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七日食粉记
2018-08-14吴丽玮于楚众
吴丽玮 于楚众
第一日:牛肉粉
据说,牛肉粉是贵阳人民最青睐的头号早餐。听听当地朋友的介绍直觉得奇怪:“贵州几百年来一直是一个移民城市,牛肉粉也是外来的,在贵阳的历史最多二三十年。”“不要加辣椒哦,会坏汤。”牛肉粉可以在历史久远又极受欢迎的肠旺面市场里分得一杯羹,让狂爱吃辣的贵阳人在牛肉汤面前保持了克制,他们对牛肉粉的爱到底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啊?
贵州各地都有各具特色的羊肉粉。在贵阳既有本地清汤粉,也可以吃到遵义漂着红油的羊肉汤底
于是,来的第一天就跑去吃了牛肉粉。
这是一家居民区里的小门脸。一边排队一边念叨着朋友的友情提示:“记得要加筋”,“记得要加筋”。等排到我时,虽然没听懂老板用贵阳话讲什么,还是很自信地说:“老板,我要加筋。”老板有些不耐烦,把贵阳话换成了“塑料”普通话:
“问你要什么粉?”
“有什么粉啊?”
“酸粉和細粉。要提前说知不知道?”店老板在热汤锅前面流着汗直不起腰来。
“那我……要细粉吧。”
那一碗细粉端出来,没吃出什么厉害。后来经朋友指点才明白,原来牛肉粉的味道,关键在这粉上。贵阳有一种独特的粗米粉,当地人叫作酸粉,可以以此区分本地人和外地人。本地人只吃酸粉。
酸粉的存在有点难以言说。它之所以名为“酸”,是因为在制作时需要发酵,粉吃起来有一股微微的酸味。酸粉必须用陈年的大米来做,再加上发酵的过程,一度因为各个工厂的卫生条件不达标,相关部门对酸粉实施了禁止令。“你们无法想象,那3个月,贵阳人都疯了,酸粉没有了,我们怎么活下去?”朋友说,这项禁令因为遭受了太多的反对,最后无疾而终,小作坊们死灰复燃。酸粉售价便宜,一斤零售只要2.5元,“如果改成大加工厂,一斤成本至少得上升三四倍吧,老百姓肯定是不干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自动屏蔽了关于酸粉加工过程的讨论,它又重新回到了各种粉面馆里,城市的生机于是又回来了。“贵阳人吃牛肉粉一定要吃酸粉的,下回你试试,但不知外地人是不是吃得惯那个酸味。”朋友说。
在贵阳能看到很多招牌打着“花溪牛肉粉”几个字,似乎代表了贵阳口味。但“花溪牛肉粉”原本只是花溪区一家牛肉粉馆的名字,在许多年前,它因口味好和环境优创出了名气,成为贵阳牛肉粉的一面旗帜。可惜的是,这家店没能保持住当年的水准,所谓的“花溪牛肉粉”只是一段记忆,说到传统的贵阳口味,现在已经涌现出了更多优质的小餐馆可以前去体验。“深巷牛肉粉”就是其中一家。光听这名字,就猜想位置一定隐秘。果然是在鲤鱼巷里一个弯弯绕绕、非常老旧的居民楼下,在一层阳台下面跟旁边的围墙之间搭一个简易顶棚,条件很简陋,但来光顾的客人却络绎不绝。
点了一碗牛肉粉,想另外加一份牛皮和牛肚,掌勺的张玉华阿姨另起一盘,在金黄的牛皮和牛肚上撒上葱花和香菜,再结结实实地浇两勺油辣椒拌折耳根,变出了一盘生津的可口凉菜。
这一回一定点酸粉。酸粉比普通的粉更粗,提前泡在冷水里,煮熟后,它们便像放手的氢气球,从水底依次浮上了水面。大约两分钟,酸粉煮好了。一碗粉加在牛肉汤里,点一点儿油,除了撒葱花和香菜,还要配一点店家自制的泡菜。于是就有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晨图画,雪白的粉浸在澄澈的汤中,牛肉带筋切成薄片、葱花青翠、泡菜莲花白嫩黄,旁边的一碗麻辣卤盘里,金黄的牛脸皮和牛肚条,与白色折耳根小段儿,一齐卷裹在糊辣椒碎里,每一种饱满的颜色都在诉说着它们滋味的醇厚。
