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伙布朗》:镜像书写与自我解构
2018-08-13汤艺君
汤艺君
内容摘要:霍桑的《好小伙布朗》围绕“清教徒——异端”的表层对立关系,重点展示了美与丑,罪与赎,真与伪三组矛盾。三组矛盾相互联系,本质上构成一种镜像隐喻,所有的对立究其根本都是布朗的自我投射。布朗试图以“清教徒”的先验标准来评判他人,从而实现建构自我的目的,然而他所寻求的认同对象事实上的不可靠则向布朗宣告了自我建构的失败,自我彻底走向解构,这背后体现出现代性的身份焦虑意识。
关键词:二元对立 镜像书写 自我 建构 解构
“镜像阶段”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大师雅克·拉康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在拉康看来,“我”的原初形式即自我正是在这种与镜中的理想形象的认同中产生的。对拉康而言,“镜像阶段”不仅是一个“阶段”,而且还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上演的是一出出悲剧,演示了主体异化的命运。[1]拉康的这一理论与“主体性”和“他者”的概念密切相关,体现出较为明显的“自我解构”的特色,这一点在霍桑《好小伙布朗》中具有较为明显的体现。
《好小伙布朗》讲述了一个小伙子布朗瞒着妻子费丝参加一场巫师聚会的故事。布朗因为欺瞒新婚的妻子参加“异端邪教”,因此一路上不断自责,充满了负罪感。然而同时他又在路途中不断遇到村里德高望重的“圣徒”:教他教义问答的非常虔诚堪称模范的古迪·克洛伊丝,大善人老牧师,古金执事等等,他们同样参与巫师聚会的事实让布朗大失所望,他只好以妻子,以“天堂”的名义进行自我宽慰,表达自己对正统的清教的坚守。然而当妻子粉红色的缎带在聚会现场出现,他的信念彻底坍塌,走向绝望,并最终成为一个忧伤多疑,郁郁沉思的人。故事关于巫师聚会的场面,描写得如真似幻,仿佛“只是在林中打瞌睡,做了个巫士聚会的怪梦”。本文认为,这一场面的真假难辨本质上构成一种镜像隐喻,其中的种种悖论,表面上表现了对人性、宗教等多个方面的颠覆与揭露,其实是布朗对自我的审视与解构。布朗看似处于文本的中心位置,在镜像世界中具有主体性,事实上是居于镜像之外的他者,镜中的一切事物是他对自我主体性的转移与建构,而镜像内容的分裂也意味着他自我建构的失败,是对其主体性的解构。
一.表层二元对立
小说围绕“清教——异端”的基本冲突,表层上重点展示了三组冲突。
(一)费丝:美与丑
美与丑是小说关于人性、关于人与人关系设置的一组基本对立模式,在文本中存在多种语言表达,如“美好信念”与“邪恶目的”的对立,“纯洁”与“罪恶”的对立,“天堂”与“邪恶”的对立等等。这一组对立集中表现在布朗对妻子费丝的完美幻想与布朗路途中见到的其他“邪恶”行为的对立,以及费丝在布朗心目中的“美”的形象与事实证明“美”的不可靠的对立上。“费丝”在英文中含有“忠实”之意,在布朗看来这对她恰如其分。她一出场便是漂亮、娇弱的形象,苦苦哀求布朗留下陪伴自己。费丝这一副可怜可爱的形象在布朗心中被神化为“美”的象征,是“有福的人间天使”,因此也成为他赶赴巫师聚会途中遭受的最大的自责来源。他不断担心的是“费丝要知道了这事,她温存的小心儿非伤透了不行”,觉得自己“真够可耻的,竟为了这么趟差使丢下她”。当他惊诧于牧师、执事们不为人知的“丑陋”面时,费丝又成为他精神与心灵的导师与支柱。在他看来,费丝的怀抱是纯洁的、甜蜜的,这种“美”足以战胜巫师的丑陋与邪恶,因此决定悬崖勒马;在他“头发昏,心沉重,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又因为想到“天国在上,费丝在下,俺还是要对抗魔鬼,坚定不移”而充满力量。费丝于他而言是与天国并行之美,与异教徒的丑恶形成第一层对比。然而,费丝的所谓“纯洁”并没有随着情节展开而加强,相反,人潮中飘落的粉红色缎带打破了布朗的幻想,费丝同样是这“罪人”中的一员,是“丑恶”的一面。对费丝高度的“美”的幻想与事实证明的“美”的假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费丝形象的自我解构给布朗带来极大的刺激,致使他發出“人世还有什么善!罪孽不过空名罢了”的呐喊。
(二)教士:赎与罪
