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建构的三个重大理论问题
2018-08-15
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是一项没有先在经验和基础,需要通过厘清学术和理论前提而从头开始的艰巨工作。要厘清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建构的学术和理论前提,就必须对一些基础而重大的、关涉全局的“前端”理论问题予以考察和辨析,而不是将这些问题掩蔽起来。基于这种审视,本文集中追问和探讨三个问题:一是,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是一种实践哲学还是理论哲学?二是,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是一种单一型理论还是复合型理论?三是,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从具体到抽象还是从抽象到具体?
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是一种实践哲学还是理论哲学?
理论哲学主要探求具有不变性特征的规律和知识,实践哲学主要探讨具有可变性特征的自由意志和善观念。前者主要包括认识论、知识论、本体论和形而上学,后者主要包括伦理学、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人们通常是在严格区隔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的前提下,来从事政治哲学研究的。而由此一来,政治哲学就被先在命定为一门仅仅关乎自由意志和善观念,而与认识论、知识论、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无关的实践哲学。这似乎告诉我们,唯有在一条纯粹实践哲学的道路上,我们才有资格谈论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问题,而一旦夹杂进理论哲学的内容,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就可能会走向歧途。但这个问题绝非如此简单,其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人们通常的想象。
政治哲学的最大特色之一,就在于其非实证性和超越性。政治哲学的非实证性和超越性,主要体现为对于理想化政治存在的向往和对于政治“乌托邦”的塑造。人们之所以把以柏拉图的政治哲学为代表的古希腊政治哲学称为理想性政治哲学,根本依据之一,就是其所塑造的乌托邦世界及因之而得以展现的超越性。古希腊政治哲学的乌托邦和超越性,恰恰是在理论哲学的至高点上,借助于自然本性、真理、最高知识和形而上学等问题建立起来的。在此意义上,理论哲学的内容,恰恰成就和确保了政治哲学。反观近代之后的政治哲学,我们看到一种相反的情形。西方近现代政治哲学对于理论哲学的疏远,就是对于理想化的乌托邦的疏远。从理想走向现实,由此成为近现代政治哲学的最大特点之一。然而这一现实性的走向,与政治哲学非实证性和超越性的本色又必然是相矛盾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在近现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中,内在地又形成了一种“反拨”的力量。
对近现代政治哲学的内在“反拨”,大致始自于康德。康德虽然严格区分了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但他讲的实践理性作为一种纯粹的自由意志,又在先验的界面上获得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奠基,从而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回到了理论哲学的问题。这样来看,康德实质是在形而上学的先验基点上,来切入洛克以来的权利、自由、平等、公正等问题的。这一做法,对于在现代世界中重构政治哲学的理想性和超越性,从而恢复政治哲学的思想本色具有重大意义。罗尔斯自觉继承了康德的思想遗产。受康德的影响,罗尔斯认为,现代政治哲学虽然不可能是柏拉图式的,但却应当成为一种“现实主义的乌托邦”。如果说在自康德到罗尔斯的传统中,政治哲学形成了一种向理想性和超越性回归的趋势,那么这种回归,在一定意义上印证了作为实践哲学的政治哲学与理论哲学问题的复杂关系。
要充分彰显非实证性和超越性的本色,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必须要建立自己的“乌托邦”。在市场社会的条件下,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不可能完全走古希腊政治哲学的道路,其乌托邦不可能是纯粹理想型的,而必然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乌托邦”。尽管如此,要建立这种“现实主义的乌托邦”,当代中国政治哲学也应当要关注理论哲学的问题,特别是要注重构建自己的形而上学,或者至少要形成一种形上关怀。形而上学虽然看似与市场社会格格不入,但对于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具有的重大意义毋庸怀疑。这种意义的最直接体现,就是确保了政治哲学非实证性和超越性的本色。但这一本色绝不仅仅只是学理上的,而是有其现实针对性。这种现实针对性在于:如果说在“当代中国”这个特定历史方位上,我们建构政治哲学所面对的最大背景就是市场经济,那么中国政治哲学责无旁贷的使命和工作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顺应市场经济的要求,为其提供规范性的论证和辩护;二是立于市场经济之外,为其提供价值和思想的指引。仅仅停留于前一方面,难以从马克思所指认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中走出来,上升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界面。我们需要切实地认识到,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要最终回答和解决的问题,并不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问题,而是构建“人的美好生活”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问题。就此来讲,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就必须要在上述第二个方面有所作为,亦即必须要确立能够有效引导市场经济的思想性维度。要做到这一点,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就不可能将形而上学视为与自己无关乃至与自己对立的东西,而需要将之纳入到自身的建构中来。由此来看,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实践哲学的问题,同时在相当大的意义上,也是一个理论哲学的问题。
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是一种单一型理论还是复合型理论?
