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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通鉴学史论著作的理论贡献

2018-08-15王彦霞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史论天命人事

王彦霞

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编年记事外在一些史事之后还发表评论以资借鉴,或引用他人史论,或用“臣光曰”发表自己的观点,这是通鉴学史论的渊薮。清代通鉴学史论专著共有15部。评论《通鉴》所记史事的有王夫之《读通鉴论》等7部,评论《通鉴纲目》记事的有胡尔梅《纲目续议》1部,评论《通鉴》及其续编记事的有尤侗《看鉴偶评》等7部。

纵观有清一代,清代通鉴学史论家上起上古传说时代,下至明末清初,纵横古今,品评得失,在评论具体史事以资借鉴的同时,对历史发展原因、历史发展进程、朝代兴亡之理等史学理论问题多有建树。

一、关于历史发展原因的探讨

正如瞿林东先生所言:

中国古代史学家和史学批评家对于历史变动原因的认识,至少是循着两条相关的线索逐步发展的。一条线索是“天命”与“人事”的关系。另一条线索是“人意”与“时势”的关系。[1]

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对于历史发展原因的探讨,也是循着这两条线索进行的。

关于天命与人事,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基本倾向重人事、疑天命。具体表现有三:一是以“天道远”为由,对天命提出质疑。如章邦元指出:“天道好远,可畏哉?”[2,卷一]魏裔介亦感叹:“天理之在人心?”[3,卷二六]二是虽宣扬天人感应论,但不否认人事的作用。如秦镜撰《通鉴感应录》,以天人感应思想为指导,认为“《资治通鉴》乃古今来一大感应篇”[4,卷九0],但并不否认人事的历史作用。如在分析刘邦称帝而项羽兵败的原因时,秦镜先引用逊菴曰:

项羽屠咸阳弑义帝,天自以亡报之,汉高除苛法,崇宽仁,天自以帝报之。

又引用外逸曰:

项籍之所以亡者……只在一个目中无人,兼刚愎不能忍。所以一蹶不复振,然国破身亡,死得干净。[5,上卷]

前者是天命论,后者则从人事角度分析了项羽败亡的原因。显然,秦氏虽偏重天命观,但也看到了人类自身行为的历史作用。三是对天命基本持否认态度,认为天只是自然的天,因而天文现象只是自然现象,而并无天意警戒可言。如黄恩彤分析日食现象时,说道:

日有食之。日月之食,实有一定。其当食不食,则畴之推步之失。先圣王恪谨天戒,故因变而修省。[6,卷一]

总体说来,在天命与人事问题上,清代通鉴学史论家虽未彻底摆脱天命观的窠臼,但明显表现出重人事、轻天命的倾向。

当人们逐渐挣脱“天命”的神秘羁绊后,就要面临着“人意”与“时势”的问题。关于人事在社会发展活动中的巨大作用,清代通鉴学史论家一般持肯定和认可态度,认为杰出人物对历史进程有重大影响。申涵煜《通鉴评语》在评价费祎时,说道:

费祎静似谢安,敏给似刘穆之。蜀所以不至遽亡者,祎与蒋琬之力也。[7,卷二]

在申氏看来,费祎、蒋琬对蜀汉的存亡起着决定性作用。对于子产为政,章邦元则评道:

子产相郑迹,其举措大类武侯,其国势亦相类。郑之强弱,系子产之存亡,汉之兴灭系于武侯之存亡。[2,卷一]

这里章氏也将郑国之安危、汉之兴亡分别系于子产、武侯一人身上。而君主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更非一般历史人物和杰出人物可比,他更是直接关系到国家的盛亡兴衰,如“赵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2,卷一]黄恩彤评论说:

家国一也。立子以贤,足以昌后。若简子立长,则伯鲁立,而赵且衰矣。[6,卷一]

显然,黄氏将赵国的兴衰系于赵简子、无恤等君主一人身上。以上诸多言论都是重人事的表现。但将社会治乱完全系于君主或一小部分杰出人物身上,又暴露了清代通鉴学史论家英雄史观的偏颇。

在承认人事作用的同时,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对人为力量背后社会发展的规律与形势亦有所认识。如章邦元指出:“国分则人才愈多”,说的即是英雄的产生离不开社会发展形势的造就。章邦元还进一步指出:

季汉之袁术,唐室之朱泚、韩建、董昌等肆行篡窃,卒为各镇所并,而王室亦随以亡,此势之必然也。[2,卷一]

