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的错误
2014-05-27何世平
我们那个村庄实际上是由三大姓撑持的。我家姓王的是第一大姓,其余二姓分别是赵姓和李姓,还有四五户杂姓。我家王姓在村中虽是第一大姓,村里的队长却是被第二大姓赵家人把持着。那时,队长的威风盛过现如今的村长。
从我记事起,我便与村里剃头的沈爹爹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这里叫爹爹,在北方可能就是叫爷爷,爷爷是祖父级的辈份。沈爹爹那时背着剃头的木箱,不光剃本村人的头,也剃方圆数里外村人的头。那时不像现在剃了就给钱,沈爹爹剃的是“包头”。沈爹爹给我剃头前总要哄我逗我,有时捉弄一下我的小鸡鸡。高兴了,才让他剃。
在我上小学时,沈爹爹便带着长得胖乎乎的方正叔走村串户了。方正叔是沈爹爹的儿子,沈爹爹就养了一女一子。女儿芳草长得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据说赵姓队长家的大公子想芳草想得差点得了一场大病,芳草最终却成了我的二婶,差点没把赵姓人家气背过气去。沾二婶的光,方正叔自小就对我好,到他出师后,沈爹爹怎么哄我剃头我也不干,怎么着也要等方正叔给我剃。
方正叔没念多少书,可他见人是大喊大,是小喊小,在村里口碑极好,就连闷了一肚子气的赵姓人家见了他,也只能面带笑容把怨气往肚里咽。
方正叔背着木箱走村串户剃头还不到两年,便分田到户了。分田到户不到两年,离村数里远的镇上便有了几家“理发店”了。
那时村里一些青年人为了赶时髦便三五成群到镇里的“理发店”去剃头。方正叔那时顾不了那些,那时的方正叔心里就想着一个姑娘能出现在他面前。虽说想漂亮姑娘,可真见了某一个姑娘的面,姑娘没说什么,他却脸先红了。这样他和姑娘没说两句话,便口吃得厉害。姑娘们都说他木讷而一个个离他而去。
要房子有房子,要手艺有手艺,人也长得不赖,怎么回事哩?要知道方正叔的土墙瓦房盖起来时,在我们草屋村可是第一幢上相的房子哟!
一次,二婶捧着碗来我家串门,父亲问起方正叔的婚事,二婶本来晴朗的脸上顿时愁云密布。二婶说,大胆找方正叔的姑娘还真有几个,方正叔胆小,担心这样的姑娘婚后管不了。叫他找人家,他又没胆量开那个口。
当听说经人做媒的一桩婚事,方正叔却满口应允了。我那天上学去了,回来时二婶还在家里和父母说着那事的尾声。我好失望,但我想方正叔看上的姑娘一定比天仙还美。
我见着那姑娘时,大失所望,未来的舅母相貌平平,可方正叔见着她时却满眼放光。
沈爹爹和沈奶奶那天不在家,那天家里只有方正叔和来串门的舅母在家,太阳还没落山方正叔的大门就关上了。邻居们都笑方正叔坏,有几个和方正叔同龄的后生在门口起哄,呐喊:方正,我们要剃头!
舅母走后,方正叔头两天还没事一般背着包走村串户剃头。过了两天,就有人来家里找沈爹爹剃,一问原委,才知方正叔好些天没到那个村庄。沈爹爹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说,今个怎么见不着人哩?
