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追忆电影事业家孟君谋

2018-08-15盛汉清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3期

盛汉清

在上海文化界,人们都熟悉原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上海市文化局、电影局局长、著名作曲家孟波同志,却并不知道他有一个一生追求进步、投身革命的兄长;在上海电影界以至整个中国影坛,人们都熟悉有“东方第一老太”美称的著名电影演员吴茵女士,却并不知道她有一位德高望重、爱国敬业的夫婿;在号称中国电影半壁江山的上海,人们都熟悉诸如张石川、郑正秋、夏衍、蔡楚生、郑君里、赵丹、谢晋等杰出的电影大师,却并不知道有一个勤勤恳恳、默默奉献的电影事业家……

这位看似神秘、其实极为普通的电影界老前辈,就是今天我们要沉痛悼念的已故著名电影事业家孟君谋先生。

经典影片的参与者和组织者

翻开中国电影史,有一连串光彩夺目、永垂青史的经典影片扑面而来,让人应接不暇,其中有《大路》《渔光曲》《迷途的羔羊》《新女性》《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希望在人间》《乌鸦与麻雀》《三毛流浪记》《武训传》等等,这些影片从剧本送审,电影摄制,直到影片送审整个过程以及各个环节的组织管理工作,都由孟君谋具体负责,亲力亲为。当时经常遇到资金短缺,面临“无米之炊”的困境,就得精打细算,在组织管理方面挖掘潜力。比如,用一个半摄制组拍两部影片,或将一堂布景稍作变动,成为三个场景,提供给摄制组拍戏。那时最困难的是要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百般刁难阻挠,在尖锐复杂的斗争中完成中共地下党交给的拍片任务。

在拍摄《一江春水向东流》时,为了与国民党当局的审查机关周旋,拍摄剧本有两个版本,送审本冠冕堂皇,拍摄本则藏在摄影棚的灯板夹层,抓紧时间快拍。拍成后,国民党审查机关故意刁难,不予通过。导演郑君里和孟君谋想出一条锦囊妙计,给检察官送上一束花,后来影片就获准通过发行。原来,奥妙在于鲜花里藏了金表,暴露了国民党官员所谓的“德政”……

遭到最险恶打击的要数《乌鸦与麻雀》这部片子。起初是导演郑君里与演员赵丹、黄宗英在昆仑影业公司的小房间私聊解放战争捷报频传的消息,黄宗英说:“我和赵丹商量过,就是搞部戏,把国统区黎明前的黑暗拍下来。”郑君里表示,自己已成为蒋家王朝覆灭的目击者,有责任把它记录下来。之后他们又找来徐韬、沈浮、陈白尘、王林谷等搞电影的头面人物,一起讨论剧情,最后由编剧陈白尘执笔写出了《乌鸦与麻雀》电影剧本,趁热打铁开拍。样片一出,大家试看。赵丹认为,戏是好戏,可还感到不够有劲!剧组导演徐韬透露,这已经不容易了,送当局审查的剧本那才没劲呢,还没通过……时任昆仑影业公司副厂长兼厂务主任的孟君谋告诉大家:“诸位别高兴得太早!”原来,国民党当局电影检查处的方治要孟君谋马上去,估计是《乌鸦与麻雀》的事,叫大家随时小心为要。演员吴茵担心单枪匹马的丈夫会出事,问:“晚上回家来吃饭吗?”孟实话相告:“说不定,我如十点钟还不回家,一定出事了。”

在国民党上海电影检查处,孟君谋神色坦然地面对受审,特务方治责问孟:“你是昆仑的制片人,《乌鸦与麻雀》的剧本没审查好,戏怎么就开拍了?”孟君谋借口“电影厂开支大,人和机器都不能闲着……”方治当面训斥孟:“不要说剧本还没有通过,光是这个剧名还刚刚开始研究,名字好怪,‘乌鸦指谁?‘麻雀又是指谁?”孟君谋灵机一动应付:“我也说不清楚,创作上的事很有意思,也许乌鸦大点儿,麻雀小点儿,一大一小,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再说,剧名新颖有趣,能吸引观众多赚些钱。”这话骗不了狡猾的方治,他勒令孟君谋必须在明天一大早把所有剧本和已拍膠片全部送来销毁!孟君谋针锋相对,质问方治:“我们触犯了哪条法律?”对方强词夺理:“这是影射当局,扰乱民心,有碍于戡乱救国……”孟君谋听后正想脱身“回去商量”,不料,特务方治把手一挥,立即召进两个持枪大汉把孟君谋挡住,叫道:“等我的命令放人。”并威胁说:“如果不照办就不客气了!”