张阿姨忙活着灶台,还操着食客的心。“你拍啥子照啊?粉都好了,怎么还不赶快吃?”酸粉很容易鼓胀,耐不得久泡,她看见谁在磨蹭,都禁不住要念叨几句。酸粉因为质地疏松,一入口,便溢得满口牛肉汤汁。酸粉兼顾筋道与粉质,在与牙齿的最初几次碰撞中,粉断成了几大截,被吸进酸粉中的肉汤也开始释放,而它粉糯的质地很快显现出来,酸粉变短后加速变成了碎末状,融汇进肉汤里,嚼起来滋味很足。一口酸粉之后,最佳的吃法是来一口麻辣卤牛皮和牛肚条。毕竟为了一口肉汤的清香,嗜辣的贵阳人忍着不加辣椒,这下终于可以在卤味上找补回来了。牛脸皮卤得遒劲有力,肚条柔软而结实,在这个不太容易咀嚼的过程中,用遵义辣椒制成的糊辣椒开始让人冒出汗来。接着再吃粉和牛肉,吃完好好享受那一碗清汤,喝几口,可以加一点陈醋提鲜,直到剩最后不多的汤时,索性加糊辣椒进去,烈烈地喝几大口,纯粹为了口头上过个瘾。
贵阳人爱吃牛肉粉,牛肉和牛肉汤自然要好。“深巷牛肉粉”开了20多年,口味和做法都是由张玉华、周润生夫妇从零开始一点点调配出来的。周润生原本做机械配件的生意,后来不景气,索性改行做餐饮,做到现在已在贵阳数得上名号,没有秘诀,不靠技术,全凭像对待家人一般的工作态度。“不光客人吃,我们自己也都要吃,我女儿怀孕的时候天天在这里吃,店里做的跟我们在家里做的没有分别,碗筷也都是在大锅里用开水咕嘟咕嘟煮,保证卫生。”“深巷牛肉粉”紧贴着单元楼,之所以能在邻里间保持了20多年的友好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家的牛肉没有腥膻味,周润生说:“可能别的餐馆都是直接把肉放锅里炖,我们家是要跟家里炖肉一样,把生肉切小块,先汆水,撇掉血沫子,等把肉彻底洗干净再炖,这才能保证去掉腥味。”炖肉的汤最后就是牛肉粉里的高汤。肉在锅里炖到六成熟时,拿出一部分下卤锅做卤肉,卤好之后就是那部分凉拌的皮肉筋。另一部分再继续炖,成就了汤。“我们家比较喜欢老牛,炖的时间要更长,但是肉味浓。也是因为小火慢炖,所以我家的汤才能不浑清亮。”
贵阳的牛肉粉也不尽是清汤版本。安顺的红烧牛肉粉开到了贵阳,比清汤浓郁,但还是在用辣椒上保持了克制。瑞金南路上的“安顺胡记牛肉馆”,也是只用纯牛肉吊汤,为了保证汤的清爽。餐馆老板陈敏告诉我们,不像一般餐厅特别爱用牛骨头熬汤,他们反倒觉得牛骨熬出来的汤过于油腻,“尤其是冬天冷的时候,牛骨头汤很快就糊嘴糊筷子”。
他们只用安顺拉来的黄牛,“劳动牛,肉更有韧性”。牛腿和肋条上的两块筋瘦肉拿来清炖,其余部分做红烧。红烧时要用到30多种调料,除此之外,红油也炒得非常用心。传统的贵州红油用的是糍粑辣椒,是指鮮辣椒舂碎到有黏性的程度,他们家是把辣椒烤干再舂碎,也就是先做成糊辣椒,再进油锅里慢慢炸和熬。油也不简单,菜油、猪油和牛油三种混合,经过几代人的摸索,觉得这三种按照配比来做,最香而不腻。
安顺胡记的牛肉粉只用细粉,这是外地人的习惯。粉在清水中煮好,盛入碗中浇上清澈肉汤,接着是带汤的红烧肉块和牛肚条,最后是酌情加入的一勺辣椒红油,渐入浓郁的普通细粉其实早已入味,而且它的结实质感阻挡了一部分过于激烈的味道,红烧味吃起来也是恰到好处。
第二日:羊肉羊杂粉
贵州知名的餐饮界老前辈刘公瑾告诉我们:“黔菜里用羊肉的并不多,但是小吃里用的可不少。”贵州各地都有自己的特色羊肉粉,幸运的是,很多地道的风味都能在贵阳找到,除了本地口味外,贵阳还有来自六盘水、遵义、毕节等地的羊肉粉馆,它们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羊肉和辣椒两个方面。