到了傍晚,方正叔回家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不用说就是舅母了。
沈爹爹有满肚子的火要往外喷发,可见到方正叔尾巴样围着舅母转,便一路嘀嘀咕咕地来对二婶倒苦水。二婶说,人家年轻人那样你火什么火?沈爹爹听了二婶的话,脸上的麻子都快站起来了。沈爹爹说,年轻人又怎了,我不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吗?二婶也不示弱,说你那时是什么年代,如今是什么年代?沈爹爹听了二婶的话,差点被噎住。他想了想,咽下一口唾沫,才缓过神来,沈爹爹说,甭管什么年代,不都是吃喝拉撒吗?二婶气得不行,二婶说,你把这道理说给你儿子听就是,说给我听有么用。二婶说完还真做出要关大门的姿势。沈爹爹跨出二婶家的门槛,风一般消失了。
方正叔真有本事,先是他往小舅母家跑,后来小舅母来这就不思回家了。
方正叔结婚那晚,一帮与方正叔一般大的后生带领我们一帮小的,在新娘必经之路得意洋洋地打下埋伏,准备要上一把喜糖、喜烟。等得要死,却不见新娘小舅母的身影,正犯疑惑,就听方正叔门前鞭炮声震天,跑去一看,新娘进门了。一打听才知方正叔早就预想他那帮哥们要搞恶作剧,他便临时差人改变路线,使我们反过来上了他的圈套。
婚后的方正叔老成了不少,他忽然间发觉有好多本村和外村的后生不在他跟前剃包头,而喜欢到镇上的理发店去了。方正叔把这事告诉沈爹爹。沈爹爹说,去就去呗,他们要去那里有甚法子呢?方正叔有点生沈爹爹的气,心里嘀咕说,还不如不说。他又来找他姐。二婶很理智,说你说这个必是有甚想法?方正叔用手在头上捋了捋,方正叔的头型就像我后来看《上海滩》里的许文强的头型,很新潮。方正叔捋了捋头发后,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二婶有些生气了。二婶说,你哪就一点主见都没有?方正叔被他的姐姐这么一问,脸上顿时火烧眉毛般一片通红。
二日早上,方正叔又走进了二婶家。二婶那时正在扫地,见方正叔进门,便拿着扫帚问方正叔可有事。方正叔说你把地扫完,我有大事要和你商量。二婶听了方正叔的话,用眼瞅着方正叔问出了什么事?方正叔一脸严肃地说,你把地扫过再说吧。二婶便三下五除二将几间地扫完。方正叔这才对她说了他想的大事。二婶听后,如释重负。说我还以为你们夫妻吵架哩。方正叔听后,一脸沮丧,说你真不拿我的事当回事,我这么大的事你还说不是大事,夫妻吵架才是大事?二婶说开理发店是大事,我又没说不是大事,只是开起来有没有生意?二婶也犹豫了。方正叔又用手捋了捋头发,说没生意都是小事,我一开理发店,有些包头的户子就要放了。二婶说给爷不也行吗?方正叔说,关键是有些年轻户头不给爷剃,说爷剃的样式老化。二婶想了想,这倒也是个事情,二婶犯了疑惑。
我真佩服方正叔,终于出道难题目把二婶难住了。在我们家什么大事小事只要经过二婶的脑子,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婶今天终于被方正叔难住了。方正叔为开理发店的事夜里还来敲二婶的门。方正叔把开理发店的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细细地剖给二婶听,听得二婶和二叔脸上都带着佩服瞅方正叔了。方正叔走后,二婶说,小豆子终于懂事了。
方正叔在村街上开起理发店时,是悠着一颗心开起来的,没想到的是,生意出奇的好,足不出户,就能剃头、吹头、烫头,深得年轻后生和姑娘们的青睐。我也去剃头,我也要吹方正叔那头型。方正叔不给吹,说你是学生不能那样。
方正叔的儿子,我那小弟锁子出世时,方正叔的理发店生意正如日中天。那时沈爹爹天天早上悠闲悠闲地出门为一些中老年人剃包头。
一年忙下来,方正叔瘦了一圈,可他的腰包也鼓了不少。二婶对他这个弟弟的能干非常满意。那时都穷,二叔都有些嫉妒方正叔,村里人就可想而知了。那是一种暗火,看不见摸不着。不是吗,都是种着那几亩薄田,稻子收的差不多,大多数人到了寒冬腊月就没事可做了,你方正还在从早忙到晚犹如割黄稻般往腰里揣票子,孬子才不眼红哩!
