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作证
2018-08-09金海洋
金海洋(朝鲜族)
胡家庄战斗
在高耸的太行山山脚下,有一个叫胡家庄的村庄。当年朝鲜义勇军和日军激战的“胡家庄战斗”就是在村庄和太行山接壤地带展开的。如今,在旧战场遗址,有座高耸的纪念碑迎风告诉人们,当年中朝两国的热血青年们,一起战斗在这里,一起流血在这里,更有四位朝鲜义勇军年轻将士和十二位八路军战士牺牲在这块热土上。
艾青为牺牲的朝鲜战友呼唤:
亲爱的战友们,/请安息吧!/在为自由而战斗的中国土地上,/阳光与云影将抚拂着你们的坟墓。/我们将继续你们留下的事业,/带着永远不会顿挫的意志,/战斗着——/直到我们最后的一口呼吸。
——《献给反法西斯斗争中殉难的朝鲜烈士们》
1942年12月12日拂晓。天刚刚朦胧亮,村民们和朝鲜义勇军战士们还在熟睡。突然,村角响起猛烈的机枪声。原来,在前几天黑水河战斗中,日军受了损伤,为了报复,一百三十多名敌军,其中包括八十名日军和五十多名伪军,带着迫击炮包围了朝鲜义勇军分队驻扎的胡家庄。每晚不让他们安宁的朝鲜义勇军,是日军的心患和眼中钉。
朝鲜义勇军战士们从地铺上爬起来,各自抓起身边的长枪,准备突围。外面晨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出乎敌人意料,队长金世光决定选择难走的西北高处突围。他们走出村子不远,前面便传来日军的脚步声,晨雾中的对手小声询问:“谁?”金世光用熟练的日语答道:“他们向下逃跑了,快追!”只听见焦躁的日军立马向下移动,而义勇军战士们趁机向西北转移。但很快日军感觉受骗,转身追赶过来。近距离枪战是难免了。义勇军分队留下部分战士掩护射击,让多数人冲出包围圈。
这时,驻扎在邻村的八路军听到枪声突击过来,在敌人包围圈外,冲击日伪军的防线。在胡家庄东部开阔地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激战。
就是在这次突围战中,留下来掩护战友们撤退的战士里,韩清道、朴哲东、孙一峰、王现淳四位同志英勇牺牲。此外,金世光和赵烈光负伤,另有两个同志失踪。而其中的一位失踪者正是金学铁。
金学铁一直掩护战友们撤退,突然被日军子弹打伤大腿骨,从陡坡滚下去,一头撞在岩石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敌人的担架上,被送往元氏县城。金学铁回忆道:“受伤的腿沉重得简直像一条木杵,喉咙干渴得像在被火烧,出血过多的恶心和伤处的疼痛是非常难忍的。”
金学铁随即被押送石家庄日本领事馆看守所关押审讯。
在太行山深情俯视的战场上,八路军将士们为救出义勇军战友开展了殊死的战斗,他们的血和朝鲜战友们的血凝结在一起。太行山永远记住了他们年轻的容貌和骄傲的身姿。
日军撤走后,胡家庄的乡亲们对朝鲜义勇军战士们的牺牲悲痛万分。往日和他们一起亲密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离开父母兄弟到陌生的异国他乡,为抗击共同的敌人——日本侵略者流血牺牲。
为了朝鲜烈士们的遗体不被日军糟蹋,乡亲们决定将牺牲的四位青年的遗体转移到安全的根据地——赞皇县。但路程相距百余里,且走大道万一被日军发现,乡亲们性命也难保。自愿参与的八名胡家庄农民,用担架抬着四位青年的遗体走上了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路躲过日伪军的哨所,千辛万苦到达赞皇县,终于将四位英烈安葬在根据地安全的山坡上。谢谢你们,朴素的胡家庄的乡亲们。朝鲜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时隔七十多年的今日,朝鲜义勇军四位年轻的烈士依然躺在中国的大地上,鼓舞着我们的心。