原以为羊肉粉更适合冬季,没想到黄金路上的“老字号苏记羊杂牛肉粉”在夏天依然火爆。店门口因为修地铁的缘故,交通不是很方便,但挡不住吃粉人的热情,坐着吃的人必须忍受旁边有人大喇喇地站着等座位。耳边总听着人喊“媳妇儿”“媳妇儿”,但没见谁给自己的媳妇儿占座,都是独自一人来吃粉的汉子,喊的其实是贵阳话“细粉”,生怕煮粉的师傅搞错。
小店经营了二三十年,店主杨洁说,从父辈手里接过来后,他们也已经做了10多年,这么多年做街坊邻居的生意逐渐有了心得,酸粉和细粉都有,但只卖羊杂和牛肉两种浇头。羊杂用清汤来炖,牛肉则用红烧,再加上还要分别制汤,比一般的小店工作量要大许多。
一碗羊杂粉端上来分外清秀。雪白的粉泡在澄澈的汤底里,一边是翠绿的葱花与香菜,其中掩映着几片嫩黄的泡菜叶子,另一边则是悬在汤中的粉嫩的羊杂。那羊杂有的白,有的粉,有的暗红,看着极干净,吃起来又相当软糯。听店主说,羊杂要先炖三小时,再在保温锅里慢慢焖,早已熟烂,但里头一些暗红色的地方又仿佛才刚断生似的。杨洁介绍说,羊杂好吃的关键要领,除了在炖的过程中使用调味料去膻,还要通过切块大小,让它入味还不失嚼劲。碗里的羊杂只有拇指的指甲盖大,汤头较一般的羊肉汤浓些,羊杂入口除了味道鲜,还能分辨出碗里泡菜的酸味。这样的一碗里,米粉显然成了配角。
就着汤头吃完羊杂,如果还觉得不够过瘾,就可以自行加油辣椒调味了。更直接一点,还有来自遵义虾子地区的羊肉粉,羊肉汤锅里覆盖着整层红油,但撇去红油,下面的一锅仍是炖羊肉的原汤。煮好的米粉,舀一勺配着丁点儿猪油的原汤,再舀一勺漂浮着的红汤,配上炼制羊油,嗜辣的遵义人最爱这种味道。“遵义虾子陈记羊肉粉”的老板陈晓芬自豪地说:“要说辣椒,那一定是我们遵义的好,贵阳的辣椒没味儿,吃着不过瘾。”他们家每天都从遵义送辣椒过来,鲜辣椒已经提前舂碎,到店里直接炼红油,加在羊肉汤锅里。难得的是羊汤里撒上了薄荷,吃粉的时候平添一分清香,吃完粉喝汤,吹吹红油再吸一口,浓郁中带一点点辣味,从喉咙口一直暖到胃里。
贵州多山地,因此出产了肉质鲜美的黑山羊,贵州人称他们的羊“吃灵芝草,喝矿泉水”。各地的野生黑山羊里,公认的最好的羊来自六盘水,那里也因此有了最好的羊肉粉。民生路开了家名叫“领头羊”的六盘水羊肉粉馆,店主刘俊烈来自六盘水的水城县,店里的羊肉、辣椒和米粉都是每天从水城直接拉来。“成年的黑山羊体重在100多斤,我们选七八十斤重阉割的山羊,水分适中,肉质也软嫩。”辣椒是来自大方县的皱皮椒,香味足,辣度低,制成油辣椒后非常清脆。在羊肉品质作为卖点的羊肉粉馆里,选什么样的粉就没那么重要了。来自其他地区的羊肉粉店一般只提供细粉,筋道结实的口感为羊肉和羊汤的鲜美增加了更多情趣。
第三日:老素粉
吃完老素粉那天,我终于被辣椒击倒了。
来贵州之前,我自以为自己吃辣的实力还可以,于是免不了跟人吹嘘,请贵阳的朋友尽情推荐地道美食。朋友听了仍给我打预防针:“你觉得川菜辣吗?其实并不算辣。我们贵州才是真的辣,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此言果然不虚。川菜里麻辣火锅的印象太深入人心,但麻辣口味实际上只占川菜的四分之一,况且“麻辣”二字,有花椒的麻来陪伴,辣的极致体验其实已经削减了大半。黔菜有一个特征叫作“辣而不猛”,“不猛”是什么感觉呢?在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北方人看来,“不猛”就是入口的一瞬间你会放下戒备,原以为火会从胃里一直冒上头顶,但现实情况似乎没有,可当你咂吧几下之后,它的后劲才迅速扑了上来,辣的火球开始在口腔和喉咙里蔓延着爆炸,止不住要对着空气不停地哈气,嘴里无尽的火焰需要急切地释放出去。