方正叔不知道这些,方正叔要知道这些就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了。
那事出在黄梅天的一场雨后,满世界都被“哗哗”的淌水声充盈着,方正叔那天起床后还准备像往常一样去理发店里。沈爹爹在下屋里“方正、方正”地唤他。方正叔闻声到后门里应着问有么事。沈爹爹蹲在厕所里说你到田里去瞧瞧,把缺口扒了,田里一定是淹了。方正叔便背起锄头,撑上一把纸伞往田里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家田里快成一片汪洋了。方正叔急忙用锄头扒开缺口往下面田里排水。做过这些,他便检视这水从哪里来的。一看,赵姓人家的田里的水也在往他家田里“哗哗”地排水。方正叔气坏了。按说他家那水也和他家田里的水一样往下面田里排。所谓上坡下流,这是村庄多年来形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赵家为了排水这样做未免太不根本了。方正叔在拿锄头挖泥块阻缺口时,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些生气。他把缺口阻好正准备走时,眼睛的余光感觉到近旁站着一个黑影,方正叔转过头来,就见他平时恭敬称之的“赵伯”赵梅维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注视着他。方正叔想挤一点笑,跟赵梅维说话,可肌肉有些僵硬。想平和一点的语气也分外僵硬地说,赵伯,上坡下流,你哪能顾你家两面出水,我家的稻子不淹光了吗?赵梅维一脸疑惑,说你个伢子讲话真不怕舌头根子压死人,我这田从大集体时就两面出水,怎么到你手里成了上坡下流了?赵梅维说的不动声色,那老成的阵势让方正叔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方正叔说,责任田都好几年了,我怎么没见你两面淌水?今年发大水,你就两面淌水了?方正叔据理力争。
赵梅维这回没正面反击,而是不作声不作气,走到方正叔刚阻的缺口面前,用锄头又扒走了泥块。方正叔见状,也没吱声,用锄头又将泥块捞回又阻了缺口。这回赵梅维说话了,说你不要这样,你先回去问问你爷再回来阻也不迟。说完他又用锄头将缺口掏开了。方正叔这回脸上堆了一层霜,都快往下掉了。方正叔说,要问你问去,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方正叔又用锄头捞回那块泥块阻上缺口。
他们这么一来一往你扒我阻时,被赵梅维家在门口吃早饭的二儿子看到了。他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他判断父亲一定是和那剃头的方正僵上了。他赶紧回家喊在吃早饭的老大、老三、老四,说了田里的事。几个人三步并着两步便跑到了方正叔和他们的父亲的近旁。那时方正叔和他们的父亲正成胶着状态,一个拿锄头扒缺口,一个拿锄头阻缺口。几个人到近前时,问怎么回事?方正叔抬起头感到了微微的恐惧,可他认定有理走遍天下的道理。方正叔便向他们诉说他父亲的不道德。他还没说完,头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接着眼冒金花,他的背上腰上接二连三地挨打,他倒在了田埂上。
待村里人来告诉二叔,二叔赶到时,赵家几个儿子已没了踪影,只见赵梅维倒伏在田里,痛苦万状。二叔背着方正叔回家时,方正叔犹如战场上败下阵来的残兵败将,没有了一点人相。
几天后,待他好一些时,二婶和二叔便问他怎么回事,他泪如泉涌,说不出所以然来。二婶、二叔千万次地开导他,他才说了当时的情形。二婶便找来队长、村支书评理。可在桌子上,方正叔在赵姓人家强词夺理的声势面前,气得嘴唇发紫,直打哆嗦,他又一次泪如泉涌,一个理也说不出口。二婶又气又蹦,可一个青年后生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打了,你还有多大的理?二婶说他弟弟没打赵梅维,是他几个儿子将他弟弟打了。几个儿子一脸冤枉地说他们来他俩都打过了。二婶气得又拉方正叔说话,可方正叔整个人都快紫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处理结果,双方当事人的医药费各自承担。赵梅维家几个儿子不认账,还要找方正叔,被赵梅维阻了。
村里人都说,方正叔那次吃了闷亏。
在方正叔稍微能走时,便蹒跚地来到二婶家。那是晚上,二婶和二叔都准备睡觉了,听到敲门声,二叔开开门见是受了伤的舅老爷大驾光临,大吃一惊。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方正叔坐在了堂屋上方的桌椅上。蚊子们见方正叔来时,都“嗡嗡”地起哄要往他身上叮。二婶拿着把蒲扇一边给方正叔驱蚊子,一边给自己驱赶着。二婶边扇边问,这么晚了,你来有么事?二婶不问便罢,一问方正叔的眼泪又“涮涮”地似泉般往外涌。二婶心里也很难过,嘴上却安慰她的弟弟道,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上心了,男子汉,就要跌得倒,爬得起。二婶这么一说,方正叔仿佛婴儿般扁着嘴巴抖动不已。二婶说,听姐姐的话,心放宽些。方正叔深深地出了口长气,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二婶又问,有么事,你说给姐听。方正叔眼瞅着墙角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搬离这个地方,我没脸在这里呆了,我没脸见人。方正叔说到这里,刚刚平静的心情又汹涌澎湃,波浪涛天。二婶没有马上表态。二婶瞅着她弟弟,见她弟弟平静过后,才告诉他,你要是有任何其它歪想,你不要跟我说,你要是把我这个姐姐当人你就要振作起来。人家古人胯下受辱都能忍受,你受那么点委屈就这样熊包,你走吧。二婶索性扔了扇子,风一般飘进房里。
