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载同窗久重逢
2018-08-13张振玉
张振玉
赴宴
我于8月1号收到了落款为“八班同学群”大红精装烫金字的“八班师生联谊会”邀请函。近些年,早就听闻有中学同学要搞班级“师生联谊会”的消息,本来我打算联系几个同班同学搞我们班的联谊会,没成想班上的同学提前搞了。
8月6号十点整,联谊会在清水县城一家酒店的三楼大型宴会厅正式开始。主席台大屏幕上忽然结束了八班各位同学现况、通讯联络方式等的介绍,出现了“2012清水县一中新十二届八班师生联谊会”的大型楷书横幅字样。整个会场沉默有半分钟,我们八班过去的老班长谭超同学,西装革履,志得意满,胸前挂着“联谊会代表”字样红色标牌,优雅地走上主席台。他站到主席台中央那款黑色立式麦克风前,郑重宣布联谊会开始。
我们都记得,谭超同学一直是我们八班的学习尖子,毕业后考上了省大,听说开始在省政府一行政部门工作,后来下海做生意,现在是我省企业界知名人士,名下资产上亿,已经两次被选为省人大代表。接着,谭超同学宣布,大会进行第一项,由从前清水一中的校教务处主任方正学老师讲话(很遗憾,我们的老校长严开轩老师已过世),“哗——”会场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方正学老师健步走上主席台,站在麦克风前,像当年那样开始了慷概激昂的演讲。“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大家能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搁下繁忙的工作赶来参加这个联谊会,很不容易!很好!我今天很高兴……”方老师今年七十六岁,依然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方老师发言过后,十二届老八班的教师代表、学生代表陆续登台发言。
联谊会最后一项,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所有到会人员均已入席就座,酒店服务员开始挨个餐桌分发糖果、点心、用餐的碟子。今天,在我心目中那个特别重要的人物——方正同学还没到,迟迟看不见他的人影。我很着急,不住地左顾右盼,向宴会厅门口张望。
重逢
记得当时,班上很多同学都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我和方正同学,就是那种契友。高中毕业的时候,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让我俩之间产生了隔阂。一朝风云起,竟反目成仇,互不搭理,至今音信全无……
在清水一中的时候,方正同学的名字因为和我们学校教务处主任方正学老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少了后边那个“学”字,显得很特别,所以一开始就很受同学注目。他人生得也招人喜欢,一张白生生的圆娃娃脸,眉清目秀,帅气的偏分学生头,淡黄茂密的头发微卷着飘向一边,清晰的边分线,飞扬的鬓角……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他为人拘谨,是班上的老实人,平时不喜欢和人开玩笑,刚进校的时候,人多的场合都会害羞,未开口面先红,腼腼腆腆有点女孩子的感觉,在班上人缘不错。班主任当时就当广大同学的面预言过他:“这位方正同学吧,我看着以后不适合做教师、电视主持人、社交之类的工作啊!不善于表达,喜欢钻研,好好学习,高考的时候可以报考科研类的专业。”老师那样评论他的时候,他就通红着脸,趴在课桌上,下巴颏顶着课桌,半个脸埋在臂弯里,半闭着两只潮红的眼睛,不言不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记得高一读到半年多,新生们熟欢了,方正才自然些,也有人说他成熟一些了,人多的時候也不脸红了,有个别同学和他开个玩笑什么的,他也不那么容易恼了,就是受到一些刻薄同学的讽刺攻击,他也习惯了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了之。
本来,我今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见到他,我也觉着今天百分百能够见到他的。难道他今天真的就不来了?这些年,和他未能解除的误会一直是我最大的心事。那件事情原因在我,这点我承认,可你也得容我解释呀!就是道歉也可以呀!就要上正菜了,我正胡思乱想着,方正同学出现了。他是和我们班另一位漂亮的女同学一起到的,她叫李晶。看见了他,让我刚刚低沉的心忽然又兴奋起来。我俩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却马上高傲地将目光转向别的地方了。他匆匆几步奔向老师和几位有名气的同学,热情地和他(她)们握手寒暄。本来,我都不敢想象我们这次相见得是怎样的热情和激动,万万没想到,事情走向了另一面。
那一刻,我很生气,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恼,真想冲上去揪住他,当众质问一番,痛痛快快骂他一顿甚至捶他一顿。可他对我还“未改初衷”啊!你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老同学分别快三十年了,许多事情都应该理解了,你还那么死心眼。你是混好了,看不起穷人了?你就是个白眼狼!这些年我想你们经常都想得掉眼泪,你却把我当成是那种不堪的人了,你太负我的心了!那件事我本来就是清白的,方主任已经去我家向我道歉了。看起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今天,你让我彻底失望了!