这里说的“势”,指的是社会发展表象背后的必然趋势。申涵煜更是指出,“势”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性,是人事不可扭转的。如在评价姜维时,申氏称费祎为“识时务”者:

人见姜维屡伐魏,……善乎费祎之言,曰丞相且不能定中原,吾辈宜谨守社稷。真诚时务,重根本者。觉仇国论,尚为饶舌。[7,卷二]

申氏称费祎为“识时务”者,称赞的正是费氏看到了社会发展背后的“势”,非人力所能左右,显然较司马光史识更高一筹。

基于上述认识,清代通鉴学史论还提出人物评价不以成败论英雄,而应联系时势,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黄恩彤即指出:

一代所推,千秋所重,未免名过其实者。功有冠乎一时,而未免因人成事者……是在读史者,合前后而谛观之,设身处地,审时度势,方得其真拙。拙评颇以此为标的。[6,凡例]

在黄氏看来,评价历史人物应设身处地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形势,方能得出公允的评价,这就将“人事”与“时势”很好地结合起来了。

概而言之,清代通鉴学史论家有明显地重人事的倾向,体现了积极的人生观,同时又看到社会发展的“势”,具有进步性。

二、关于历史发展进程的探讨

中国古代史家关于历史发展进程的认识,通常涉及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探讨社会是发展变化的,还是亘古不变的,即古今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与变化。如果承认社会是发展变化的,那么社会是以什么形式发展变化的呢?基于此,又产生了历史进化论和历史倒退观。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对于历史进程的探讨,亦是从以上两方面来探讨的。

关于古今联系,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基本持肯定观点,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表现在历史阶段论上,历史发展既有阶段性,各阶段性之间就必然存在联系与变化。如易佩绅指出:

嗟呼!萧何传秦法,叔孙通传秦礼,遂使汉以后之天下,皆不出秦之范围,古今之界自此分矣。唐虞三代一线犹存,恃有守道之儒生而已矣。[8,卷五]

这里易氏就将社会历史发展以秦为限,分为古、今两个阶段,认为秦前、后古今是一大变化,而秦以后社会典章礼制虽有变化,但基本不出秦制,即秦与以后朝代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二是表现在因时变革论上。如尤侗《看鉴偶评》曰:

战国之时,其势不得出于纵横,假使滕行井田之政,必为天下笑,而亡不旋踵矣……然董仲舒亦有限民名田之议,而安石方田,似道公田,殆有甚焉矣。[9,卷一]

尤氏认为没有一成不变之法,主张因时变革,即是建立在社会形势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这一认识基础之上的。

关于社会历史发展变化的形式,清代通鉴学史论家总体上认为,社会是不断发展进步的,但又不是彻底的历史进化论者。如章邦元说:

康侯之论正而近迂,使桓公、管仲入辅周室,周王能举国而从之乎?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忠,必不可行……吾谓当时若有圣人,亦不过如文王之为善,自强其国而已。[2,卷一]

这里章氏认为,周朝取代商朝,春秋取代西周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在承认朝代更替具有合理性的同时,也承认了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进步的。但另一方面,章氏又不免有历史退化论的倾向,他说道:

管子者,周公之罪人也。商君,管子之罪人也。三代以德治民而以教辅之,管子以教治民而以法辅之。至商君专以法治,而以刑驱之,盖愈趋愈下矣。[2,卷一]

这里章氏从德治与法治的角度,又认为今不如古,流露出历史倒退论的悲观倾向。

整体看来,清代通鉴学史论既看到古今的区别与联系,同时基本认同人类社会呈现不断进步发展的态势。

三、关于朝代兴亡之理的探讨

探讨国家兴亡之理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传统主题,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在前人认识成果的基础上,主要从民族、君主、统治思想、社会风气和地利等几个方面来论述。

清代是少数民族满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使清代史家对于少数民族问题的重视程度空前,认识也较前代更为客观和公正。具体表现为,他们基本能用平等的眼光对待少数民族,如易其霈曰:

记曰: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四夷率服,有莫之致而至者。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传命,岂不信哉?……是故天下有道,守在四夷尚矣。[10,卷二]

显然,易氏“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的提法,是主张将少数民族等而视之。“天下有道,守在四夷”[10,卷一],更是将少数民族问题提高到国家兴亡的高度,表现了对少数民族问题的重视程度。民族政策有关国家盛衰,是清代通鉴学史论家探讨国家兴亡之理的重要成果。