房里只剩二叔和他的小舅子了。二叔说,你个方正,你别怪我做姐夫的帮你姐说你,你那是男人说的话吗?自古以来就你方正受过委屈,别人都没受过?方正叔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决了。二叔说,不早了,我扶你回家睡觉吧。
二叔把方正叔送回家后,沈爹爹悄悄跟出来对二叔说,方正要离家,我拦他他就跟我急,我真没法子了。二叔说,没事了,你回家睡吧。
方正叔重新到理发店去理发时,是在他那晚去二婶家的后三天。
小舅母又怀上了,二婶纳闷了,说那时生锁子时,劝她怀她不怀,怎么过了两年又怀上了呢?小舅母拿手摸着肚子,幽幽地说,方正自那次遭打后,忽然明白了“战场父子兵,打架亲兄弟”的道理,他怕锁子跟他一样弟兄一个将来搞不过人家。二婶一脸不屑,说将来弟兄一个的多的是,还都给人家吃了不成?小舅母望着二婶和蔼地笑。二婶却一脸正经地绷着脸,其实她背地里就想方正叔放口让小舅母再怀一个,小舅母也知道这事。
方正叔的二儿子出世时,方正叔连我们家都发了喜帖。二婶问方正叔给他儿子起个甚么名。方正叔用手捋着头发说,叫扣子。二婶皱起眉头,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叫什么锁子、扣子的。方正叔乐呵呵地说把他们锁了扣了,他们才平安嘛,有什么不好?
扣子出世不久,二叔便去了城市。第二年,二婶也跟着去了。村里村外接二连三地往城市挤。方正叔的生意也跟着渐渐地一天天往下淡。闲得无聊时,方正叔便看村街上的女人们抹纸牌,有时还瞅着几个大男人打麻将、推牌九。女人们不凑巧三缺一,就拉方正叔参加。男人们三缺一便在他的理发店里硬将他按去。方正叔很聪明,看了就会。渐渐地,只要缺人,只要站房檐下老远唤一声,方正叔即使在剃头,也会将头伸出门外,回喊他的人说,马上来。
方正叔才开始是怀着好奇的心情赌着玩的,渐渐地就想赌大一点的了。才开始是白天溜空赌着玩的,渐渐地晚上也干上了。小舅母起先没怎么在意,在方正叔晚上把赌钱当作事情做时,小舅母拦住了方正叔。方正叔说你行行好,我就去这一晚,保证没下回了。
方正叔那晚回来气色不好,小舅母没问也知他输了。二日一打听才知方正叔真捣了一个大窟窿,小舅母没有马上发作,忍到晚上,任方正叔怎样求,她就是不答应放他出门。方正叔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推开小舅母强行出门,小舅母怎么也不让。方正叔结婚以来第一次打了小舅母一个耳光。小舅母顾不得疼痛,揪住方正叔不放。小舅母边揪边说,你打不过人家打家里人有什么本事?方正叔本来打了小舅母后在心里很是懊悔,这之后任小舅母揪他打他,他尽量躲她让她,没想到小舅母在气头上说了那样的话激怒了方正叔,那是他的疼处。方正叔抡起拳头就向小舅母一顿猛砸,待锁子和扣子哭喊着叫来沈爹爹时,小舅母倒在地上,痛得身体快缩成一个球了。
方正叔那次真得疯了。二婶从城市赶回来,见小舅母被方正叔打成那样,举起锄头就向方正叔的背上打去。方正叔挨了打后,抱头鼠窜了。
小舅母那次伤得很重,吃了很多的中药,才慢慢好转。好转以后的小舅母也学起了纸牌、麻将。用小舅母的话说,你不想好,我也不想好了。
几年下来,把家中准备盖楼房的积蓄输得差不多了。
村里村外的青壮年男女都纷纷离开村庄,把头削尖了往城市钻,我那时也钻到了二叔和二婶所在的城市做小买卖。
二婶在一个早春,将方正叔从家里接到了我们所在的城市。二婶首先将她不知看了多少眼的居民区一角的一个小门面指给方正叔。二婶说,只要你来这里剃头,头一年的房租和吃饭全是我的,二婶和二叔开的土菜馆在这里生意兴隆着哩。
方正叔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告诉二婶,说城里人的头和乡下不一样,能行吗?二婶说我又没让你来剃青年人的头,我让你来专门剃中老年人的头,还不行吗?方正叔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方正叔在二婶的土菜馆呆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便走了。临走时,二婶问他,哪天来?方正叔说我回家想想吧。
方正叔回家与小舅母商量了几个晚上,最终决定还是在家里把稳,再说了,到了城市还说不定有没有生意哩。
方正叔那次没有选择进城是个严重的错误。二婶当初看中的那个居民区门面,方正叔没要,后来来了一个腿有点跛的北方人,他租下门面从开张那天起就门庭若市。差点忘了告诉你,他也是剃头的。为这事二婶不知念叨了几多回。
二婶和二叔在外面开了几年土菜馆,在村里率先建起了两幢全砖混凝土结构的楼房,把村里人的眼睛瞅得都快滴血了。
村里那两年盖楼房就像比赛一般一户一个新样式。二婶劝方正叔也盖,方正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做不起。二婶说你剃了好几年的头,生意也不错,钱搞哪去了?方正叔说,家里这么多人口,锁子都读书了,不开销吗?