追忆
那是在县一中读高中的时候,学校严令禁止在校生谈恋爱。新入高一的同学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到了高三也有很多同学还未满十八岁。我还清楚地记得严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每次讲这个问题时的样子,他习惯双手扶在讲演桌上半闭着眼睛拉着长长的尾音高声向同学们提问题,问一个问题就侧着身子仄起耳朵认真倾听同学们整齐的回答,如果某个问题听不见回答或者有同学回答错了,他就认真给在场的同学讲解,最后,“义愤填膺”地收尾。“同学们:现在,我要给大家讲讲我们同学面临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什么问题呢?早恋问题。之前,在往届同学中,曾出现过几例这类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学校是坚决不允许的。一经发现,我们就要进行严厉处分,轻则批评记过,重则开除。我们到学校是干什么来着?我们是来学知识的。学了知识干什么呢?是为了建设祖国社会主义现代化。我们学校为什么反对中学生早恋?因为你们年龄还小,生活阅历还浅,还没学有所成,很多人还不能完全理解爱情的意义,真正美好的爱情应该建立在热爱祖国,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事业的基础上。因为你们对“爱情”这个词理解尚浅,往往会因为盲目追求爱情而误入歧路、堕入罪恶,堕入罪恶就会万劫不复、抱憾终生!”
其实那时候,我早就有我自己的想法。读初中的时候,我已经对异性有了朦胧的感觉和欲望,只是迫于压力,不敢轻易表露出来。从高二开始,我就暗恋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宋娜娜。她写作能力强,文科棒。她写的优秀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登上校黑板报。而在这方面,我却是弱势,我写文章不行,老没有灵感。我对她的暗恋,大部分是出自对她学习成绩的羡慕吧,再就是,她长得确实太漂亮了!所谓的蕙质兰心、眸子如星用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说起话来声音轻柔、充满磁力。特别是她长长的黑睫毛,像粘上去的,很是可爱。我暗恋她,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可我当时恐于校方及社会的压力,不敢有点滴的流露,只能远远地看,偷偷地想,在日记本上为她悄悄写下只言片语。她对我呢,一直就像对普通同学。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单相思。
一次,我突发奇想去借阅宋娜娜同学的一篇作文。她那篇作文文笔流畅,辞藻精致,意境深远,我很喜欢里边一些生动有趣的文句,希望自己也能写出类似好的句子。我怯怯地来到她的座位旁,趑趄嗫嚅地伸手向她借那篇作文。她没有拒绝我,只是面无表情地递给我她的作文本。她抬起手的时候,我赫然看见了她漂白连衣裙圆领下面一截白乎乎的胸,那截胸肤色雪白,细腻又娇嫩。她收回手的时候,我又隐隐瞧见了她圆领下边的更深处,有一对小鸡样的东西,像两座安静的小山包,那两座小山包比胸口那截皮肤更加娇嫩细腻……我不敢看下去,匆忙闭上眼睛,学电视里基督徒的样子,接连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上帝”,就拿着宋娜娜的作文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的心脏“咚咚”地擂开了大鼓。那天晚自习,我一直在胡思乱想,那篇作文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去。下课后,去伙房打一壶开水回来,熄灯铃就响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挟持着。
夜,似乎很深了,冥蒙的夜光照在被子上,黑乎乎一片。我不愿体会时间的流逝,只愿在一种荒谬的欲望里胡思乱想下去。宿舍里,鼾声越来越小,嗤嗤啦啦似乎有老鼠出来活动。某一刻,我忽然觉得后脊发凉,浑身战栗不止。“那些罪孽的想法,会毁了我的!”——一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世上多少好男儿毁在那种罪孽上!有的时候,那种罪孽是男儿们生存的希望,也是他们毁灭的孽根!要想好好生活,就必须驱除身上那些祸根孽欲。想到这,我开始闭上眼睛认真睡觉。
临近毕业的时候,班上有男生给宋娜娜同学递纸条:宋娜娜同学,我一直喜欢你,特别特别地喜欢,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立马就会死去。如果有时间,今晚晚自习后,操场西北角小白杨树旁见。落款:帅气的男生。当天,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教室里紧张地学习,那张纸条已经到了校长手里。紧接着,校长把纸条转到学校教务处。宋娜娜在宿舍里躺床上哭个不停。下了晚自习,校长、教务处主任、班主任轮番到女生宿舍劝慰宋娜娜,恐怕她出什么事。第二天,眼睛红肿的宋娜娜就回家了。