那边等着丈夫回家的吴茵,眼看十点已过,心想“一定出事了”,就赶快找导演徐韬商量解决。后经多方周旋,孟君谋直到深夜十二点后才气喘吁吁地赶回厂,继续与大家商量对策,决定不能硬拼,半夜里立即要求导演郑君里和剪辑师在暗室里把拍好的电影胶片,选好镜头剪下来,保存好,其他的废片送出去。对电影剧本,则一面把假的送审本给电影检查处,另一面把实拍的分镜头底稿藏在摄影棚顶上。这些事,只有郑君里和孟君谋几个人知道,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厂长、老导演、与孟君谋共事过的沈浮在回忆当年拍摄《乌鸦与麻雀》时深情地说:“孟君谋,孟君谋,孟君确实有谋略呀!他与那些家伙周旋,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他消息也灵通,一听说可能有人要到厂里来,大家就马上布置,根据那个送审本拍它个把镜头。有的时候,检查机关提出个问题,他都能进行说明,把漏洞补得天衣无缝,事情也就‘化了。”

因进步爱国才与剧影结缘

水有源,树有根。

1903年,孟君谋出生在江苏常州的一个商人家庭,父母生有九个孩子,他是老大,17岁时就离家独立谋生,到上海洋行当学徒,利用业余时间在青年会夜校上课,此间结识了志趣相投、后名震上海滩的导演应云卫,一起加入少年宣讲团,抨击社会黑暗。他和应云卫共同受到“五四”爱国运动的影响,激起爱国热忱,反对袁世凯卖国的“二十一条”,参加“救国十人团”和“半夜促醒队”。孟君谋中等身材,生性沉默寡言,可在追求进步爱国的实际行动中,也能深夜走街串巷,手敲竹筒,高喊“勿忘国耻,抵制日货,不要五分钟热度”等警句,做唤醒民众的艰难工作。接着又参加了“青年宣讲团”,热心于化妆演讲,进行文明戏的演出,讽刺时弊,揭露社会黑暗。其后又组织读书会,自学文艺作品。不久,应云卫和他逐渐发现“青年宣讲团”的化妆表演比较落后,于是参加组织和领导“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同洪深、谷剑尘等进步人士提出“爱美剧”运动,孟君谋也一起参加进来,从事我国早期的话剧活动。他有时被分配做后勤剧务等工作,孟君谋也乐意接受,时间一长,也锻炼了他的组织能力和剧务水平,并对这种无名英雄的差使渐渐产生了兴趣和热情。

随着话剧的兴起,电影应运而生。1925年10月,神州影片公司成立,经戏剧家洪深介绍,孟君谋以剧务身份进入了“神州”,跨进了电影事业的大门,在这奇妙的世界里,勤奋好学的孟君谋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愿意学,他很快掌握了电影洗印、剪接、放映、拍照等业务,成为一名多面手,还担任过影片《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副导演。1926年9月孟君谋又转入天一影片公司,导演了《求婚》《裁缝店》《明太祖朱洪武》《宏碧缘》等影片,与他人合作写了《金钱豹》《有夫之妇》等电影剧本。1933年孟君谋又调到明星影片公司,专任中国电影开拓者之一的郑正秋的副导演。可事不凑巧,一直忙于编导的郑正秋只因日夜操劳,病倒不起,溘然长逝,孟君谋未帮上忙,这对闲不住的他来说,再难受不过了。命运好像决定他不是当导演的料子,而是干剧务的好手。正当他陷入苦闷的时候,被誉为中国进步电影先驱者之一的蔡楚生,要导演影片《都会的早晨》,缺一位搞剧务的人,蔡耳闻孟的为人和能力,特邀他参加剧务工作。孟本人自感对电影编导虽有所涉足,但成果不大,而对剧务、制片工作则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决定避自身之短,扬个人之长,一口答应了大导演蔡楚生的热情邀请,不料这一请,却成了孟君谋终身事业的开端!

