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与诠释:以《论语》“逝者如斯夫”章为例
2018-08-13周阳平
内容摘要:东汉以来历代先贤对“逝者如斯夫”章解读不一,对其中“伤逝”与“见道”两种解读的阐述与解读,可以看出古人对于经典诠释的态度。不论是两汉经学还是宋明理学对此章的解读都有“小学”与“义理”两种面向,只是宋明理学更偏重义理的阐扬与体认。今人又在此基础上与西方进行汇通,以期回应西方文化的挑战。
关键词:经典 诠释 《论语》 中国哲学
《论语·子罕》有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P42-45此章用短短十四个字,言“圣人观物之学”[2]P31,却引得后世学者无限解读。李泽厚先生甚至认为此章是《论语》中最具哲学意味的话语。[3]P226钱宾四先生在解读此章时说:“逝,往义。舍同捨。或训止,然昼夜不止,不当言不止昼夜。不舍昼夜者,犹言昼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长往。或说: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语,如凤鸟章,美玉章,九夷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岁月如流,迟暮伤逝,盖伤道也。或说:自本章以下,多勉人进学之辞。此两说皆得之。宋儒以道体之说释此章,亦一解。”[4]P237钱先生于此所提炼处的伤逝、勉学、见道三说将千百年来诸家对此章的诠释一语道破。对“逝者如斯夫”章历代诠释的解读可以窥探出经典与诠释间的张力。由于篇幅所限,只就“伤逝”与“见道”两种解读来进行阐述与分析。
一.“伤逝”说
伤逝一说从东汉一直到魏晋南北朝结束都是主流观点,这种阐释可以追溯到东汉,自东汉以后这种说法也日渐成为主流观点。虽然此章最早的注出自东汉包咸(前6—65):“包氏曰:‘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5]P383而无疑是郑玄(127—200)引入时间和情感来诠释此章,郑玄注此章曰:“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伤有道而不见用也。”[6]P107至鄭玄之后,唐以前的古注都沿袭了郑玄的这一说法。
东晋精通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孙绰(314—371)认为,孔子只是眼见“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犹不兴,所以忧叹”[7]P159罢了;江熙(约325—395)的诠释虽然与孙绰同调,但却突出圣人怀道之心,他说:“言人非南山,立德、立功,俛仰时过,临流兴怀,能不慨然?圣人以百姓心为心也。”[7]P159孙绰和江熙相信此章是孔子因“年逝不停”与“俛仰时过”而带来的“忧叹”与“慨然”,即使江熙认为孔子是圣人,也与常人一般,敌不过岁月。无怪乎,稍后的经学家皇侃诠释此章时说道:“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7]P159至此,经由包咸、郑玄、孙绰、江熙、皇侃等诸位经学家的不断努力,完成了“逝者如斯夫”章之“伤逝”说的诠释。这种诠释仍然影响了宋初的邢昺(932—1010),他认为“此章记孔子感叹时事既往不可追复也。……夫子因在川水之上,见川水之流迅速,且不可追复,故感之而兴叹”[8]P383。因此“伤逝”这种诠释只是认为此章只是感叹时间与生命的流逝,并无哲学深意。
这种“伤逝”说的诠释在当时文学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认可,至此,文学史上多了一个绕不开的“逝水”意向。如:“逝者如流水,哀此遂离分。”(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逝川无待,黄金难化。钟石徒刊,芳猷永谢。”(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逝水之悲,嗟乎前圣。”(徐凌:《天台山徐则法师碑》)《世说新语》中还特别开设《伤逝》一章,皆发悲情。这种解读渗透在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这可以说是一种“同调”吧。
二.“见道”说
到了宋明理学家那里,他们重视的是对儒门原典的义理阐释。故结合学问的自身特点与时代的任务,理学家对“逝者如斯夫”章别有一番阐释。总体来说,宋明理学家将此章看作是对“道体”的描述,将“逝者”理解成“道体”或“天道”几乎是宋明理学家的共识,首开先河的便是二程夫子。
二程兄弟反对魏晋以来的“伤逝”说,他们认为“逝者如斯夫”章是孔子在言“道体”,这种诠释在《亥九月过汝所闻》中得以体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此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慎独。[9]P141
需要说明的是,“道体”说出自程颐(1033—1107),“慎独”说出自程颢(1032—1085)。概而言之,此段话透漏出五点重要信息:第一,“逝者”指的是“道体”;第二,流水是“道体”的显现;第三,“圣人之心”与“道体”所蕴藏的“天德”一样“纯亦不已”,第四,吾人要体法“天德”的关键在于“慎独”;第五,二程认为两汉之后,几乎没有儒门中人能真正明白此章的意蕴。虽然二程的形上学的诠释可以自圆其说,这一套动态的道学思想,有体有用,天人合一。伊川认为“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10]P113。可惜的是,回到《论语》文本,却找不到循环不已之意,何况孔子也没有使用过“道体”一词。
在上述基础上,朱熹(1130—1200)承续并丰富了二程的观点,并对前贤之“伤逝”说有所采取: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10]P113