那几天,整个学校的气氛很紧张。马上就要高考了,虽然严校长在各种会议上一再强调,越是临近高考,大家越要放松,以便在高考时更好地发挥。然而,距离高考不到三个月了,毕业班的所有同学和老师,包括教务人员和校长的神经都紧张得像绷紧的弓弦。在这种情势下,学校里居然出了这种事。严校长在办公室里气得大发雷霆,把办公桌拍得山响。教务处主任、班级老师们脸上都阴云密布,大家发狠一定要查出那个递纸条的人,对他进行严肃处理。严校长严厉地指出:找出来,一定重罚,严厉批评。我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那件事情似乎与我无关,我照样沉浸在紧张的功课复习中。可是,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晚自习上,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却意外地通知我:放学后,去校长办公室一趟,回来,再去我的办公室。看着李老师沉郁的脸色,一时竟想不明白出了啥事情。
盘诘
晚自习下课后,我惴惴不安地去校长办公室。抬手敲了两下门,校长就像早就知道我到了一样:进来。粗犷而洪亮的男中音。校长办公室里,大型日光灯管的灯光把屋子照得雪亮,校长戴着厚眼镜片,正坐在办公桌后边看一份文件,眼睛离文件很近,几乎挨到了文件的铅印字上。“严校长,我来了,找我有事吗?”班上刚刚发生那件事情,大家都深怕挨着、沾着、连累着,所以,从一听到校长找我心里就通通打鼓。
“你呀!你这个孩子!”校长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像对自己的儿子讲话。
“什么呀?”听到校长刚才那句话,我的心顿时沉重起来,双腿抖个不停。
“那纸条是你写的吧?”严校长严厉的质问像一颗子弹,射中我的致命处,我当时眼前一片漆黑。那是天大的冤枉啊!当我蓦然清醒的那一刹,心里像被人深深戳了一刀,感觉到一种要命的疼。是有人发现了我对宋娜娜同学那种微妙的感情,所以寻迹追踪,还是哪个促狭鬼搞恶作剧在班主任老师那儿乱告我冤枉状,还是有人挟私报复……一时间,诸多推想猜测出现在脑子里。我脑子很乱,像一团浆糊。我拼命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唉!你平时学习成绩那么好,怎么一时……”,校长摇晃着脑袋,摊开双手,万分痛心的样子,就像那件事百分百就是我干的。“我沒有……不是我……”我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我想喊、想哭、想大声反驳,但一时着急失语,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给宋娜娜同学的那张纸条不是你写的?”校长看我那样子,诡谲地笑笑。“那是谁写的?”校长沉吟了一会儿,猛然瞪圆了眼珠,用戏谑的口气反问我。
“是啊,我也纳闷。”我万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脸上、手心都已经湿漉漉的。我几乎要大声哭出来了。
“你看这是什么。”校长冷笑着举起一个我特别眼熟的绿皮日记本让我看。这不正是我的日记本吗?我心里深深打了个寒噤,恰如茕立在一片暗无天日剧烈颠簸的水域上,感到一种命悬一线的危势。我大脑飞速运转,竭力想找到一些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校长办公室的灯光惨白,给人一种摇晃不定的感觉。我的目光落在校长白色书架里一排排整齐的书籍上,从书脊上黑体印刷字的《家》《春》《秋》到《新华字典》《资治通鉴》再到一本黑封皮紫色英文字母的英文书,最后落在那张挺大的暗红办公桌上,上面的报纸、红头文件、地球仪,这些物件时而像房子那么大,时而如铅笔盒那么小……
我的那个日记本,我的那个日记本啊!里边有两篇专门抒发我对宋娜娜同学爱慕之情的文字。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桌洞最深处。我在一阵短暂的思考中猛醒过来的时候,严校长正冷峻地注视着我,他在等待我的回应。我低首垂目,热汗淋漓。就在这时,我猛然想到一件事:那个日记本只有方正借过一次。可是,我又觉得他不会告我的密。就凭平时我俩之间的关系,怎么说他也不会干那种事。对方正,我再了解不过了。可是……
我只恨校长老师们太武断,太昏庸,太不了解我,就凭我的素质,是绝对做不出那种荒谬的事情的。他们这么误会我,简直是要置我于死地!我恨死他们了!某一刻我都想和他们大闹一场,闹到教育局去,闹到教委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可我又觉得,如果事情闹大了,让领导老师怪难堪的,我又心有不忍。再说了,我平时在老师眼里的印象也不错,怎么着也快毕业了,想来校方不一定会怎么难为我的吧?如此,我就不能太过激了,见好就收行了。世上本来就没有完人,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就算圣人、神仙也难免会做错事,何况校长、老师都是凡人。不是有句老话讲吗,干屎抹不身上去。想到这层,我就觉得眼下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方为上策,如此,我决定暂时保持沉默,看他们怎么处理,然后再寻找洗脱罪名的证据。最后,校方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隔阂