于是,孟君谋从明星影片公司转到蔡楚生所在的联华影片公司,参与组织了《都会的早晨》《大路》《新女性》《渔光曲》《迷途的羔羊》等影片的拍摄。每拍一部片子,孟君谋均不遗余力,起早摸黑,有时竟连续七天七夜不睡觉,实在太疲劳了,就到摄影棚的角落里打个盹,被人一叫醒又干开了,成为蔡导的得力助手。当年,有人污蔑蔡楚生都是拍劳苦大众这种“下流人”的“下流”电影,蔡导则反唇相讥:“如果劳动人民是‘下流的,那么今后我就要拍这样的‘下流电影!”在反动文人的骂声中,揭露旧社会对妇女残害的影片《新女性》于蔡导的手中不平凡地诞生了。他导演的另一部影片《渔光曲》上映后,曾在上海创造了连映84天的纪录。此片获得了1935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的荣誉奖,这是中国电影第一部在国际上获奖的剧情长片。作为该片剧务主任的孟君谋,也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

剧影与革命相结合的先辈

正当上海进步的戏剧和电影活动刚刚蓬勃兴起,不料,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把一大批戏剧电影工作者,从喜忧相伴的小舞台,推向了国难当头、动荡不安的大舞台,孟君谋当仁不让,积极响应,先分配在救亡演剧四队,出发前被在上海剧影界的中共地下党负责人阳翰笙留下,要他组织更多的剧影界人士撤出上海。经过努力,由徐韬、陈鲤庭、陈白尘、赵丹、孟君谋等三十六人组成了“影人剧团”,到四川宣传抗日,投入救亡运动,但无路费,一时难以成行。孟君谋想到了四川的影商夏云瑚,经联系后,知情的影商老板慨然允诺,几乎倾其所有,鼎力相助上海的“影人剧团”。这样,孟君谋一行顺利到达重庆,此时山城人满为患,住房特别紧张,也难为了从大上海下来的“大明星、大艺术家”,夏云瑚协助孟君谋尽心接待、安置,孟十分感谢,推心置腹地与夏老板交心,“我们经过几个月的演剧队生活,风风雨雨的到处流浪,队里的小姐、太太们也摔打出来了,大明星赵丹也讲,能住在重庆的都邮街上,夫妻能分到一间房子,已经像住上海的大宾馆了”“请夏老板不必过分客气,大家以工作为重”。的确是这样,导演徐韬、陈鲤庭到了重庆,最关心的是演出场所,知道夏云瑚经营的国泰大戏院,离住地很近,喜出望外,十分钦佩夏老板的精心安排。经过导演和演员的紧张排练,并在剧务孟君谋及舞美设计等工作人员的辛勤操劳下,“影人剧团”在重庆陆续演出了话剧《卢沟桥之战》《民族万岁》《汉奸》《流民三千万》等,除了剧场演出,导演和孟君谋还组织演员们到街头表演,队伍里有赵丹、白杨、叶露茜、沈浮、吴茵、谢添等已被四川老乡熟悉的身影。有时还举行化装游行,边走边演各种反映民众抗日、讽刺日寇和汉奸必败的小品,尽力激发四川人民的抗日爱国热情,街道两旁站满了看戏的群众,效果良好。