朱熹似乎意识到伊川“道体”说的弊端,但他始终接受这一套形上学的道学思想,他认为“逝”就是“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的“天地之化”,而“天地之化”便是“道体之本然”。此处的“本然”乃是指“道体”的“化动”状态,而不是形体性的“道体”。朱熹在继承明道提出“慎独”以体法“天德”的观点同时也有意识的解释了为什么孔子在原文中会特意提到“川流”的意象。朱熹认为,“道体之本然”最“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所以孔子在川上之叹,是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朱子注重儒家哲学的实践向度,这段注解暗合了儒家力行的精神。此段的“无一息之停”、“无毫发之间断”即是对“道体”的描述也是对体道工夫的诠释。也就是说,在朱子的眼中,既然“天道”像流水一样日夜不息,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那么体道的工夫—进学也是不能有所间断,所以要慎独,要自强不息。
三.经典与诠释
如所周知,中国有着悠久而丰富的训诂、注疏、章句的诠释传统,特别是两汉经学、宋明理学和清代朴学,在讨论经典与诠释之间的张力的时候,都绕不开对这些原始资料的汲取,今日之中国哲学的诠释亦离不开这些重要的参考资料。然而,今日之经典的诠释不唯如此,以下三点可作参考。
第一,打好“小学”基础。“小学”可以说是理解文本的关键所在,治中国之学术所必做之功,舍此则难以把握经典之精髓。明乎此,我们便不难发现,即便是特别重视义理阐发的宋明理學亦不能不钻研小学,特别是朱熹。朱熹在其后半生不遗余力地修改《四书章句集注》,甚至临死前一天还在修改《大学·诚意》章的注,虽然这本书阐发理学思想,但是其中的训诂与文献工夫做得相当扎实,后辈汗颜。今人小学功底欠缺,因此对经典文本非常陌生,即便是偶尔听到几句也会望文生义。欲补此短板,不可不学“小学”也,这亦是诠释经典的前奏。
第二,义理的体认与阐发。中国历代先贤建构哲学体系的出发点是关注什么是人,他们认为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11]P14,因为“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12]P1014。是以,中国哲学的出发点是要实现“人心”与“道心”合一,即“天人合一”。一般而言,西方哲学偏重对宇宙世界存在本质的认知,中国哲学更重视人应该怎么样,是要解决人生在世的问题。历代先贤由诠释经典而阐发义理,走的是“下学而上达”的为学路径,当然这种义理的阐发也许先贤的自我体认有关。因此,经典诠释决不能停留在文字的训诂与文献的整理上,必须进行义理的体认与阐发,舍此则难以把握经典之生命力所在。比如,王阳明从《孟子》中拈出“良知”二字,才有了“心即理”的本体诠释,并倡导在事上磨练,“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工夫就是将经典拉到现实中去体认与阐发。经典是“活泼泼”的生命体现,而不是一堆死文字。
第三,中西哲学之会通。中西哲学之会通何以成为经典诠释的重要一环呢?自鸦片战争以来,中西文化一直处于交流与碰撞的状态,如何回应西方文化的挑战是几代人一直面对的课题,是以经典的诠释也必须回应西方哲学的挑战。以港台新儒家为例,他们在中华文化不断被贬低的年代自觉承续中华文化,并与西方康德哲学结合,开出儒家心性哲学的新方向,重建阳明心学。牟宗三先生所提出的“良知坎陷”说便是一个典型的中西哲学会通的例子。“良知坎陷”说有一个发展与演变的过程,单就“良知坎陷”提出的初期虽然是高扬儒家道德理性主义,开展新的“内圣外王”之道,同时有意识的吸收康德“实践理性”与“理论理性”二分的观点,并试图以黑格尔“理性的自我否定”将“实践理性”与“理论理性”联系起来。
四.结语
经典是由文字记载而成,但经典之所以为经典不只是停留在文字上而固化,对于每个时代来说,经典都能指导人在生活中成就生命,这才是经典精髓与生命之所在。需要说明是,虽然中国经典的诠释要应对西方文化的挑战,但不能说这是“妥协”,而是经典诠释的一个必然的趋势,中国经典不是只针对中国,而是有更深刻而全面的价值,这为人类所共有。
参考文献
[1]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
[2][南宋]戴溪:《石鼓论语答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9册,卷中.
[3]李泽厚:《论语今读》,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4]钱穆:《论语新解》,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
[5][魏]何晏:《论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
[6]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7]何晏集解,[梁]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
[8][魏]何晏集解,[北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
[9][北宋]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
[10][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3页.
[11]黄寿祺,张珊文:《周易译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2][明]王守仁著,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作者介绍:周阳平,贵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2016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认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