有人告诉二婶,方正叔一场牌九输掉几百上千是家常便饭,估摸着家中不欠债就是万幸了。
我也头脑发热,跟着回家盖了200多平方米的二层楼房。二婶趁回家吃贺屋酒的机会,把几个叔叔和我的田都要了回来。大概有二三十亩田。二婶把这些田全盘交给了方正叔。方正叔有些犹豫,说我做这么多田,不剃头了?二婶说现在做田不像以前一棵一棵地栽秧,现在全是抛秧了。以前耘田,现在用除草剂。以前自己下田割稻,现在全是收割机了。你不就放放水、打打药吗?方正叔无言以对了。
二婶说苦做两年田,大帮小凑把楼房盖起来,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
方正叔说,姐姐,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二婶回城市对我说,不加点压力,你方正叔就知道赌钱,加点压力有事情做,他就没心思赌钱了。
方正叔真没有那个心思了。方正叔把那几亩田莳弄得像做样板田似的,有模有样。田里的禾苗被风一吹,一波一波的绿浪煞是养眼。
可方正叔实在不走运,偏偏在他接手做那么多田时闹起了春旱。我们那地方是典型的丘陵地带,看着没塘没坝,可大公山下的那个杨村水库,外加水库下面的两个“金水塘”,从来没听说过“干旱”二字。所谓“金水塘”就是塘里一隅有源源不断的地下水往外涌。这些水便细水长流滋润着塘下上百亩的良田。平常年份,这些水就够下面的田用的了,遇到干旱年份,动用一下水库里的水,往往水库里的水还没见底,大雨便来了。今年不一样,去年冬天修水库,把半水库的水放了个底朝天,想不到的是春天好多天没下雨,那“金水塘”的水便显得杯水车薪了。
队里人为了公平起见,便按田亩按小时分水。方正叔田多,按小时轮回时间自然长不少。要是夜里轮到,便坐那看水,一看便到天亮,熬得眼睛红红的,想回家睡觉,又有人喊剃头,便硬撑着去理发店里做事。那些天方正叔恨不得一个人掰开了做两个人用才好。
皖南的六月早晨,太阳还未出山,便有隐隐的热气往人身上钻。太阳出来时便似大火球般让人看了发怵。田里禾苗上的露水很招摇地泛着银光。
方正叔看着露水,心想要是雨水就好了。他就又责怪老天怎么还不下雨。他背着锄头从上田埂走到下田埂,不时用锄头扒开旺盛的禾苗,瞅瞅下面有没有干涸。今天早上他很悠闲,因为到上午十点才轮到他放水。他早上出来只是象征性地查看一番,做到心中有数。
闹了几块田,他便背着锄头,准备回家。就在这时,赵梅维在自家田埂上喊他。方正叔听到喊声,便止住步问有么事。赵梅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正叔面前。拿出烟递给方正叔。方正叔摆手,说我不抽烟你哪不晓得。赵梅维想起似地收回手把烟塞进了自己嘴里。赵梅维的热情令方正叔想到他一定有事找他。赵梅维深吸一口烟才用商量的口气对方正叔说,中午10点先把水让给我放几个小时,我那边的三亩子。赵梅维用手指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田,说都干得开裂了。
方正叔说,我才查看了一下,我家有好几块田都能做场基了。方正叔也下意识地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块田,说不信你去瞧瞧。
赵梅维说,我这不跟你商量吗?这么点小事都不给面子?
