车,都像从战场上下来的,风尘仆仆,满是泥漿。周围没有像样的建筑,只有泥瓦堆起的小楼,有些窗户都是门洞大开,没有窗框。最奇怪的是,街道上完全没有红绿灯,就在这一片混乱里,尼泊尔人似乎有自己的耐心,看不见争吵,没有车祸,也没有乱摁喇叭的。一直开到市中心的时候,终于看见警察岗亭,像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的岗亭,矗立在宽大的马路中央。依然没有人行道,依然没有横道线,混乱中却井然有序。大路口终于出现四个红绿灯,却像是博物馆的展品,黑着,不能使用,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灯罩的铁皮扭曲着,压扁了。
站在岗亭前的警察,手里拿着用铁皮做的像扇子一样大小的圆牌子,车子少的时候,就在身前晃动晃动,似乎在扇着炉子前的炊烟;等到车子拥堵的时候,那牌子就高高地举过头顶,红色的一面写着Stop,背面是绿色的,写着Go。即使花枝招展的大货车、加长的长途车,都在这牌子下面服从指挥。
我问同车的电影节执行主席,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办电影节?他说,“由于尼泊尔2/5的人口居住在加德满都,在博卡拉那样的城市,因为人口的关系,大家没有看电影的习惯,所以电影节就是要办到那里去,把那里年轻人带动起来,让新的一代发扬起电影文化。特别是国际电影节,要让年轻的一代看见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已经被开在盘山公路上的车子转晕了,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坐火车啊?执行主席回答道:“尼泊尔很小,我们国家没有火车。”
听着他说话,想到谢飞老师跟我说的,“他们那里的电影人,做得非常努力!”确实,执行主席,本身就是导演,他说不拍戏的时候,抓紧时间办电影节。让我想到印度导演阿米尔·汗对美国《时代周刊》说的话:“我出生在这个国家,是我的无奈!如果,下一代还是这样,是我的无能!”而尼泊尔的电影人,几乎有着与阿米尔·汗共同的理想。
电影节终于开幕了,还是老习惯,说是9:30开幕式,直到10:45了,观众还没有出现。突然,执行主席说:来了,都来了。然后带领着走红地毯的队伍往街上走,我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走过了三条小马路,突然在一个商店门口停下来了,那里有几个人在奏乐,有的举着高高的大铜管子,从那里吹出像唢呐一样的声音,有人敲着尼泊尔鼓,还有人拉着小乐琴,他们管这琴叫Sarangi。等我们大批人马到达时,执行主席又挥了挥手,乐队打头阵,吹吹打打地朝电影院走去,电影节的大队人马跟在后面。因为是开幕式,大家几乎都穿着正装,没有演员。就这样,电影人黑一色的西装革履,走在浩浩荡荡的乐队后面。我想跟格鲁吉亚的女导演说话,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已经笑得口水都喷出来了:实在是太像中国农村出殡的队伍!
到了电影院,我仔细一看,更是笑得趴下了。“国际电影节”的电影院,完全像我插队时的公社礼堂。门,是用两扇大铁皮装上的,打开的时候,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地板是水泥的,因为没有放映机,投影仪放在礼堂的中间,从那里拉出来的电线裸露在水泥地上,怕被人踩坏,上面压着从马路上捡来的石头。冬天,礼堂没有取暖的设备,只看见天花板下还吊着不少电扇,那里同样落满灰尘。乐队走上没有幕布的舞台继续吹打时,一个胖子冲出来,跳到乐队前面,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跳起了尼泊尔的民族舞蹈。音乐越来越热闹,在那没有窗户的礼堂里充满了回声。看着胖子满脸红光,那个开心啊!已经冻得发慌的我,第一个跟着他在台下跳起来,很快,整个礼堂里的人都踩着乐队的节奏开始跳舞!真的,真的,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指数”!
