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瓦下的巴渝密码
2018-08-09阿慧
阿慧(回族)
那天重庆上空没有雾,我借助飞机的窗口,一低头,就这么很轻易地把千米下的重庆给看了。感觉地面一片绿,那绿是平面的,柔软的,让人想起婚床上新铺的绿绸缎被子,被面上闪着细碎的白光,那是静止的、纤细的河流湖泊。在油腻正月刚刚滑过的二月,我所生活的河南中原仍春寒料峭,春的油绿还蜷缩在杨柳的枝条里,似刚孕育的胎儿,没有响动。而眼下的重庆,春意在枝头已是相当热闹了。
大巴车一股脑地钻进江津大山,那凶猛的绿色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让车窗里的我有些招架不住。竹子,无处不在,我爱它心切,热辣辣的目光急急地抓住它不放。那親热成一团的是慈竹吧,它们站在上坡上翠绿着眼睛看我,我看它时,它甩着九尾狐般绒绒的绿尾巴,颇具风情地在微风中摇曳,柔嫩的竹尖挑不动新生叶片的绿梦。车子一晃,凤尾竹娟秀如凤尾的小叶片撩拨着我的眼。还没顾上细看,车尾巴在白沙镇山道上一甩,一抹抹黄绿,一团团墨绿,一股股烟绿,把我的视线一阵阵裹挟得很紧。清凉的山风一摆,绿色的叶浪一翻,我看见了覆盖着小青瓦顶的民居。
民居是零星的,青瓦粉墙,在密密实实的大山里,似散落在绿色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它们有的蹲卧在山顶上,萌萌的,卧成一个小黑点,被过往的白云不经意地抚摸。有的悬挂在山腰间,俏俏的,如一个爱冒险的少女,在被绿林包裹的山间,做着冒险的动作。有的藏匿在山谷里,鬼鬼的,合着林间跳动的小溪,一会儿突显,一会儿消遁。有的就站立在你面前,那突然而至的惊诧,不亚于大领导的突然降临。我不失时机地探头去看,目光正落在一座民居的屋顶,那幽秘古朴的美,让我陡然打了个寒战。
精妙的小青瓦,不知经了谁的手,一溜溜有规律地码排,像给房顶种上羽毛。温润的春阳下,瓦片散发着古旧的光,那屋顶,活似一只沉思的黑凤凰。我把半截身子悬出窗外,想看看,住在凤凰屋里的主人长什么模样。大巴车没有停歇,它拽断了我的视线,也拽走了我的遇见。
却在黑石山遇见了聚奎书院,大巴车停在了大门前,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座闻名的书院。直到穿过大门进入内院,才得见这座清代式四合院,三间正房坐北朝南,雪白墙壁,小青瓦覆顶,灰色屋檐,素面花芽子,说不出的端庄静雅。聒噪的旅人立刻禁了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青石板铺就的幽亮小路,知春的小草悄无声息地钻出石板缝,淘气地挠上我的脚踝。我站下,仿佛看见一群飘扬的长衫,还有他们穿布鞋、皮鞋的脚。他们朝聚奎书院走来,疲惫的身躯冲破抗日的硝烟。我按照石碑上的名字认出了他们:冯玉祥,陈独秀,于右任,梁漱溟,陈克忠等。我随上他们坚实的脚步,似乎看见,他们在书院里会谈,在鹤年堂讲台上激情演讲。
我在鹤年堂古旧的长椅子上坐下,在讲台上找寻他们的身影。仿佛看见了那一天,1944年的3月,冯玉祥在这个讲台上作献金抗日演讲,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抗战是我们民族争生存、争人格的唯一出路,要想种族不灭,唯有抗战到底。不打日本鬼子,将来难过日子。我们要争拿热血换取民族独立自由,前方将士缺衣少食,后方民众理应踊跃捐献。”聚奎书院的师生们踊跃捐款,先后达41万。