老素粉就是这么一种以辣椒见长的米粉小吃,之所以叫“素粉”,是因为它的经典版本只是一碗拌着糟辣椒的酸粉,没有肉或者其他浇头。我在贵阳一共吃了两次素粉,尽管它的味道不算柔和,但我还是连灌几瓶可乐不停地止着辣,最终把素粉整碗吃光。其实浅尝辄止足矣,但老素粉对我似乎有种魔力,不知不觉中把粉吃了个精光。至于为什么只吃了两次,那是因为在那之后嗓子变得疼痛欲裂,这才没敢再挑战极限。
我至今难忘第一口素粉的滋味。
跟牛羊肉粉相比,老素粉干拌的方式更得我心。虽然已经在点餐时强调过“少辣”,但跟葱花、花生豆一起盖在粉上的油辣椒还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坨。既然没有了其他调味,这时候就该无所保留地把辣椒全部拌匀,让每一根酸粉上都卷裹无数油亮的辣椒籽和辣椒皮。酸粉比较粗,第一口进嘴时,几乎是把一整根哧溜哧溜地嘬进嘴。拌着辣椒碎,我第一次吃出了酸粉里发酵后的微酸味,每一次咀嚼,酸粉的嚼劲在下降,粉质感在上升,酸味仿佛是从酸粉疏松的气孔里释放出来的,这种味道带来了一种粮食的香气。辣椒红油的香辣也吸进了酸粉疏大的气孔里,粉的糯、酸味中的米香、辣的高峰体验,在酸粉从弹牙到松懈的解构过程中混杂在一处,嚼起来非常有满足感。
请抓住这香气袭人的一瞬间,很快,火辣的刺激感便会压倒所有,血脉偾张的感觉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平静。我往喉咙里灌水时,看到邻座的姑娘,哗哗几下就干掉了一碗粉,吃完仍不过瘾,埋着头开始认真挑辣椒皮,直到把粉带调料吃得干干净净才作罢,开心地一边呵气一边在嘴边扇风。
辣椒是每个素粉馆的看家本事。别看经营的是一种平淡的小吃,做法倒是很体现黔菜的基本特色。这些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小店经营者,他们制出来的辣椒可要比很多大厨都高明得多。
贵州各地皆产辣椒,这些辣椒可以大致分为香辣和辛辣两种口感。花溪的辣椒香气重、色泽浓郁,是制作红油的不二选择,但是贵阳周边的辣椒普遍口味偏淡,因此在制作各种辣椒酱料时,花溪辣椒一般会和遵义辣椒配,遵义的朝天椒辣度很足。
贵州的辣椒做法里应用最广的是糍粑辣椒。新鲜的辣椒泡在温水里,去掉蒂,在擂钵里舂成茸状,辣椒变得软糯黏稠,于是得名糍粑辣椒。辣椒变得越黏稠,炒出来的颜色就会越红亮。糊辣椒类似于我们说的辣椒面,但因是手工制作,颗粒比辣椒面大很多,在贵州经常被用来做蘸水调料。糊辣椒用的是干辣椒,把鲜辣椒在炭灰中炒干,晾凉之后辣椒变脆,舂碎后因为有一股过火烤的味道,所以叫作糊辣椒。还有一种典型的辣椒做法叫作糟辣椒,跟四川泡菜有异曲同工之妙。选的是树上变老变红的鲜辣椒,加仔姜、大蒜一起剁茸,倒入料酒和盐,密封起來大约半个月可以自然发酵成酸辣味的辣椒酱料,黔菜里有名的糟辣鱼用的就是糟辣椒,它在早餐和小吃里用得不是那么广泛。
贵州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炒红油,早餐店里也是家家必备。肠旺面馆里的红油,有些用的是干辣椒粉,晒干后在机器里打成粉,加水调黏稠之后下油锅里炼,还有些用的是糍粑辣椒,加姜、蒜和腐乳调味,无论如何,制作好的红油只取油的部分,不要辣椒残渣。