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是在“当代中国”这个历史语境中所凸显出来的一个论题,其所包含的问题,也必然是这个历史语境所提供和映射的问题。“当代中国”处在一个社会全面转型和深刻的社会变革时期,总体来看,这是一个多维度的、多层次的、包含多点矛盾的复杂历史语境。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能够对重大现实问题作出全面而有效的回应。要发挥这个职能,我们就不应当将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命定为一种单一型理论,而应当在多个向度和多重问题的复合结构中来对之予以界定。作为一种复合型理论,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涵盖的问题,展现在向内、向外、向前、向后这四个时空维度中。
首先,我们来看“向内”这个维度。在这个维度上,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应思考、回答和解决的问题,也就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实践所给出的“中国自身”的问题。“中国自身”的政治哲学问题,在界域上不同于罗尔斯所界定的美国社会的问题。后者仅仅关涉社会的基本结构,前者超出了这个界域,呈现出一种交织叠加的状况。具体来看,“中国自身”的政治哲学问题,至少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如何为市场社会提供规范性论证和树立规范性目标;二是如何解决紧迫的社会公正问题。前一方面,大致相当于罗尔斯所讲的“严格服从”的理论。后一方面,大致类似于罗尔斯所讲的“部分服从”的理论。罗尔斯将其正义理论仅仅界定为“严格服从”的理论,原因之一是在他看来,“严格服从”的理论为人们思考和解决紧迫的、“部分服从”的问题提供了基础。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但在当代中国的特定语境中,如果说社会结构的规范性问题,是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人治社会向法治社会的转型中所生成的问题,那么紧迫的、具体的社会公正问题,则未必与这种社会转型存在关系,所以并不能完全纳入到前者中来加以认识和解决,而是要有针对性地加以探讨。
其次,我们来看“向外”这个维度。罗尔斯并没有把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的正义作为他的考察对象,所以其政治哲学并不包含一个实质性的“向外”的维度。一般而言,在契约论的框架内所建立起来的政治哲学,都会缺少这个维度。但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并不需要契约论作理论的奠基,所以在逻辑上并没有把“向外”的维度堵死。进一步说,这个问题不仅仅只是一个理论逻辑的问题,同时更是一个价值担当和思想内容的问题。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当积极对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以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和博大宽广的视野,介入全球治理问题,构建和开辟一个实质性的“向外”的维度,为世界政治哲学的发展以及世界政治性难题的解决提供中国智慧。
再次,我们来看“向前”这个维度。“向内”和“向外”是两个空间性的维度,“向前”及“向后”是两个时间性的维度。作为一个时间性的维度,“向前”涉及的是一种历史性的思考。马克思政治哲学优于近代以来西方规范性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向前”的历史性阐释维度的建立。由于缺少这个维度,近现代以至当代的西方政治哲学,难以克服“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所包含的弊端,故而也难以与马克思讲的“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以及我们今天讲的“美好生活”形成对接。如果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所要最终回答和解决的问题,就是构建“人的美好生活”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问题,那么它就应当以马克思的政治哲学为样本,来建立一种超越当下的历史性思考和“向前”的维度。
最后,我们来看“向后”这个维度。作为一个时间性的维度,“向后”主要指的是如何看待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问题。这个问题包含两个子问题,一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能否作为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思想资源,二是如何在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中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们不能断然否定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现代价值,而应看到它是我们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不可忽视的思想资源。一个直接的例子是,自由、权利作为现代价值,又负载着一个更深层和更重要的价值,这就是公共理性。康德之后直到罗尔斯的政治哲学家,都在思考如何在自由和权利的基础上构建公共理性的问题。在以平等为重要价值取向和价值目标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共理性具有更加重要的地位,它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最不可或缺的立论基点之一。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所讲的仁爱、和合等价值,恰恰蕴含了与公共理性相对接的要素,甚至于通过“现代转化”这个环节,这些价值可以直接作为今天建构公共理性的前提。如果说从这个例子能够看到,中国传统政治哲学完全可以作为思想资源而对接到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中来,那么通过这种对接,我们实际上也肩负起了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重任。
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应从具体到抽象还是从抽象到具体?