这是个既要奋力抗日,又得国共合作的特殊时期,阳翰笙等共产党人先后在以郭沫若为首的国民党政治部第三厅里任主任秘书和文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并兼任第三厅所属“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中制”)编导委员会主任,负责进步电影的筹划工作。1939年阳翰笙安排孟君谋担任“中制”的剧务科长,指示他广招人才,壮大队伍。孟君谋心领神会,倾力投入,在短时间内使剧务科演员发展到160余人,附设的“中万剧团”经常演出话剧,有一次全市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孟君谋心急如焚,急忙去租汽油灯,一路飞奔,不小心竟撞在界石上,人摔出一丈多远,昏倒在地,后经医院检查,是膝盖骨软组织摔伤。他的伤未愈,正遭敌机轰炸,又奋不顾身,负责把剧院所有的道具疏散到隐蔽的地方,继续工作。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为了反击国民党反动派对新四军的进攻,阳翰笙愤然辞去国民党“中制”的职务,也要孟君谋辞掉“中制”剧务科长之职,和应云卫、陈鲤庭、陈白尘、贺孟斧等创建“中华剧艺社”,另辟新路,拒拍电影,先后演出了约二十多部进步话剧,如郭沫若的《屈原》、夏衍的《法西斯细菌》、阳翰笙的《天国春秋》等。但在排演话剧《天长地久》时发生了困难,国民党规定的娱乐税高达50%,并且票价也有限制,演出一个戏,如果照章纳税,连成本也收不回来。于是,孟君谋和同事想出了一条妙计,采用劝募公债的名义,让演出委员会列上了社会名人黄炎培(劝募公债主任委员)、朱学范等名字。这样使演出有了盈余,孟君谋用此款设法从国民党军队中购得数十担粮食,克服了“中华剧艺社”内开伙的困难,解除了戏剧同仁们怕离开了国民党机构就要挨饿的顾虑,社内成员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当时,孟君谋膝伤还未痊愈,与大家一起,爬山运粮,忍痛坚持,在到达剧艺社驻地時一头倒下,浑身发烧,硬是挺了过来。在重庆演出时,常有国民党特务不时破坏来找麻烦,敲诈勒索,甚至有生命危险,但孟君谋以柔弱之躯,挺身而出,敢于同这些特务走狗、三教九流周旋应付。总之,在“中华剧艺社”,孟君谋负责行政、生活、剧务方面工作,他任劳任怨,认真踏实,机智灵活,经验丰富,他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后勤保障作用。

情况在不断变化,此时来自全国各地的剧影工作者都集中在四川重庆,除了有限的戏院可供演出话剧外,实难满足广大编导演从业人员的演戏热情,必须另辟蹊径,疏散一部分同仁去外地演出。经中共上级领导决定,由孟君谋和演员白杨先去香港开辟阵地,让导演沈浮再后续前往,当时已购得1941年12月8日赴香港的飞机票。

临行前,郭沫若、阳翰笙在编剧孙师毅家中设宴送别,还特别邀请了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周恩来出席,他非常关心大后方文艺界的进步活动,席间问到飞机何时起飞,孟君谋告以12月8日,周副主席对孟君谋、白杨和在座的各位说:“在国际形势上我有一些预感,缓一班飞机走吧!”对周副主席的亲切关怀,大家默记心间。到了12月8日那天,孟君谋提早到机场把两张机票改签了航班,再由机场回到“中华剧艺社”,重又睡觉。正睡梦方酣,社内工作人员唤醒说“有电话”,要他去重庆《新华日报》社。当孟君谋走到《新华日报》社门口,门卫又对孟说:“没有什么事,知道了,你回去吧!”实际上,是周恩来十分关心孟君谋他们改签航班了没有。不久,重庆大街上传出一片号外声:“看报嘞,看报嘞,太平洋战争爆发!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来才知道,原先孟君谋和白杨准备乘坐的那班飞机在即将到达香港上空准备降落时,突然被日寇的高射炮击中,机毁人亡!孟君谋和白杨在震惊之余,非常钦佩周副主席的巧妙安排,也深感周恩来同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1942年初,为了扩大党所领导的戏剧和电影力量,阳翰笙指示孟君谋打入国民党所属“中央电影摄影场”(简称“中电”)担任剧务科长,并组织“中电”剧团,先后演出进步话剧《大地回春》《结婚进行曲》《塞上风云》《两面人》等。孟君谋牢记阳翰笙要他打入“中电”的行动准则:“只为抗日工作服务,不为他们的国民党服务,”并说,“我们的人进去可以多占领一个地盘,也是好事,否则我们不进去,别的人也一样要进去,如果干坏事反而不好。”这样,形成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格局:拿国民党政府的钱,做民众抗日的事,又可稳定大家的日常生活。1942年9月23日,经过长达十多年的相知相识,同甘苦,共患难,孟君谋终于与演员吴茵女士在重庆喜结良缘,成为真正的一对抗日伉俪,责任也更为重大。