老素粉馆的辣椒做法就明显不同了。我们去的“刘维兰老素粉”经营了50多年,刘维兰是现在的老板代德强的母亲。在刘维兰阿姨开店的时期,这间小店闯出了名声,他们制胜的法宝便是刘维兰阿姨独家的油辣椒制法。
代德强告诉我们,普通的素粉辣椒,是在烧热的菜油锅里下整只辣椒煎炸,捞出后舂成粉状,再把红油浇上去与辣椒粉混合均匀,他们店要在这个做法的基础上更加精细化。通过母亲刘维兰的多年实践,店里制作油辣椒最核心的要诀是炸辣椒时不停地调整火候。“辣椒最怕火大炒煳,煳味会掩盖辣椒的香味,炒出来油色也不够红亮。辣椒下锅后要先小火翻炒,闻到锅内开始散发出浓烈的辣椒味时,要马上把火关掉,但是锅内翻炒不能停。等温度降下来之后,再重新开火,直到听到锅内翻炒辣椒发出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响亮清脆时,才算炒好,可以起锅了。”除了秘制香料,他们店的油辣椒里还加了精选的花椒,炸过之后,在擂钵里与辣椒一起舂碎,辣椒、花椒和菜油充分混合,变成了老素粉馆最致命的吸引力。
第四日:凉拌红油米皮
入伏之后,一向清爽的贵阳有时也不免憋闷。早餐时的米皮一般过水,浇上各种臊子热腾腾地吃。凉拌的米皮平时只作解馋的开胃小食,而在闷热天里,它也成了不错的早餐选择。
吃来吃去,还是民生路上的“董家红油米皮”最筋道。在其他粉面馆都靠工厂配货的大环境下,这家小店难得地保持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现做现卖。
店主董小利整天守着他的压粉机器,这台有着长长传送带的压粉机刚投入使用一个多月。他不用像从前那样,把调制好的粉浆摊在一块铝板上,左右晃匀,铺满整个铝板,放进锅里蒸好后,再拿铲子把粉皮铲下来,一张张地晾在一根横梁上。现在只需要把粉浆连通着管道灌进机器里就行了,粉浆在传送的过程中被热蒸汽蒸熟又压平,出来之后就可以直接食用。
虽然节省了不少力气,但董小利依然要时刻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这做米皮说难不难,说容易嘛,也不太容易。总之就是要认真,别看有机器在这儿,但眼睛一下也不敢离开。你欺骗它,它就欺骗你。”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机器液晶屏上的数量变化进行温度调整。“想让米皮做得筋道,我还是有一些心得的。首先就是要控制温度,温度太高,蒸出来的太软,温度低了又怕蒸不熟。”最佳的温度大概是在95摄氏度左右。
除了蒸的温度之外,米皮的筋道还依靠另外两个因素。他喜欢把遵义大米和重庆大米,两种混合着用。米先泡个把小时,沥干水分之后装进机器里打浆,浆打得越细腻越均匀,米皮的口感就越好。但打浆没想象中那么容易,想让浆打得更细腻,出口的流速按说应该控制得很慢,但摩擦时间增长会让米浆瞬间温度升得过高,反过来又会影响口感,因此,调整出口的流量就十分考验人的手艺。
之后的烫浆和调浆也非常重要。最后拿来蒸的米浆是用生浆和熟浆混合而成的。一部分打好的生浆用开水烫熟,正常情况下按照1∶5的比例跟剩余的生浆混合,这样口感才最好。这天不巧停了电,机器没法开工,早晨泡的大米时间久了点,董小利担心做出来的米皮太软,调浆的时候减少了生浆的比例,等米皮从机器的传送带上推出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没问题了”。