方正说,不是面子不面子,我那田真干了。
赵梅维没找下句,转身背起锄头就走。方正叔望着他的背影,背起锄头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赵梅维转过身,说沈方正,10点你给我放我也放,不给我放我也放,水是你家的不成,一点不受商量!赵梅维说完转身走了。
方正叔对着他的背影说,除非你吃了狠人屎差不多,真是怪事,轮到我放水你来抢,凭么东西?
赵梅维说,你看着,别说你沈方正,你沈圆正都不照。
方正叔赌气地说,到底哪个照,真是怪事!
赵梅维的几个儿子已全部成家去了城市。赵梅维也去了城市呆了两年,总觉不习惯,回来已有一二年了。
方正叔回家把刚才的事说给沈爹爹、小舅母听,沈爹爹说,吃早饭,他也就讲讲大话香香嘴。
吃过早饭,方正叔去理发店剃了一个头,店里虽有吊扇“呼啦啦”地旋转,可扇的风含着一股热浪。过了好长时辰,又有一个老者来剃头。方正叔忍不住边剃头边把早上的事说给他听,老者说,不讲理差不多。剃过后,又拉了一番家常。方正叔看看表9点40多了。方正叔便关了门回家。老者临出门时说赵梅维那是说着玩的,他不会来的。方正叔不放心。方正叔匆匆回家背起锄头,9点40多分站在自家田边,将水沟筑起一道土坝,扒开自家田埂的缺口。到10点时,上沟放水的自觉筑起自己田里的缺口,水便汩汩地往方正叔田里淌来。
小舅母不放心,也跟出来,怕方正叔吵架。看看田边只有方正叔一人,便放下心准备回家。正转身往回走时,就见赵梅维家的二媳妇拎着竹篮与小舅母撞了个正着。小舅母瞅瞅竹篮,里面有鱼有肉,打趣地说买这么多好菜呀。赵梅维二媳妇说,不吃白不吃,我昨晚一晚输了300多块钱。小舅母说,打好大输那么多?赵梅维二媳妇说,就打一二三,牌霉得要死。她们正说着牌,就见赵梅维背着锄头,边走边大声说,沈方正,你今个不给我放水就不行。赵梅维媳妇说,老头子老癫倒了,没哪个叫他做田,他抢着做,没水还吵死人。小舅母说10点挨到我家放水。赵梅维二媳妇说,我晓得,老头子癫倒了。接着她又说起昨晚四根听子被上手黑头独一支开的经过。
这边方正叔扛着锄头,眼见赵梅维一路背着锄头骂骂咧咧而来。赵梅维走到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抡起锄头扒开方正叔筑的堤坝,那水便“呼”地一声往下流淌。
方正叔拿起锄头筑将起来。方正叔扒一锄泥还没放下,就被赵梅维用锄头打掉。方正叔气得脸如白纸,索性举起锄头,做出要打的架势。赵梅维死猪不怕开水烫,伸着脑袋示威似地说,你打,你打!赵梅维二媳妇正说着昨晚伸手摸着跑风,没曾想上手和了个清一色黑头独一支。正说着,就听赵梅维大喊,不得了了,出人命了。就见方正叔的锄头重重落在赵梅维的后脑勺上,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往赵梅维倒下的地方狂奔。
方正叔也吓得往山上奔跑,方正叔跑到山丘上一片杉木林里向下观望,就见村子四周的人蝴蝶般往赵梅维躺倒的地方扑去,几个人用竹床抬着赵梅维往马路的方向赶,没走两百米,又歇下了。出人命了,不得了了!赵梅维二媳妇的哭叫声如响雷般在田野里炸响。抬着赵梅维的竹床便缓缓地向方正叔家里而去。
方正叔嘀咕,完了,完了,出人命了,我去自首吧!
方正叔踢踢踏踏移到马路时,就听警车的呼啸声迎面而来。
作者简介:
何世平,1966年生。先后在《清明》《安徽文学》《鸭绿江》《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翠苑》《佛山文艺》《辽河》《作家天地》等文学杂志发表短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