孟君谋有弟妹7人,他是大哥,对整个家庭成员都非常热情、亲切、爱护。那时在“中电”,有个摄影场场长要他加入国民党,孟就说:“我的弟弟妹妹有些是共产党员,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啊,我做大哥的怎么能加入国民党呢?”婉言拒绝了这个场长的好意。

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抗战胜利,孟君谋和同事们终于扬眉吐气,一起欢呼!不久,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亲临重庆,与国民党蒋介石政府谈判。在百忙之中,毛主席亲自接见重庆文化艺术界的进步人士,被接见的有金山、章泯、赵丹、白杨、徐韬、郑君里、沈浮、王为一、朱今明等,以及孟君谋和吴茵夫妇俩,他清楚地记得,被接见的场所是重庆曾家岩50号,中共中央南方局和第18集团军重庆办事处,大家济济一堂,坐满了一间只有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当时,不知谁先说了一声:“毛主席来了!”只见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陪伴着毛主席来到了会客室,大家立即起立,鼓掌欢迎。周副主席作了开场白:“主席,我这些年就替你交了这么些文艺界的朋友……”随后,毛主席给文艺界的朋友们作了热烈而重要的讲话,其中说道:“你们都是文艺家,应当把世界进步的情况和光明的前途,常常向人民宣传,使人民建立起胜利的信心。”最后鼓励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努力,一定能排除万难,达到胜利的目的。”

孟君谋和吴茵夫妇在参加接见后,回顾自己坎坷不平的前半生,思绪万千,得出一个结论,将戏剧、电影与革命相结合这条路走得对,走得好,一定要走到底!

发扬传统,再创辉煌

抗战胜利后,国共合作的美好愿望,很快就在国民党打响的内战枪炮声中破灭了。国民党派接收大员一批批分赴全国各地,侵吞胜利果实。在上海,除了“联华”影片公司,将所有的影片公司抢劫一空!为此,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文化艺术界进步人士向国民党反动派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复杂斗争,在周恩来的指示下,要在上海建立一个民营电影公司与国民党相抗衡。阳翰笙受命筹组这一任务,他回到上海后,立即与孟君谋商量此事,孟迅速领会,当即辞去了国民党“中电”剧务科长职务,多方奔走,向反动派索还战前的民营“联华”影片公司及其所属的摄影场,并团结、动员老“联华”的同仁合作,与昆仑影业公司合并,由夏云瑚任总经理兼厂长,孟君谋任副厂长兼厂务主任。合并改组后的昆仑影业公司,继承发扬了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电影的光辉传统,成为战后进步电影的重要基地。为加强对影片创作的领导,成立了编导委员会,由阳翰笙、蔡楚生、史东山、陈白尘、沈浮、陈鲤庭、郑君里任委员,主任为阳翰笙。昆仑影业公司拥有当时中国最杰出的一批电影演员,如赵丹、白杨、舒绣文、吴茵、魏鹤龄、蓝马、陶金、上官云珠、蒋天流、王人美、莎莉等,从1947年到1949年的短短三年间拍摄成功《一江春水向东流》《新闺怨》《万家灯火》《关不住的春光》《丽人行》《希望在人间》《三毛流浪记》《乌鸦与麻雀》《武训传》《我们夫妇之间》十部影片,都堪称为新现实主义的杰作,在中国电影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身为副厂长兼厂务主任的孟君谋功不可没,有口皆碑,奠定了他作为电影事业家的基础。