还好校方没有严厉处分我,校长、老师只是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顿,我也没再做任何争辩,最后用一句“下不为例”结尾,事情就这样水过地皮湿,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不管是真是假,清白也罢冤枉也罢,我只把它当做是我生命运程里的一点小灾,如今尘埃落定,我总算能长长地舒口气了。可没想到的是,我给女生写纸条谈恋爱受处分的消息,却在同学们中不胫而走,四处传播开了。
方正就因为那件事不理我了,他对我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和别的同学三五成群,唾弃我、耻笑我、对我起哄……在学校里,我就像个麻风病人,老师、同学们都远远躲着我。一来我心里明白,自己对宋娜娜同学什么也没做;二来为了高考,我索性装聋做哑,忍辱含垢,苦挨着度过那段糟糕的时光。那个年代,我们班就有那样一种风气,学校坚决反对中学生早恋,同学们也都鄙视早恋者。之前听人讲,曾有个别学生在校期间谈恋爱被发现,不仅要受到校方的批评处分,还会有同学对他们起哄、唾弃、孤立、指指点点……有的甚至让人把情书贴到了黑板报上。当时社会风气十分保守,人们对早恋者是鄙视和厌烦的,普遍认为那种事情是很低俗的,上几届曾有几位谈恋爱的学哥学姐被开除了事。那件事情到了高考结束后才有结果。校教务处方主任专门去我家向我道歉,说那个纸条经核对笔迹,证明不是我写的,实在对不起!我也说,真不是我写的。他说,不管谁写的吧,人家女生家长不愿意,说影响了孩子高考,三番五次去学校找校长,校长一再赔不是……
那年高考,我考得不好,就复读了一年。第二年,终于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学。
寒暄
我正在低头生闷气,没发现方正和李晶已经双双站在我的身后了。我内心一阵惊喜,按捺着五味杂陈的激动心情,折转过身子,一步之遥地面对面站着。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曾经熟悉,现在有些生疏的脸 ,脸上出人意料地堆满了笑,那种乡下人对城里人老实、谦卑的笑。开始,我难掩内心的不自然,为刚才对他的误解难为情,好一会才安定下来。他们一团和气,方正大度地伸出右手和我握手,然后李晶从他身子左侧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和我握手。
远远看他们的时候,依稀可见当年的轮廓样貌。面对面了,才发现他变了许多,似乎活脱换了个人。方正那白生生的可爱的圆娃娃脸已经长成了黑红粗犷的中年四方脸,嘴边眼角长出了许多褶子。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没了当年那种青春的饱满和圆润,粗糙不堪,汗毛孔很大。脸边嘴角软塌塌的绒毛,已经长成粗硬的鬓发胡须。他那一双充满生气、快活的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眉骨高高隆出来。他那帅气的发型不见了,头顶隐约可见稀疏的空闲地,已经成不了什么发型。他的手很硬,一双典型的农民的手,满手的老茧。他的穿戴还保持着青年时的老风格,朴实无华,一点也不张狂。他那件深蓝色夹克衫,是新浆洗过的,是当今社会农村那个年龄段的人最普遍穿的那种。我那天穿了件咖啡色的夹克衫,那种衣服在城里人中也是很普通的。我俩这一点是相通的,我俩平时穿衣服,一直比较普通,我们也从来不靠穿奇装异服引人眼球。
“你们俩怎么遇上的?”寒暄之后,我下意识地问了那么一句。
“这是我爱人,我俩在学校就好了两年多了。”
我愣了一下,站在那儿足足发了好几秒钟的呆。然后,我忽然不能自已地挥起右拳,轻轻捣向他。那一刻,他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年,敏捷地用双手抓住我的拳头,用力往下一按,我也下意识迅捷地抽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双手。俩老同学在宴会大厅掰开了手腕。霎时间,引来了全场人的目光。有人喊:“加油!”“哗——”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冰释
我俩在掌声中难为情地落座。李晶去找那几个她要好的女生玩去了。我端起眼前餐桌上印着天蓝色山水图案的白瓷茶壶给方正的白瓷茶杯斟上茶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从桌上的餐巾纸包抽出一小沓餐巾纸,把我面前的白色卫生筷子仔细擦拭了好几遍,轻轻搁在我面前,又擦拭自己的筷子。他瞅我,我也在瞅他。他眼睛里,又出现了当年那种孤傲的眼神,他不是诗人,眼睛里却总有一种愤世嫉俗的神情。我觉得那神情很雅。见到我,他似乎又回到从前。