直到啰啰唆唆的讲话结束,开始放映开幕式电影——一部尼泊尔短片时,那种荒诞搞笑的感觉戛然而止。我被惊到了!完全没有想到,尼泊尔的电影会拍得那么漂亮,作为“国际电影节”的放映,它完全够格!明明是和北京有一拼的雾霾天,光影却透得充满层次,他们是怎么打光的?那些场景、服装、道具都细腻地表达着他们的文化,特别是电影语言就那么准确。后来,当我看见尼泊尔的参赛短片《Jaal Gedi》时,所有评委完全没有分歧,一致认为这必须是最佳短片。影片14分钟长,讲述了一个偏远山区的一天,女孩照样被打发去干活放牛,男孩穿上校服上学,正在无聊地放牛时,突然看见两个美国人出现在大山里,于是女孩不再放牛,男孩也不去上学,都跑出来看美国人。这一男一女的美国人是来尼泊尔登山的,他们累了,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果汁喝。孩子们沉默着认真地看着,当美国男人扔下手上喝完的果汁纸盒子继续上路时,孩子们疯一般冲下山,在石头缝里抢着要拿到那个彩色纸盒子,终于那个叫Jaal Gedi的女孩抢到了吸管,她独自一人跑到山泉边上,用吸管吸水,又把水从管子里喷出来,她快乐极了。这时候,她不知道,她放养的村长的牛跑了,在吃别人家田里的东西,一个农民跳下梯田在那里追赶着大牛,可是牛越跑越快,消失了。Jaal Gedi吓坏了,晚上她不敢回家,村里人举着火把满山遍野地寻找孩子,叫喊着她的名字。牛,摔死了,父亲呆滞的面孔,孩子惊恐地蜷缩在死牛的边上,山坡上是村里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他们。最后一个镜头,导演给了一个特写,Jaal Gedi 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山泉边上,一点一点,把那根吸管砸碎了。影片结束。
所有孩子、成人的表演都那么真实,外景透着大自然的美,阳光给孩子身上勾勒出一道道金边,运动镜头,幽默的细节,我们都被逗笑了。可是结尾的时候,在沉默中,大家开始轻轻地鼓掌!我找到导演,问他到底是怎么拍的?他说,花了4000美金,跑到他曾经教书的大山里,Jaal Gedi不漂亮,但曾经是他的学生,他知道这个孩子非常聪明,她一定会把这个人物表达好的。他们拍了四天,用两天的时间剪接、混录。全队6个人,导演和助理,摄影和助理(录音全包),一个执行制片。摄影机是问朋友借的C-300,只用了标准镜头和变焦镜头,带了几盏小灯和一个电影录音机就开拍了。4000美金,几乎就是用在食宿上,后期全部在自己的电脑上完成。我问他在哪里学的电影?他说,在摄制组做了7年的助理,他的摄影和录音都是在加德满都的电影学校里学到的技术。
回头看看电影节的观众,大多数都是中学生,他們穿着整齐的校服,认真看着电影。记得那天放映中国影片《天籁梦想》,讲述四个西藏小盲人的故事。导演因为在筹备新片,没有出现在博卡拉。如果他看见了观众对他电影的反应,我想第一个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一定是导演本人。影片中,每一个小细节出现时,底下观众都反应热烈。到最后,一个小盲人在手术,三个小盲人上台表演,已经完全白内障不见天日的女孩唱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他能重见光明,希望他看见蓝天……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影片中的观众还没有鼓掌,我身边的观众已经是疯了一般地鼓掌,以至于他们把银幕里的掌声都淹没了。坐在我前面的美国胖子,激动得举手跷起大拇指。最后上字幕的时候,还是掌声雷动!我太感动了,被尼泊尔的这些年轻人。全片根本没有尼泊尔字幕,他们就是根据英文字幕看完影片,不只是这一部影片,电影节的所有外国影片都是这样。美国胖子是带着他的五个学生,开了7小时的车,也从加德满都赶来参加电影节了。
我猜想,这些可能都是尼泊尔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可以受比较好的教育。但是当地人告诉我,这就是尼泊尔普通中学的孩子,他们家庭也都是很普通的,他们的父母,几乎都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因为电脑的出现,英文教育普及也变得简单多了。我还是要问,那校服是学校统一做的吗?回答是:要家长付钱的,但校服只收成本费,都付得起,不贵的,但是困难家庭是可以拿补助和奖学金的。
等到我们离开加德满都的时候,《Jaal Gedi》的导演拿着奖,跟电影节的大车一起走了。他要赶飞机去参加2018年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他的《Jaal Gedi》被选入“短片竞赛单元”。
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我想到库斯图里卡导演说的:“回想一下在这个信息革命的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我觉得这场革命比工业革命还要重要,因为他发觉了人脑中能以更大的规模来运作的某些部分——也就是奥威尔的世界。在那里,‘自我的投射茫茫无边。”一个投影仪就可以举办“国际电影节”了,这不是业余的:五个评委,分别是印度孟买国际电影节主席,日本东京Filmex国际电影节主席,从尼泊尔和伊斯兰卡来的在柏林电影节上得奖的导演。只是让我觉得尴尬的是,我这个来自“大国”的评委,因为在中国打不开谷歌,我也不敢翻墙,只能背着电脑,到尼泊尔加班加点在网络上补看片子。因为所有的影片,事先都用链接发给了五个评委,他们都早早看完了,唯独我……
四天的电影节活动,50部电影,来自30个国家。尼泊尔的教育,不管是电影,还是这些中学生,似乎都踩在信息化的道路上,他们将跨越工业革命,走向世界。通过这些,我看见了尼泊尔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