像《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部轰动影坛的影片,既触及时事,又规模巨大,给拍摄带来很多困难,导演蔡楚生、郑君里又找来他们的老搭档孟君谋担任影片的剧务主任,和摄制组同心协力,克服困难。有时大家连工资都拿不到,就啃大饼,勒紧裤腰带工作;也发生过搭布景的费用没着落,形成拍拍停停的尴尬局面;拍摄条件更差,摄影机是只有一只镜头的“独眼龙”;要拍“降雨”镜头,自来水接不到拍摄现场,大家想出用抽水机从就近的污水浜里把水抽到高空,再加个大风扇一吹,变成“风雨交加”气氛,主演白杨一场戏拍下来,成了一只满身腥臭的“落汤鸡”,但她不嫌脏,不怕累,每个镜头都极为认真。蔡导面对经费不足,便在演员演戏上下工夫,深得孟君谋的配合和支持。孟的夫人吴茵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中饰演白杨扮儿媳的婆婆,其中有场“母子重逢”的戏,蔡导启发吴茵:“张忠良(陶金饰)是你的儿子,但又不像你的儿子,见面时的态度应该如何处理?你琢磨一下!”孟君谋在家就提示夫人吴茵,“戏”要做足,“钻”到人物的心灵中去……吴茵经过反复酝酿之后,决定用“先亲后疏”的办法来处理。刚见面发出一声呼唤:“忠良!”充分表达了母子之情,她又意识到这已不是八年前的儿子,立即转过身来,不愿见这不孝的逆子;转瞬间又感到,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则用眼梢偷偷地瞄了他一下……通过这“一呼唤,一转身,一瞄眼”几个动作,就把一个八年来在死亡线上挣扎、日思夜想盼兒归的老母亲、到头来盼到这么个衣冠禽兽时的复杂感情,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有了这个铺垫,紧接着“江边哭媳”一场戏,吴茵原先设想“张母”前面已经哭得死去活来,这里用木然的办法来体现,可蔡导不同意,说:“这是全剧的高潮,是对反动派的控诉,不但要哭,而且要哭得眼角渗出血来!”吴茵深刻领会,开拍时,她仰问苍天:“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哭得痛彻心扉,给观众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之后,孟君谋所在的昆仑影业公司请老领导阳翰笙和沈浮编导了《万家灯火》,担任这部影片重要角色的吴茵在回忆当年拍片情景时说:“有不少戏就是演员们在小座谈会上‘吹出来的……《万家灯火》中我们一家——就是我、蓝马、上官云珠、沈扬和傅慧珍吃红烧肉的那场戏,大家坐在一起,丰富了很多细节,没有说一句话,把这场戏用动作、眼神演得无声胜有声,得到沈浮的充分肯定。”的确,导演沈浮在影片中没有用说教或大道理的表现形式来阐述主题,而是用流畅的情节,贯穿在一起的事件,一气呵成地讲述了一个家庭悲喜交加的故事。影片结尾用大上海夜色中的万家灯火让观众明白了有多少家庭正在受着像主人公胡智清家庭一样的苦难。这正是昆仑公司的老板包括孟君谋本人,一贯倡导的现实主义风格,朴实、自然、深刻。像蓝马饰演的胡智清,他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善良、真诚又有几分卑微刻画得入木三分。最精彩的是已有“东方第一老太”美称的吴茵,把一个出身贫寒的乡下老太婆人穷志不穷,表现得非常充分而细腻,堪称一绝。因此,影片在当时获得进步电影人士极高的赞誉是不无道理的。

1946年,我国进步电影先驱者之一的蔡楚生和他的老搭档孟君谋等同仁帮助解放区秘密购买了一批电影器材,包括一台埃姆摄影机、2万米电影胶片和灯光设备,铤而走险,交给了从延安派来的摄影师程默。接着,程默向中共中央周恩来副主席作了汇报,周副主席非常高兴,当即指示确保这批来之不易的电影器材安全及时运返延安,并决定让程默随周副主席一同乘美国马歇尔的专机飞回延安。这是身在国统区的进步电影界人士对解放区所尽的一份绵薄之力,实属难能可贵。