“你,听说你做局长了?”他半开玩笑地问我。
我忍俊不禁地噗嗤一笑。“没有啊!其实,我不想做行政工作,怕把活儿丢了。”是啊,我是做过几例难度比较大的手术,清水县县长老爸的肠胃病也是我给治好的。胃癌是有可能康复的,一方面要看主治医师的治疗,一方面要看患者的病情……
“宋娜娜現在在省作协工作——省作协副主席,她给我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今天的联谊会她没能到场,听说去海南参加一个笔会了。她去过我们村上,说是下乡采风的。那天,她去了我家。她和李晶的关系一直不错,她挺忙的,和村干部一起去的,坐了几分钟没讲几句话就走了。”方正念叨着突然说道:“那次,那次,实在对不起。”
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满脸通红,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啊!什么?听见他向我道歉,满心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尽,我心上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顿感轻松无比。近三十年了,我一直在盼他这句话。
“可是,那件事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还不了解你?!”他眼圈发红,眼睛里湿湿的。
“事情都清楚了,方主任还专门去我家向我道歉。”
“那件事我不知道,当时到底啥情况?”他的脸憋得发紫。
“你还记得我那个日记本吗?绿皮的,你曾借去过,说是抄那几个英语语法的题目。那个本子上,我写了几篇日记,其中有两篇关于宋娜娜同学的几件小事和我的几句评语。”
“你是说,那个日记本除了你只有我看过?”他机警地问。
“是的。可是,我一直是相信你的,我怎么也不能怀疑你啊!”
“佳润,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告诉别人。是的,你说的那个日记本,倒让我想起点什么。唉!你让我好好想想,总有点事在心里,影影绰绰……高三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爸查出来胃癌晚期,医生预言他的生命顶多还可以坚持半年。家里责任田多,收入却很少,妈妈忙不过来。我本来早就该辍学回家帮忙的,可是,总觉得读了两年多高中什么也没得着心里有点亏,想拿个高中毕业证吧,算是那两年多高中没白读,就读下去了。那时候,我读大学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就是考上大学,也没能力去读的。我爸已经没有了劳动能力,爸爸倒下了,我作为家里最大的男丁(弟弟妹妹都还小,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只有留在家里帮妈妈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当时那情况,你考一类大学是十拿九稳的,所以,我对你又羡慕.又嫉妒,我知道那件事不会影响你考学的,你一定是清白的!可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帮你,那时节我也是让家里的事压得喘不过气来。想想在学校我们俩多好啊!命运像一座大山,一下子就生生把我们隔开了,我们俩今后就判若云泥了。陌生!遥远!你会有新的同学朋友,我们很难再做好朋友了。当时那种情况,你说我心里会是啥滋味?我想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就用那种方式来解决问题。真的,我不想影响到你,我对你是有感情的,所以我难过……
“在学校的时候,我和李晶一直用眼睛和笔交流,所以我们的关系很保密。高中毕业后,为了我,她没去考大学,我们一直在一起。爸爸的病没钱接受正规治疗,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妈妈找村长借了二百块钱,给爸爸买点止疼药吃。后来,爸爸去世了,村上扶贫帮我家在村边路口搞了个超市,时至今日,小超市已经变成我村最大的超市,我俩把责任田都租给别人了,一门心思经营超市。我们也算吃国库了吧。”他自嘲地苦笑着。嘴边原先有个帅气的小酒涡,如今长成了三角形的小麻坑,一笑,三角形的小麻坑快拉成直线了。
“好啊!你们也是筚路蓝缕艰苦创业呀!让宋娜娜同学知道了,该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素材。”
“你也学会转文了!”俩人开怀一笑,举起杯子,都轻轻抿了一小口酒。
“不错,我们是穷。论日子,在乡下我们连中游都数不上。可李晶对我好,从不嫌弃我,她对我做出的牺牲正是我们爱的表达。我觉得,我们是幸福的!也许,在老八班,我最难忘的人,除了你,就是她了。”我们笑完了,他低下头,说了那样几句动情的话。
听了他那段话,我感到很吃惊。我们好了那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动情的话。我不由感慨:岁月弄人!命运弄人哪!