第一拨儿米皮从机器上推下来时,原本冷清的店铺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客人。民生路是贵阳市中心的一条窄街,距离著名的大十字和省府路都不远。这条街上几乎全部是餐饮小店,光顾的外地游客不少,周围居民来消费的更多。民生路常挤得水泄不通,路过的司机从驾驶位探出头来:“老板,给我来一斤脆哨。大姐,我够不到啊,帮我扫个二维码好不好?”后面通行的车也不恼,没人按喇叭催他,只等他扫码付了钱,捧着脆哨心满意足地离开,交通才又重新恢复。这条热闹的小吃街绝大部分属于本地居民的日常。来董小利家吃米皮的也是邻里街坊,路过时看到米皮新鲜出炉,马上要一碗,再另切半斤外带回家。
红油米皮里撒肉丁、花生豆和葱花,再撒若干勺油辣椒。一张米皮从抓过来到切完的过程非常随意,碗里的米粉条宽宽窄窄,平添了一种手工制作才有的不规则感。这些形状粗粗细细的粉条蘸着红油汤和糟辣椒,配着肉丁和葱花一起吃,不但滋味更丰醇,温热带凉的口感也非常熨帖。滋味和温度两相宜,米皮嚼起来很有筋骨,直至咬碎也不懈怠似的,夏日的清晨来一碗,特别提神醒脑。
第五日:清淡鹅肉粉
连续度过了几个热辣的清晨,是时候换回清淡模式调整一下了。来一碗鹅肉粉,这回是真真正正地不加辣椒,放心大胆地吃。
“黔香园大姨妈清汤鹅馆”也是10多年的老店了,店名里的“姨妈”指的是五个亲姐妹。现在管店的是最小的妹妹宋林枫,她告诉我们,之所以开店,是因为大姐退休后不甘平淡,于是想出了开餐馆的点子。“我们家没人做这一行,但是我爸爸特别会做吃的,所以我们五姐妹也很会吃,但凡去外面吃到了什么新菜,回来试试准能成功。”宋林枫说,当时看到有人开鹅肉馆,觉得这个品类不错,于是店就开起来了,最红火的时候,五个姐妹都在后厨里做主力。
在贵阳采访早餐馆,接触到的都是民间自学成才的厨师和店主,我不住地感慨,草根厨艺面对高档餐饮时,不但一点不输阵,而且因为它亲近的姿态和口感,甚至比高大上的餐饮系统更有生命力和魅力。五姨妈宋林枫端上一只鹅汤小火锅,“我们贵阳有句俗话:‘鹅汤不冒气,烫死傻女婿。吃鹅肉啊,一定不能心急”。
每天早晨到午后,餐馆里出售带汤的鹅肉米皮。6~8个月龄的本地土鹅,选背脊上的骨头来熬汤,需要在土罐子里熬四五个小时。鹅肉不同其他,隔夜后汤立马变馊,容不得生意人偷半分懒,只能靠早起勤力而为。泡在鹅汤里的米皮别有一番清新的滋味,除了加在汤中的鹅胸脯肉,还可以点各种鹅的卤味。鹅掌、鹅肠、鹅肝,最惊艳的是卤鹅头,打开的时候有点战战兢兢,吃起来却是带嚼劲的有滋有味。我把它类比兔头来吃,但是兔头只有麻辣的才够过瘾,比五香味要高好多个层次,而这卤的鹅头,五香味就很足够了,靠的是宋林枫不太肯讲的秘制调味料,“是几个姐姐无数次试验、调整出来的味道,没有人教,全靠自己去悟”。
第六日:辣子鸡粉
贵阳的米粉有各种各样的浇头,肉沫、香菇、红烧肉等等,其中有两种较其他更有代表性:辣子鸡和脆哨,这两种浇头让贵阳的早餐体现出更多的黔菜特色。
先说这辣子鸡粉。贵开路有一家“颜记豆花面”,名为豆花面,但口碑最好的却是辣子鸡浇头。他们店卖的浇头品种特别多,再加上粉和面,算下来有小20个品类,比一般的早餐店复杂很多。老板颜鸿莉是所有早餐铺里最有师承的一个。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真正的厨师,国家领导人来贵州时,他们曾被派去做菜。父亲把手艺传给了颜鸿莉的哥哥,但没传给她这个女娃,为了生计要开店,她才从哥哥那里学了几招。多年以前,颜家开过一家非常风光的黔菜馆,后来生意不好,关门歇业了,兄妹转做了早餐店这样的小生意。“我哥跟我们说了,做人就是要能屈能伸。”颜鸿莉非常乐观,“开早餐店更得谨记一条,那就是,对再小的消费都要重视。”于是有了一碗价值只10元,但做法却复杂的辣子鸡粉。