君主与国家兴亡密切相关,对此中国古代史论家多有涉及,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在前人认识基础上,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来论述。一是君主的素养攸关朝代兴亡。如张鹏展探讨汉、明有无外戚为祸的原因时,说道:

当高祖时,不能制吕后之专,转聘而贻毒宫阙……太祖于戎旅之间,孜孜引耆儒相与谋论,尤笃嗜《大学衍义》一书。每于古今修身、齐家、是非、利害,有所鉴戒。[11,卷一]

张氏认为,汉有外戚之患,而有明一代却无女祸,关键在于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的儒学素养不同,汉高祖只知马上打天下,却不知以儒学治天下。而明太祖不仅颇重儒学,还深谙以史为鉴,故能避外戚专权,使朝政始终掌握在朱氏家族手中。在张氏看来,汉、明外戚造成的社会影响之所以不同,主要取决于君主的素养。二是用人直接关系到社会的兴亡。对此,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多有论述,一般认为君主重小人,喜谄言者,必致国亡。正如张鹏展所言“帝但喜其言之可以欺世而用之,小人借以图宠利,人主因以丧丕基”[11,卷三二]。如帝王喜谄言,信小人,则会使上下蒙蔽。君王不但自欺欺人,还会背叛天下之人,而使小人从中渔利,帝业将最终不保。在清代通鉴学史论家看来,用人当否,直接关系到朝政的清浊,国家的兴亡。三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亦是清代通鉴学史论家的共识。章邦元评价“襄子奔晋阳”曰:“国之所赖以存者,民心而已。民心得,虽贫弱可以支。民心失,虽富强不可保。”[2,卷一]显示了强烈的民本思想。

同其他朝代封建史家一样,清代通鉴学亦认为儒家伦理纲常是封建统治的根本。“(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十一月,上过鲁,以太牢祠孔子”,易佩绅评价曰:

得此一举,万世赖之矣。……使天下之父子、兄弟、夫妇各相安而相善,天下无事也。[8,卷五]

显然,易氏认为儒家伦理纲常是天下治平之保障。

社会风气与朝代兴亡休戚相关,亦是清代通鉴学史论家朝代兴亡之理的观点之一。如张鹏展引孟子的话说:“下无学,可以观世变矣。”[11,卷三二]这里说的是,如果整个社会不学无术,就离朝代变更不远了。

除上述几点外,清代通鉴学史论家还认识到地理条件与国家兴亡的密切关系。如易其霈评价伏羲“作都于陈”时说:

帝王之都尚矣哉,王化之始,国本之所基也。后世轻言迁徙,鲜弗失计者……虽曰天命,岂非地之限哉?故王天下者,人和固重,地利犹不可轻也。[10,卷一]

这里易氏表述的基本观点是,地利对国家兴亡至关重要,甚至将周之灭亡归咎于平王东迁。观点虽有失偏颇,但从地理角度分析国家兴亡原因这一思考问题的角度很重要。

由上所见,清代通鉴学史论对于国家兴亡之理的思考是多维度,在理论的深度与广度上均有贡献。

四、经史关系认识上的新发展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史学一直处于经学的从属地位。宋明以来,史学更是出现理学化、空疏化的倾向,完全沦为经学的附庸。明清以来,理学空疏受到批判,学者对于经史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在清代通鉴学史论中,经史关系认识的新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认识到经、史有不同的社会作用,从而强调经史并重。如易佩绅在叙述其《通鉴触绪》撰述宗旨时,说:

此书大意,特因三代后圣贤之学与英雄之略不能兼全,以至道德事功判为两途,务道德者,或淑身而不能淑世,或守经而不能达权……斯于君相者,尤殷焉。[8,自叙]

在上段文字中,易佩绅首先区分了经对于道德修养、史对于事功的不同作用。接着分析了重经而不能“淑世”,不能“达权”的偏颇。最后指出读史对于养民教民,处理好社会政治问题的借鉴作用。由此不难看出,在经史具有不同的社会作用这一认识基础上,易氏主张经史并重。显然,这已完全摆脱以经为核心的传统经史关系的羁绊,在前人的认识基础上向前迈了一大步。

二是一些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大胆以史疑经。如对于舜从事耕稼陶渔之事,尤侗《看鉴偶评》分析道:

或问舜为虞幕之后,固有国之嫡,而为耕稼陶渔之事,何也?孔子曰:耕稼陶渔,非舜事也,而往为之,以救败尔。予曰:非也。据《史记》自穷蝉至舜,皆微为庶人……不必曲为之解。[9,卷一]

这里尤氏依据《史记》,对孔子“耕稼陶渔,非舜事也,而往为之,以救败尔”的话提出质疑,主要辨明了二点:一是耕稼陶渔并非贱业,舜就亲身从事过此业。中国古代社会虽历来以农业为本,但只是将其作为封建统治的基础,统治者剥削的来源,一般士大夫对农民、手工业者基本持鄙视态度,尤氏以古圣贤庖犠、神农、大禹、虞舜等都从事过耕稼陶渔为证,认为农业、手工业等并非贱业,这是对传统观念和传统认识的突破。二是尤氏认为,古圣人自穷蝉至舜都出身贫寒,对此不必隐讳。中国古人对上古圣人一般采取神话和美化的态度,尤氏实事求是,不为古人讳,这实质是对经的反叛与质疑。再如,孟子曾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12,p12],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12,p328]。黄恩彤却依“秦始皇统一六国”这一史实对此提出了质疑:

秦自先世以来,杀人多矣。始皇并吞六国,所杀不止以数百万计,可谓嗜杀而不仁矣。乃能混壹区宇。孟子所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者。固亦有时而不验邪?[6,卷二]

黄氏以史为证,对孟子论断大胆质疑,体现了对“经”的理性认识,这显然较宋明以来将史学作为经学的附庸、史学受制于《春秋》笔法、正统之论的经史关系更为合理进步。

概括来讲,对于经史关系,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强调经史并重,甚至以史疑经,这在经史关系探讨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作为古代史论的一部分,清代通鉴学史论家又难逃天命论、因果报应论、历史倒退论等封建史论的窠臼,如易佩绅《通鉴触绪》虽承认汉朝“廓清天下之功不可没”,但又深以“不能变秦复古”为憾事。对于刘邦得天下,项羽失天下,易氏亦认为是天命使然:“非高帝本然之性以早膺天眷”,则“虽韩彭诸人”亦不能败项羽,“天先使项羽助高帝以除秦,继使韩彭诸人助高帝以除项羽,皆非无意也?”[8,卷五]而秦镜《删定通鉴感应录》更是通篇宣扬陈腐的“因果报应论”,如谈到汉之外戚的遭遇时,秦氏论道:

汉之外戚以贤获全者,马阴数人。骄横如梁冀、窦宪辈,无不诛夷,岂非天哉?王贺活万人,故其子孙世享富贵。莽贼纂弑,故致全族诛夷。善恶之报,各有所感,未可以莽而咎贺也。”[5,上卷]

将外戚梁冀、窦宪与王驾不同的历史命运,归因于前者骄横、后者行善,这不免有主观臆断,牵强附会之嫌。

综上所述,在前人史论的基础上,清代通鉴学史论在探讨天人关系、古今关系、朝代兴亡之理和经史关系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表现出明显地重人事轻天命的倾向,认为社会基本是向前发展的,而并非今不如古,而主导朝代兴亡的因素也是多元的,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来看,经和史对社会的发展有着各自的作用,他们强调经史并重,甚至以史疑经。这些思想成果无疑是丰富的,进步的,对于传统史学理论问题的贡献也是明显和突出的。

[1] 瞿林东.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M].北京:中华书局,1994:68.

[2] 章邦元.读通鉴纲目札记[M].清光绪十六年铜陵章氏刻本.

[3] 魏裔介.鉴语经世编[M].清康熙十四年自刻本.

[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清乾隆武英殿刊印本.

[5] 秦镜.删定通鉴感应录[M].清康熙五十四年张圣佐刻本.

[6] 黄恩彤.鉴评别录[M].清光绪三十一年家塾刻本.

[7] 申涵煜.通鉴评语[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 易佩绅.通鉴触绪[M].清光绪二十年刻本.

[9] 尤侗.看鉴偶评[M].清康熙刻本.

[10] 易其霈.资治通鉴纲目前编窃议[M].清光绪鹤山易氏四益友楼刻本.

[11] 张鹏展.读鉴释义[M].道光五年刻本.

[12] 杨伯峻,编.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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