文本总体建构在宗教对立上,表现为清教与异端的对立。清教徒被视为“圣洁”,是“行善积德”,意味着“天堂”与“救赎”;而巫术异端则是“邪恶”“魔鬼”,是“让人绝望”的“罪孽”。对布朗而言,这本是一组完全不相容的概念,但路途中遇到的各种各样带有教士性质的人群无疑向布朗的宗教观提出挑战。教过她基督教教义的老太婆竟然是“天杀的巫婆”,听到声音就让布朗发抖的萨勒姆村的大善人老牧师竟然也是巫师的一员;“与这些庄重可敬,虔心向善的人,与这些教会的长者、贞洁的太太、纯洁的少女,混做一堆的,却有许多自甘堕落的男人,声名狼藉的女人,他们恣情于丑行劣迹,甚至可能犯有极可怕的罪行”……一切于他而言意味着“救赎”的圣徒形象如今完全被颠覆,他们“邪教”面前的狂欢只让他感到恐怖,可怕与绝望。在布朗看来,“救赎”的人成了“犯罪”的人,他们本为“渡人”而生,如今却陷在“罪恶”的泥淖。“救赎”与“罪恶”在这里发生了关系的颠覆,“赎”并没有保持对“罪”的拯救能力,反而成为“罪”的俘虏。因此,圣诗用旋律歌颂虔诚的爱的同时,成了罪行的表达与罪恶的暗示;沟通神灵的祭坛与讲经坛和魔鬼般燃烧的树干并无二致;为上帝笼罩着的宣扬救赎的大地事实上布满罪恶,无论是田野街道还是教堂,无一不宣扬着“罪”对“赎”的征服,而“征服者”本身就是“救赎者”的事实无疑又强化了这种悖反,实现了对基督信仰的深度解构。
(三)布朗:真与伪
小说以“好小伙布朗”为题,一方面从布朗的视角叙述了人性之美与丑、宗教之罪与赎的悖反;另一方面,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他自身的行为同样具有浓厚的二元对立色彩,体现了主体在知与行上的分裂,表现为真与伪的对立。认知上,布朗深知参与巫会的“邪恶属性”,因此在行进途中频繁地进行自我谴责,表现出深深地羞耻感与罪恶感。他以加入这样的聚会为耻,惊诧于牧师、执事等人的表里不一,面对费丝的加入更是感到深深地绝望。表面来看,布朗似乎是一个心灵的“受害者”,是一个被表象蒙蔽双眼的“好小伙”,但实际上,他的行为本身便构成了对个人认知的悖反——坚定“对未来的美好信念”的同时,把“加快实现眼前的目的”当做天经地义;一边担心费丝“伤透了温存的小心儿”,表示“情愿自个儿难过”,一边又没有完全放弃前进。文本中布朗的心理活动主要由语言建构——即布朗通过语言建构自我。由于语言本身受布朗心理的支配,并不能完全与他的心理活动等同,因此在“心理——语言——行为”上表现出明显的断裂特征,即布朗在行为上倾向于接近巫术,语言上却表达出极端的厌恶巫术,而心理上又呈现为一种冲突状态——“他无力后退一步,甚至也没想过抗拒”,两两对立实现了对布朗“真诚好小伙”的形象的解构,语言在与心理以及行为的关系中不仅没有证实他的“真诚”,反而通过反讽有力表现出他“虚伪”的一面,并最终构成自我解构。
二.自我解构与身份焦虑
文本表层的二元对立是布朗自我建构失败的表现。布朗对所谓“真善美”由相信到不信,由希望到绝望的心路历程是他对自我的镜像书写过程,反映了他对“主体——他者”的等级关系变化的认知,也是自我由建构走向解构的过程。
当一个人不能确信自身的归属时就会想到身份;也即是,当一个人不能确信如何将自己安置于明显的行为风格和模式中,也不能确信如何断定周围的人将会认为这种定位是正确的和恰当的而接受它,以便双方都知道在彼此面前应该如何继续下去。“身份”是从这种不确定中找到的“逃避”的代名词。[2]布朗对自我的追寻同时也是对身份认同的追寻。一方面他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用“凝视者”的权力去观照世界,表达“在场”,客观世界因此成为他的镜像,带有他的主观投射色彩;另一方面,为了建构自我他又不得不为自己寻求一份认同,把自己变作一个“被凝视”的对象。对布朗而言,清教作为正统是他所选择的认同对象。他把清教的价值标准作为先验的真理,并以此为尺度衡量他所见的世界,看似是实现了自我的建构,具有绝对的话语权,实际上使自己沦为清教的附庸,只是清教对抗异端过程中的一个传声筒。尤其是当布朗看到妻子、牧师等人的另一面,当他眼中绝对不相容的美丑、善恶、罪赎、真伪等等竟然惊人地统一于一体,“主体——他者”的关系翻转程度达到最高值,他彻底丧失了镜像世界的话语权,完全沦为镜像之外的“他者”,“自我”也由建构走向解构。
(一)布朗的凝视:建构自我
对自我的建构要求布朗居于主体中心地位,他必须通过一定的话语来表达自我的“在场”。无论是美与丑、罪与赎,还是真与伪的二元对立模式都离不开一个重要的先验条件——布朗的凝视,即以布朗的眼光与价值观为评判标准对他所见到的现象事物进行定位与评判。