1948年昆仑影业公司投拍的《三毛流浪记》,是继蔡楚生编导的《迷途的羔羊》后又一部描写流浪儿的杰作,身为昆仑厂副厂长的孟君谋因忙于公务,未亲自担任该片具体职务,但从头至尾一直关心、支持,出了很多好点子,叫自己的夫人吴茵在片中扮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孔家二小姐”,穿了一双高筒皮靴,拿着一根马鞭,尽管没有一句台词,只闪过几个镜头,也能令人过目不忘。他让自己的儿子孟树范客串扮演了一个瘌痢头,作为流浪儿的群像出现。影片大获成功,主角王龙基扮演的三毛成为儿童故事片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成功范例和艺术典型,年仅8岁的王龙基红遍全国,万众称赞,可他的父母王云阶和李青慧当时都在北京中央电影局任职,王龙基无人照料。孟君谋得知后,二话未说,就把王龙基请到了自己家中,住了下来,管吃管住,小童星年幼机智,很懂事地认吴茵为干妈,那孟君谋当然是干爸啦……影片《三毛流浪记》在中国电影史上出现了许多“空前绝后”之举,比如请来了赵丹、黄宗英、上官云珠等七十多位电影明星和电影名流,为一个儿童演员配戏“跑龙套”;影片公映后,主角王龙基在宋庆龄副主席带领下,到全国各地参加义演义卖,募捐慈善事业,也只有这一部;影片是进步电影工作者迎接上海解放的艰难产物,拥有两个结尾,也是中国电影史中的第一部。所有这些成功的举措,都与昆仑影业公司多年来各位领导包括孟君谋前辈的精心策划和不懈努力是分不开的,更是发扬革命传统,再创光辉灿烂的必然结果。

荣辱不惊,默默奉献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孟君谋和全体同仁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对工作越来越投入,浑身是劲,既安排昆仑影业公司广大演员下厂演出,热烈庆祝解放,又积极组织成立剧影协会,协助党和政府把戏剧、电影工作者组织起来,再参加筹备全市“游园会”的大型活动,负责指挥全场搭建工作,最后完成得相当出色。时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得知是电影制片厂的能工巧匠们搭好了“游园会”大舞台,便指示可成立专门的设计单位,于是上海美术设计广告公司应运而生,孟君谋成了这个公司的创始人,历次筹备上海市的节庆活动,常常通宵达旦地忘我操劳,甚至发高烧也不愿休息。

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发起了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运动,这犹如晴天霹雳,从天而降!影片编导孙瑜和主演赵丹以及制片主任孟君谋等都吓傻了眼,心想闯了祸!孟君谋回忆当年在重庆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向孙瑜推荐“武训办学”的崇高精神,并希望将武训的一生拍成电影。1948年中共上海地下党决定由阳翰笙拍《武训传》,迎接全国解放胜利。1950年初春,在拍好《乌鸦与麻雀》后,孟君谋随同孙瑜、赵丹等主创人员,一起到山东省堂邑县柳林镇武训家乡深入生活,收集材料,“自己也很卖力的呀!”而如今铺天盖地批判《武训传》,说成是“反动的”,孟君谋一时搞不懂,但有一点很清楚,自己到了新社会,必须“思想改造”“接受教育”,与大家一起参加文艺整风“学习班”,写交代检查,牢记“不改造好思想,不能拍电影”的教导。不幸的是,过了三十多年,《武训传》终于得到平反,可孟君谋却早早去了天国……

1953年在拍摄我国第一部彩色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时,由于苏联售出的彩色胶片严重过期,感光度极低,几次试拍失败,怎么办?负责制片的孟君谋处长,四处奔走,想方设法,这事惊动了陈毅市长,获得特批,允许部队开出发电车和探照灯协助电影照明拍彩色片。影片完成后,周恩来总理亲自观赏,特别赞扬了摄制组全体同志,并称赞孟君谋立了一功。

1954年3月,孟君谋调任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副厂长,不忘初衷,依然默默奉献,积极抓好生产工作,主动热情帮助摄制组解决各种困难,为《生命的凯歌》《断手再植》《小太阳》《知识老人》等许多优秀科教片作出了贡献。如在策划《猫头鹰值夜班》赴香港展映前,他开动脑筋,力求弥补这部黑白片单调的先天不足,想到了著名导演陈鲤庭在拍摄《结婚进行曲》时也是黑白片,却大胆地运用红蓝色脚光的强烈对比和变化,形成独特的艺术效果。于是他提出让黑白片的《猫头鹰值夜班》染上蓝色,增添夜色气氛,又能加强猫头鹰抓老鼠“值夜班”的神秘感,这个设想,立即得到该片导演羽奇和摄影师蒋伟的赞同,也惊叹孟副厂长经验足,点子多,不愧为是个老电影人!