“好,我想起来了!”他说完那段话,我看他眼睛一亮,像忽然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他慢腾腾地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将军,熟练地用手指磕出两根烟卷,递给我一根,自己嘴里含上一根,雙手捧着打火机给我把烟燃着,又给自己的点着。他用力吸了口烟,鼻孔里喷出呛人的烟雾。然后眼睛死死盯着我说:“那次课外活动,你喊我去操场打球,是吧?”
我是医生,深知吸烟的害处,从大学到现在从未吸过一根烟,但今天却不同了,为了老同学,我竟意外吸了一根烟。我学他的样子,把烟夹在手指上,任凭他拿火机给我点着,笨拙地吸了一口,我强忍着喉咙剧烈的呛和咳,强忍着眼里的辛辣和眼泪,挨到烟味散尽,恢复正常。然后,认真地点点头。这时候我隐约听见他已经把话讲完了,前半句有些模糊,后半句尤其清楚。“那时候,我正在抄你本子上的东西。听见你喊我,就把那个日记本忘课桌上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的同位郑浩正在翻看那个本子。我当时还批评了他几句:不经人同意,胡乱翻看别人东西,也不嫌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其实,我不知道你本子上有那些东西,那时候,学习太紧张了,我根本没心思看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郑浩说他在看题,说完就笑了,他的笑怪怪的。
“我们不可以随便怀疑同学的,真的不可以。”把话说完,他的脸又一下子变了颜色,面红耳赤,十分惭愧地责备起自己来。
“我看,那件事情就那样让它过去吧,我们谁也不要再提了,永远不提了。”见事情到了这一步,我适时地抢过话头,笑呵呵地瞅着他说。
“好,不提了,永远不再提了。”他也笑呵呵地瞅着我大度地说了一句。俩人举杯碰杯,饮干了杯中酒。
正说着,我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息:佳润同学
你好!首先,我为不能参加今天的老同学联谊会深表遗憾。此时,我正在省城白鹭大饭店和外商洽谈生意,难得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给你发这条短信息。发这条短信息一是想表达对老同学的思念之情,有机会一定和八班的老同学相约相聚,以弥补今天缺席之憾;二是要向你说明一个问题。佳润同学,那件事很对不起,按说,我早就该向你说明的。说起来,我那时候也是出于好心,你那个绿皮日记本是我交给严校长的。请原谅我的冒昧,请原谅我不经你同意就私自让人翻查你的私人用品。那时候,你知道我们班上对那种人、那种事都是深恶痛绝的,我也怕老同学平时都那么好,谁出点事耽误自己的前途也不好啊!我的本意是想帮你的。后来,方主任都告诉我了,那件事不是你做的,大家冤枉你了。很庆幸,你没往前迈那一步,人生路上就少了一处败笔。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在这儿,我真诚向你道歉。对不起,老同学!握手!
老同学郑浩
话别
联谊会结束了,我开车把方正夫妻送去车站。一路上,我细细观察,发现他俩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是农村出来的,知道他们身上添了很多不好的习惯。方正吸烟喝酒,像许多乡下汉子一样。他的牙齿上积累了很多发黄的牙垢,有他今早上刚刷过牙的痕迹,他似乎很长时间不刷牙了。他皮肤黑红,是经常饮酒的缘故。说起来,我这个外科大夫不但能诊断人身体的疾病,也能够诊断人精神的疾病,他脸上表现出很明显的长时间睡眠不足、思虑过度的征象。李晶也不再是那个寡言少语、勤奋好学的中学生了,她变得絮絮叨叨,像那些普通的农村长舌妇,她说方正现在变成了“烟贩子”“酒贩子”,他经常犯愁啊!一犯愁就毫无节制地喝酒吸烟。为了超市扩建那点地方,他往村干部家几乎跑折了腿。这些年干超市,本钱少,每次赊了人家货,每次为了借钱,他都愁掉很多头发……我似乎能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背后的方正给他妻子使了个眼色,他妻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到了车站,我本来想说点鼓励他们的话,可想了想,刚要说就打住了。是啊!在这个社会上,哪个创业者的背后,没留下一长串斑斑血迹的脚印啊!哪怕只有点滴的成绩,也得有艰难的付出。
三人下车,互相客套地邀请对方有空到家里来玩,握手言别。
(责任编辑 高升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