几乎任何一种政治哲学的建构,都会面对一个路径选择的问题,这就是从具体到抽象还是从抽象到具体。大致说来,近代之后的西方政治哲学,是在从具体到抽象的路径上构建起来的。
从黑格尔开始,政治哲学的思考和建构路向发生了倒转,“从具体到抽象”被颠倒为“从抽象到具体”。黑格尔关于从抽象到具体的说明,依附于其逻辑学的思辨结构。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这种说明本身又是一种抽象,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开始将近现代政治哲学的问题投置和还原于历史的根基之处。黑格尔的工作之一,是要以实体为根据,来为权利、自由、法、道德等问题确立现实性和历史性的根基。这样来看,黑格尔在从抽象到具体的路向上,重点解决的问题之一,就是政治哲学的条件和历史基础问题。
在黑格尔之后,马克思是一位明确地要求从抽象走向具体的哲学家。从抽象到具体,就是马克思政治哲学的根本思维路向。这一思维路向将马克思引向了近现代政治哲学的世俗基础——市民社会。所以在马克思的眼中,权利、自由、平等、公正、法权等近代以来的政治哲学所反复申述的问题,只有在政治经济学的框架内,通过针对市民社会的历史性批判,才能够得到透彻的把握和实质性的规定。由于马克思在研究和批判市民社会上比黑格尔更加彻底,所以他在政治哲学的条件和历史基础问题上所进行的追问也更加深刻。
在当代政治哲学走向复兴的过程中,占主导地位的建构路径是从具体到抽象。这一点大致表明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当代政治哲学如同近现代政治哲学,大都没有把工作的重点放在追问政治哲学的条件和历史基础上,而是放在如何有效地证明和辩护抽象的价值原则上。然而,当政治哲学家们在思考如何为一个抽象价值提供有效证明的时候,他们又总是回避不了这样一个问题,即抽象的原则何以能够被人们所接受,从而成为一种公共政治规范和制度设计的文化背景。而实质上,这个问题所涉及的就是政治哲学的条件和历史基础。所以,当代政治哲学家们一方面在从具体到抽象的路向上,从对正义的直觉出发来建立正义的普遍原则,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从抽象走向具体,来使正义的普遍原则能够落地生根。
如果以上论述表明,与“从具体到抽象”相比,“从抽象到具体”更有助于我们追溯到政治哲学的根基和始点,那么这一点对于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建构,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总体判断,先前中国政治哲学界的相关讨论和探索,大都是在从具体到抽象甚至从抽象到抽象的路径上进行的。这一研究路径的一个基本体现,就是用一些看似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来诠释所谓永恒不变的问题。这一路径所折射出的一个必须要克服和解决的致命问题,就是对西方政治哲学的“话语依赖症”,及由之而造成的中国政治哲学研究的“源头失语症”。这个问题的实质在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术界政治哲学的研究,几乎是在没有任何独立的学术资料和理论框架的“空白”状态下开始的,所以,在译介西方政治哲学的基础上,人们很容易依据于西方理论话语来确立自身的问题域和范式,并从中获取其所需要的原始资料,这就使政治哲学研究难以根本摆脱简单地向西方政治哲学取经的学徒和依赖状态,从而也容易将中国政治哲学研究的真正源头遮蔽起来。
我始终认为,政治哲学研究在中国的兴起,绝不仅仅是西方政治哲学的学术刺激和辐射所致,也不仅仅是中国学术界有意识地寻求新的学术生长点的结果,在根本上,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尤其是市场经济的历史实践的全面展开在学术和理论上所激起的一个必然回响。所以,我们建构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理论准备和坚实基础,来自于我们对中国历史实践和中国问题的深刻考察。由此而论,只有从政治哲学的基本理论、范畴、命题,走向对当代中国具体历史情境和具体社会问题的分析,我们才既能够根本性地摆脱“话语依赖症”和“源头失语症”,也能够建构起兼描述功能与规范功能于一体的政治哲学理念和理论模型。不过,从程序上说,要建构一种完备的理论,最后总是要落实到理论的抽象上,以此形成概念和范畴以及由这些概念和范畴所组合而成的理论体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需要从具体走向抽象。当然,正像马克思所指出的,这个具体已不是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
基于以上论述,我认为当代中国政治哲学的理论建构,确切地说,应当走一条从抽象到具体再到抽象的路径。这条路径既可以防止理论论证上的缺环,也可以防止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可能性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