石家庄日本领事馆拘留所
虽然朝鲜义勇队(1947年7月改名为朝鲜义勇军)直接受彭德怀的八路军司令部指挥,但同样是在石家庄,日军却把八路军战俘和朝鲜义勇队战俘分离关押。八路军战俘营规模较大,相对而言日本领事馆看守所规模较小。因为当时朝鲜被日本占领,日本把朝鲜人战俘当作国内反日政治犯看待,因此强制关押在日本领事馆看守所。经军事审判,朝鲜义勇队战俘或被就地执行枪决,或押送日本本土监狱关押。区别在于如果纯属战俘送日本监狱,有侦探特务嫌疑的就地枪决。
金学铁经几次审讯被归属纯战俘,等待军事审判押送日本监狱。金学铁受枪伤的大腿经简单处置捆绑,流血止住了,但炎症不予处置。原因是金学铁强忍伤口的疼痛,绝不写日军索要的“悔改书”。金学铁自豪的,正是自己能够坚守久经考验的中共党员的信念。
金学铁被关押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看守所走廊尽头的铁门哐当打开,有新的战俘送进来。金学铁从自己牢房的铁门上的小窗口往外一看,愣住了。是自己的亲密战友马德山被押送进来。见到战友的喜悦却因相会场所而瞬间转为忧虑。马德山见到金学铁却喜出望外。因为“胡家庄战斗”以后,金学铁一直生死不明,而马德山今日确认了金学铁还活着。这就足够狂喜了呀!马德山被关押在隔壁牢房。马德山又名李源泰,1911年生于朝鮮庆尚北道。
马德山被提审多次。后来令马德山吃惊的事终于发生了。马德山由于日语不熟练,听倒可以,说就困难了。审讯他的日军军官对他说:“你作为大日本国民为何反对天皇?你们朝鲜人当中也有不少效忠天皇的青年,前途无量。”之后,他叫唤一名日军军官的日本名字,让他进来。当这位日军青年军官进屋,马德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竟是自己的朝鲜义勇队战友申容纯(又名柳斌)!原来申容纯是日军潜派进朝鲜义勇队的特务。日军军官说:“他就是你们朝鲜青年的榜样。”并让申容纯担任马德山的审讯翻译。
马德山被俘是在北平(今日北京)。他是到北平招募朝鲜青年加入朝鲜义勇队的,算是征兵人员,并无刺探日军军情任务。但是,申容纯在翻译过程中故意把马德山的供词引向军事刺探的方向,令马德山不安。马德山虽不能说日语,但都能听懂,故警告申容纯给予正确翻译。但申容纯还是执意歪曲翻译,想置马德山于死地。因为马德山的被俘正是申容纯告密所致,活着会是他的严重心患。气极之下马德山端起身边玻璃烟灰缸砸向申容纯的脸,申容纯头部被砸中出血。这下审讯一泻千里,马德山完全成了军情刺探特务。
有一天早晨,马德山的牢房门打开,马德山被叫出牢房。在经由金学铁牢房时,马德山通过小铁窗投进一个纸条。马德山被押走后,金学铁展开纸条,上面写着:
“学铁!我最亲爱的战友永别了。我今天被押送北平执行枪决。是申容纯的出卖使我被俘。你千万要活着,为我报仇。”纸条被金学铁的眼泪弄湿了。他把纸条和眼泪一起吞下肚里,也把永恒的仇恨吞下肚里。当时规定执行枪决一定要在被俘地。马德山1943年6月17日在北平东厂胡同28号日军监狱就义(日本内务省警保局《特高月报》昭和十八年一月份记录)。
但上天是不公的。申容纯在日本投降后,公开从日本返回首尔,声称自己是从日本监狱释放出来的,以此作为抗日将领享尽富贵。半个世纪后,当金学铁有了机会访问首尔,与往日抗日同仁聊天时偶然知道了申容纯的踪迹。天公又一次不公的是,申容纯刚刚去世半年。终究未能为马德山报仇,是金学铁毕生的憾事。
押送日本
金学铁被日本軍事法庭以违反日本《治安维持法》为由,判十年徒刑,押送日本长崎监狱服刑。先安排一趟列车由北平前门火车站直达朝鲜釜山。
1943年秋,在北平火车站,有一年轻的朝鲜军官,拄着双拐,被两个日本宪兵押送,走上开往釜山的列车。目睹此场景的北平市民,以敬佩的目光为这受伤的青年抗战战士送行。那年,金学铁二十七岁。