辣子鸡粉更对我的胃口,因为它有丝丝甜味。在黔菜体系里,辣子鸡是一道知名的家常菜。做辣子鸡,选公鸡的胸脯肉最好,那是精神抖擞的公鸡身上的一块“活肉”,总是跟随着公鸡的脚步颤颤巍巍。切辣子鸡时要保证每一块带皮,带皮的公鸡胸脯肉最是糯香,吃起来甚至有一种糯米的质感。
炒辣子鸡,要先炒辣子。泡过水的辣椒跟老姜、紫皮蒜一起舂茸,做成黏糊糊的糍粑辣椒,等菜籽油烧热散掉油腥味之后,把糍粑辣椒下锅,炒至七八成熟。接着再下甜面酱和腐乳,炒好之后另起一锅爆炒鸡肉块,等水分炒干,再倒入辣椒锅里一起翻炒。
辣子鸡呈现的是带些糖醋味的小荔枝味型。颜鸿莉告诉我们,只要10分钟时间,鸡块几近脱骨,辣椒基本干燥,再加入姜、蒜和其他调味,辣子鸡就成了。吃这一碗油亮的甜辣酱香味鸡块米粉,获得的是一份正餐的体验,在匆匆忙忙的早餐中,是一种难得的隆重。
第七日:脆哨粉
脆哨也是黔菜的代表元素之一。據考证,脆哨是在100多年前伴随着肠旺面一起诞生的,最初作为肠旺面的臊子,后来因为太受欢迎,不但在粉、面、糯米饭里使用,正餐的大菜里也不乏它的身影。
简单地说,脆哨是用油炸出的肉干,因为炸的时间特别长,肉质变幻成了疏松酥脆的口感,有点像炸虾片,但是肉香味仍十足。传统的脆哨用的是猪槽头肉和五花肉,初衷原本是把不太受欢迎的部位加以利用,没想到这样既炼出了大量脂肪,味道又非常酥脆,反倒逆袭成为了贵阳人民的挚爱。
说到脆哨,不得不提民生路的“丁家脆哨”,是有口皆碑的好,只要是开门营业,门前买臊子的人就从来不会间断。店主丁冬月从上世纪70年代开店,直到现在依然每天亲力亲为。店门口摆着四个大竹筐,黄澄澄的臊子分成五花肉片、纯瘦脆哨、略肥脆哨和软哨四种。在我看来,这家店之所以能在40年间保持上佳口碑,一靠质量,二靠勤力。
脆哨这东西骗不了人,好不好吃首先取决于肉的质量。在贵阳吃过不少次脆哨,拿肥肉以次充好,外地人第一回吃也能吃得明白。“丁家脆哨”舍得下本钱,拿筋瘦肉来做脆哨,五花肉来做软哨,每块切成杏子大小,炸一个小时之后,缩成指甲盖那么大,一锅鲜肉170斤,出来时只剩20斤,很多开店的生意人都会觉得这么做非常不划算。
第二就是苦功。想想在伏天里,一口热油锅前不停地搅动一个小时是什么滋味吧。脆哨既然源自边角料的再利用,能红起来算是命好,制作过程嘛,就不可能再幸运到坐享其成了。鲜肉从下油锅开始,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偷懒,必须不停搅拌,只要一停,就会有肉煳掉,沉底的肉就扒在锅底上变成锅巴。热油开始不停地咕嘟咕嘟冒泡,十几分钟后从大泡变成密集的小泡,先加水再添油,给锅里降温,等再次烧开,滚成均匀小泡时,开始调整火候,搅拌的姿势也变成了划桨式,就这样再经过近半小时的奋战,加甜酒酿着色,再将锅抬离火口,浇醋提鲜,接着再用旺火收汁,这才把一锅油亮油亮的脆哨制作完成。
“丁家脆哨”的成功没多大秘密可言,但现在这么踏实的人早已稀少。去餐馆里吃一碗脆哨粉,真不如到菜市场买一斤米粉,回家煮煮,配上“丁家脆哨”货真价实的肉干来吃。脆哨要放凉了才好吃,牙齿一咬,挤掉了疏松质地里的空气,酥脆中不时还能品尝到筋瘦肉的肉质感,一块小小的脆哨中兼备了肉的两种状态。这时如果你煮的是折射着米香味的酸粉,再浇上香辣的辣椒红油,哧溜哧溜吃完,吃得“脑门心冒毛毛汗”,一整天都会因此心满意足。
(感谢《贵阳晚报》记者李韵为本文提供的帮助,感谢实习记者朱雯卿收集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