将鹤年堂的照片发送到朋友圈,四川籍的一位老作家很快留言说,1944年他的母亲正在聚奎书院读中学,当场捐出所有的生活费,还有一只母亲遗留给她的白银手镯。
坐在这所青瓦遮盖的大礼堂里,侧目一看,那个着月白旗袍的女学生,手托玉腮,晶亮着大眼睛与我排排坐。
鹤年堂门前旺盛着一片绿草,绿得很深,韭菜似的柔长叶片散开来,我说:“这草长得真精神!”身边的导游姑娘黄鹂说:“它有名字呢,叫猫眼草。”我弯下腰去找,没找见猫的眼睛。黄鹂的笑声像只黄鹂鸟,她说:“到了秋天才有呢,草籽成熟后,在叶间一闪一闪,很像猫的眼睛呢!”黄鹂的黑眼珠晶晶亮,小猫一样闪光。
发现一尊大树桩,敞开在猫眼草旁,似一面土白色的大圆桌,看样子可容五六个人团团坐。忍不住在它年轮里俯身,想象它生前的伟岸,痛惜它的倒下。问黄鹂这是一棵什么树?黄鹂说,黄桷树。第一次听说这种树,只见根,没见梢。正遗憾,一转身,瞥见一抹动人的绿,见紧靠黑山石的背面,黄桷树桩的根部,新长出一株鹅黄的嫩芽。眼看它就要高过树墩了,就要照到暖暖的阳光了,我兴奋了,感念老黄桷树的新生。
突然一阵铃声叮咚,举目四寻,见右前方一座四层白楼,走廊宽阔,窗明几净。黄鹂说,这是一座高中教学楼,后面还有几座初中教学楼。她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三年前毕业,考上了湖南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江津,当了一名导游。她说:“以前我在母校读书,现在我要回报母校恩情。”
她指着一个半层楼高的圆滚滚黑石说:“下课铃一响,我们就跑到这里玩,爬上大黑石,坐在顶上晒太阳,花瓣撒一头,一不小心,白鹤拉一头。你夏天再来,就能看到满园飞白鹤,我们叫‘六月飞雪。我们在校园里走,还要撑着伞,一不小心,天使(屎)落一头。”听得我不住地摸头,想象着满天的“天使”和“飞雪”。
我惊异,怎么只听得铃声不见学生?黄鹂说,学生都回家度周末了,平时都住校,周末才回家。远的校车送,近的步行回。直羡慕得我眼热心烫,做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像这样书院式文化校园,我还是第一次瞧见。真是景点中的校园,校园中的景点。
经过一片安静的青瓦老房,一个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从我们跟前走过,车轮碾碎干燥的树叶,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淡黄的光线爱抚着宝宝凝脂般的脸蛋儿。黄鹂说,小青瓦老屋里住着一部分教师。我想,在这有着古味的房子里备课、改作业,该是多么地接文气,通心气。
走出聚奎书院大门,回望鹤栖亭的青瓦翘檐。一袭红裙的黄鹂,站在亭子旁的台阶上朝我们挥手。我揉揉潮湿的眼睛,见那少女时的老师母亲,月白旗袍随风飘动,她同师妹黄鹂并肩站着,一起纯净地微笑,连她们挥手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中山古镇”四个如火的大字,像悬在半空中的四只红灯笼。等我们的大巴车在山里绕了几个圈,竟发现这灯笼就红在头顶了。下了车,往前走,更多的红灯笼等着映红你。
没想到,红灯笼在白天也红得烧心,饱满的长卵形,大红细纱罩面,明黄流苏装饰。古街大门楼两边各挂一串红灯笼,一串四只,大如羊羔,随风轻摇。我用眼睛逮住它,见灯笼肚子上各有俩金字,左边四只:爱国、民主、发展、友善;右边四只:文明、团结、和谐、平安。