时光不紧不慢来到1966年5月,噩梦般的“文革”爆发,当时孟君谋早已退休,且年老多病,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可“造反派”硬是把他揪回科影厂,美其名曰“参加运动,接受批评”,把他定为“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人物,开始还允许下班回家,随着运动不断升级,到了第二年,竟然勒令孟君谋不得回家,白天黑夜都把他关在厂内,强迫写检查交代。孟君谋回顾从事剧影工作四十多年来,无不都是在追求进步,投身革命,干的是正事、善事、好事,怎么下笔呢?难道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他做不到!此时,又不断传来噩耗,他两个最为亲密的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徐韬、应云卫导演相继短时间内被迫害致死,引起他的深思、追忆……最后,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可名状的身影,那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应云卫和他一同成立“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时,从山东到上海来淘金有个女演员,与赵丹一起演过话剧《娜拉》和《大雷雨》,也拍过《都市风光》《狼山喋血记》《王老五》几部电影,她的一些所作所为,应云卫和孟君谋都一清二楚,孟君谋也知道当年应云卫帮助过她,她前后两次去延安,都是从应云卫家中出发的,最后去成了,这个叫蓝苹的女演员变成了“第一夫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到“文革”开始,孟君謀和应云卫等许多老电影人非常“拎得清”,从不议论“蓝苹”之事,自划“禁区”,噤若寒蝉。但尽管如此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孟君谋怎么也没有想到,非但未得到“开恩”,反而遭到江青一伙的残酷迫害!

原来,在“文革”发动之初,江青就与叶群达成默契,帮助对方除掉要除掉的人。孟君谋和应云卫、郑君里、赵丹、顾而已等老一代电影人与江青曾经有过一段知根知底的特殊交往,对江青的底牌了如指掌。为此,孟君谋也注定是上了必死的黑名单,而且应该是“早死”“速死”。只是,孟君谋本人对此毫不知情。有人借“造反派”之手,清除异己,无理斥责孟君谋“交代不老实”“检查不彻底”,长期独自一人被关押在厂内设立的牢房里,有病不让治,有话无处说,以致把他折磨得全身瘫痪了,也不得通知家属,丧尽天良地由他孤身一人在肮脏不堪、极度寒冷的孤牢里喘息挣扎,直到他一个亲人也没见到,一句话也没留下,活活被病死、饿死、冻死在“文革”所设的人间地狱里,此时为1968年12月12日,享年仅六十五岁。

1984年7月,中共中央组织部正式发文,肯定“昆仑影业公司、中华剧艺社等是革命团体。凡参加上述团体的正式成员,拥护党的主张,服从组织安排,一直坚持革命工作的,其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可从参加上述团体之日算起。”文艺界的卓越领导人阳翰笙早在1978年10月为孟君谋写下证明材料,于详细列举事实后写道:“从抗日战争以来,孟君谋同志在党和敬爱的周总理领导下,于严重的白色恐怖中,在电影戏剧事业方面为党和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特此证明如上。”阳翰笙在同年10月18日的一封信中还特别指出:“君谋同党的联系,主要是通过我的。”所以说,孟君谋同志应该是1941年(加入中华剧艺社)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可惜,他生前并未享受到这个待遇,就含冤与世长辞了。

抚今追昔,景仰长志。孟君谋这位深受上海文艺界爱戴的电影事业家虽然和我们永别了,但是他那种终身追求进步,投身革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默默奉献的老黄牛精神,将永远激励我们的新一代奋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