布朗以自我为中心,首先建构了一个镜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成了他的主观投射,是他凝视的对象。他肯定费丝所蕴含的“忠实”之意,喜欢她的漂亮与纯洁,实际是在他的视觉世界里赋予“漂亮”“纯洁”以肯定的判断;他把清教作为“神圣”的象征,认为巫术是“异端”“邪教”,本质上是为把自己作为清教的代言人;而对于自我,他同样企图借助言语来实现身份建构。对布朗而言,推崇费丝,向往天堂,与其说是目的不如说是手段,是他借以证实自身的利器。自责是为了说明自己尚有“良知”,“悬崖勒马”是为了证明他是非分明,“大惊失色”能充分体现他的单纯与善良……小说的矛盾冲突集中体现在众人对“清教/巫术”的选择上,对众人不同选择的态度是布朗建构自我的高潮。作为“凝视”的主体,布朗是话语权的掌握者,他在一定意义上变成文本的裁判,一切事物要通过他的视觉过滤才能得以呈现,同时这种呈现也成了他的自我呈现。于是面对身边的异教徒,他呐喊:“天国在上,费丝在下,俺还是要对抗魔鬼,坚定不移”,他要不断呼唤“费丝”的名字,像宣言一样摆明自己的立场——忠实。所见即所能见,布朗始终试图通过作为主体的凝视来证实自身的立场、观点与取向。向往费丝,即向往忠实,他正是借助语言与视觉的暗示来建构自我。
(二)被凝视的布朗——自我解构
值得注意的是,布朗“凝视者”的身份并不意味着他对此镜像世界的建构是绝对任意的。恰恰相反,他通过言语表达对“邪恶的地狱”的不满,对巫师的憎恶,这种评判本身体现了他对正统神学价值观念的认同。他在成为世界的“凝视者”之前,已经被先验地置于“被凝视者”的处境上。为了建构自我,他必须主动服从清教价值观念,被迫生产清教所需要的真理,严谨的奉守一套既有的庄严的话语模式。在这里,布朗的主体性位置已經发生了悄悄地转移,他不再完全是镜像世界的中心,唯一的话语掌握者,而是“清教——布朗——异端”链条中的中间一环。这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处境本身构成布朗自我建构的第一重悖反,建构的过程本身已经包含一定的解构性因素。
在布朗试图通过对清教的服从实现自我建构时,清教徒本身的虚假本质无疑使布朗的主体性建构遭遇更大的挫折。他满怀希望严格奉行的一套清教徒话语模式在事实中非但没有得到完美的运行,反而是疯狂的自我颠覆。一切明确的二元对立惊奇地统一于一体。圣诗与邪恶同在;虔诚的教义问答导师同时也是地狱的王后,猖狂的老妖婆;祭坛成了渎神的场所,相互信赖的夫妻成了败露的可怜虫;好人并不回避坏人,罪人面对圣人也毫无愧怍……即使是布朗自己,也不过是在知与行的分离中进行自我解构。布朗所赖以维持自我建构的话语在事实上被证明并不完全分离。他所坚持的基督神学价值体系下的美丑观、善恶观、真假观在一个“异端”的世界里也不再成为中心,他带着“中心”的观念奉行清教价值观,却被眼前的“清教徒”视作“他者”。权力、身份随之瓦解,他所寻求的自我建构与身份认同自然成为无根之木,所谓的主体性最终成为建立在流沙上的幻想。对自我主体性的坚持使他无法打破既有的对立观,但事实强制性赋予他的“他者”的眼光又使他不得不看到支撑他主体性建立的“天堂”的乌托邦本质。当认同对象被消解,他的自我也便无处可建,于是他成为一个忧伤多疑,郁郁沉思的人。面对牧师,面对圣徒,面对费丝,他再也找不到认同感,所谓“神圣”被颠覆的同时,他的自我感消失了,于是只能带着一种身份焦虑,郁郁不乐,直到死亡。
三.小结
布朗企图依靠对正统价值体系的认同来构建自我,梦境其实构成了一种镜像隐喻,当他置身其中,便努力作为主体借助外物来建构自己的身体,对费丝,对基督,对神圣的赞美以及违背它的羞愧之心本质上是布朗用语言实现自我书写的手段;而费丝,牧师,执事等一系列他所依赖的建构自我的基石本身的不可靠则实现了对布朗自我建构的颠覆。作为“他者”的布朗在中心之外反观现实,看到了现实虚伪的本质,感到深深的绝望,于是产生一种浓厚的身份焦虑;而他本身在语言与行为上的差异又形成另一层断裂,进一步实现了布朗关于自我的解构。至此,布朗在镜像世界的内外通过“主体——他者”的关系颠覆彻底将自我解构,背后体现的身份焦虑也因此得到充分呈现。
注 释
[1]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南京,2007.1,第151-153页.
[2][英]齐格蒙·鲍曼著,郁建兴,周俊,周莹译:《生活在碎片之中——论后现代的道德》,学林出版社,上海,2002.10,第87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