喜盈盈地进入青瓦古街,感觉从头到脚都生出古意。青石板小路在腳下润滑,那黑玉似的一层包浆,想要照出860年老街的影像。两边老旧黑漆门面,依次敞开淳厚的情怀。有那么一刻,我的眼睛承接不住那嗞嗞作响的巴渝文化。
老茶馆茶香沁人,黑漆八仙面能照见人影。桌上一把白瓷兰竹高腰细嘴大茶壶,四只白瓷兰竹剔透小盖碗,桌边三位饮茶的清雅女,留声机里一段回甘的川剧。
中药铺药香扑鼻,临门一架老式大柜台,三墙褚红色小抽屉中药柜。着藏蓝长衫的精瘦老中医,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专心配制一服药。他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就像打开一个个密码箱。
银匠铺银光闪闪,我的眼里瞬间冒出一束银光。玻璃柜里,摆放着无数只红木盒,里边装着银手镯,银耳环,银项圈,银戒指,银锁子,银筷子,银碗儿,银勺子。门口忙碌着的小银匠,腰间系一个大围裙,他手捏一把小铁锤,叮叮叮敲出一朵银梅花。我想买下这梅花银头钗,演义一场新篇《梅花烙》,小银匠亮出一口银牙说,这是别人定下的。我垂下眼皮,封锁住嗞嗞欲出的银火花。
一股股菜籽油的香气袭来,我身子跟着鼻子走,一走走到小吃店门口。门前支着一口小铁锅,锅里清油滚滚,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正在锅里翻来覆去地享受煎熬,噗噗噗,吐出绵绵豆香。一个穿着淡绿罩衣,头裹花格子丝巾的女子,把金黄豆腐块捞出控油,淋上酱油,伴上青红辣椒丝……据说很好吃,看上去也好吃,但我终究没有吃。老板娘说,这是他们本地名吃,叫烟熏豆腐,听名字就有一股久远的烟火味。
古街边,被磨得没了棱角的石阶上,坐着一群摆地摊的山民。一位脚穿绣花鞋,梳两根灰白小辫子的老婆婆,默不作声地守着她的小摊。我靠近她时,她正巧被一个小孩叫走了,我就蹲下来替她看摊。就看见了几只手工编织的小竹篮,塑料彩条编成的小背篓,几双千层底绣花布鞋,还有一摞竹编茶杯垫。看上去都是手工的,笨拙中透着可爱。我轻轻地摸了摸,感知主人手指的温度。老婆婆小辫子颤颤地回来了,她朝我笑笑,笑里竟有些羞涩。我走了几步,见婆婆重新安稳地坐在台阶上,守着她亲手编织的美好。
沿着一个向上的石阶,弯弯曲曲爬上半山腰,工商银行设在半山腰的青瓦房里。我顺利地取了钱,并不着急下山,我迷上了这连绵起伏的青瓦房。旁边院子里有棵年轻的黄桷树,树下坐着俩老头,穿破旧中山服,脑袋缠一圈白帕。听得他们在吵架,吵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路过的小伙子告诉我,老人们在“摆龙门阵”,龙门阵就是讲故事,讲的是日本飞机连续五年轰炸重庆。“不见鬼子面,只见天上落炸弹。有时候,没有雾,一天炸几次,飞机黑压压像一群大鸟,房子、大楼全炸飞了,人也炸飞了,肠子挂在树枝上。”“房子炸没了再盖起来,烧青瓦,砍竹子。”“炸得勤了,人就懒得去防空洞了。躲桌子下骂鬼子,骂完了就唱戏,唱川戏,大声地唱。”眼前两位枯瘦老人,骨子里竟是那么刚性,似一棵不屈的黄桷树,倔强而尊严地活着。
走回热腾腾的古街,眼前依然红通通,店面门口都挂有一串小灯笼,还有许多布幌子,红绸布镶了一圈黄牙边。仔细看,灯笼和幌子上都有字:笋溪泉老茶馆,杏林堂中药铺,老凤凰银铺,闵幺妹烟熏豆腐、石板糕粑,老街竹木工艺,吊脚楼客栈,李大姐祖传酱菜,米花糖……
近千米长淳朴的古街,厚重的巴渝文化,坚韧的巴渝人民,似街边那条笋溪河,汩汩流淌,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