当年,中学刚毕业的金学铁,满怀抗战激情,正是乘此线路从釜山始发的列车来到了北平。那时,金学铁是伪装成假期旅行的日本学生,穿的也是日本学生的柔道服。这免去了很多日本宪兵的盘查。何况金学铁日语娴熟,真可以假乱真。
经北平短暂停留,金学铁便直奔上海的“韩国临时政府”。但到了上海才发现“韩国临时政府”已经转移到后方重庆。幸好,金学铁和上海地下反日组织联络上了,加入“义烈团”上海地下组织。从此,金学铁开始了从事反日恐怖行动的动荡生涯。
经几年地下恐怖活动,金学铁和同志们一致意识到,抗日需正规化军事斗争,需要正规的军事组织。于是义烈团领袖金元凤和蒋介石商议,决定让一百多名年轻的朝鲜革命青年加入黄埔军校,学习军事知识和接受高等军事训练。当时黄埔军校的校长是蒋介石,黄埔军校第三任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也经常在军校演讲。金学铁觉得蒋介石校长的训话很乏味,而周恩来的演讲很精彩,令人振奋。当时金学铁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意识形态慢慢开始成熟,马克思主义思想在他心中生了根,彻底摆脱了投奔抗日队伍初期的“王政复原主义”。
黄埔军校毕业后,一百多名黄埔毕业朝鲜年轻军官,于1938年10月10日在汉口创建了“朝鲜义勇队”。当时周恩来和郭沫若前来祝贺并致辞。周恩来致辞的题目是“为东方各民族的解放而斗争”。“一百多名不愿做亡国奴的年轻的朝鲜革命者,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倾听了那铿锵有力的声音。”金学铁后来如此回忆道。消息由《新华日报》翌日刊出。朝鲜义勇队一直在华中、华东抗日战场的最前线参加战斗。由于朝鲜义勇队大部分队员都会日语,经常以分队在各个不同战区分散活动,在前线对日军做宣传工作。如深更半夜在两军对峙地带投掷手榴弹叫醒日军官兵,然后用喇叭形喊话器用日语提醒日本士兵醒悟,不要受军官和政府的欺骗。同时由女性战士用日语热情歌唱日本民谣,以引发日军的思乡厌战情绪。后来日军战俘反映,听了乡歌大家都流了泪,而且还收藏了朝鲜义勇队散发的优待俘虏的日文传单。
不久汉口沦陷。郭沫若在其《洪波曲》中,是这样描述即将沦陷的武汉的,朝鲜义勇队坚持做着最后的抗日抵抗:
“我的车子在经过后城马路的时候,写标语的人还在继续着工作。他们三五成群有的扛着沥青或油漆,有的扛着梯子,勤勤恳恳地在那里争取时间——工作。我得承认,这是我最受感动的一幕。”
1941年6月初,为了吸纳华北朝鲜青年以扩大队伍,朝鲜义勇队北上陕北与八路军会师,接受彭德怀八路军司令部直接指挥,在欢迎朝鲜义勇队的大会上彭德怀致欢迎辞。彭德怀说:“我代表七十万十八集团军全体指战员热烈欢迎你们。我们的武器库将给你们开放,任你们挑,任你们拿……”
被两个日本宪兵押送的金学铁,透过车窗望着分离多年的朝鲜大地,感慨万分。幸好日本农民出身的老宪兵发了慈悲,金学铁事先给朝鲜元山的妹妹发了个电报,让妈妈和妹妹能在火车上和久别的儿子和哥哥见上一面。
车窗外,山峦像波涛一样流逝过去,就像流逝的岁月,就像流逝的青春。金学铁期盼首尔车站,也害怕妈妈看到流血的腿。当年是背着守寡的妈妈,偷了家里仅有的生活用钱,前往上海参加革命的。如今却在被押送日本监狱的途中来见妈妈,受伤的不孝的儿子,会给妈妈如何的伤害呀。
火车停了。妈妈和妹妹快步走上列车。喜悦和心痛同时袭上心来。妈妈倒很镇定。妹妹却哭作一团。妈妈的目光从双拐移向受伤的腿,这可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呀,妈妈可不想拿儿子的一条腿,去换取国家的独立什么的。儿子也不期待什么高尚的母亲。妈妈就是妈妈。唯一的,叫金学铁意外和失望的是,在短短的见面后,母亲和妹妹就在下个车站下了车,匆匆离别。当时金学铁不能理解其中的缘由。解放后才得知,她们只因没有钱买更长远的车票,不得不匆匆下车。当时妈妈的心是在怎样地滴血呀。金学铁至死不忘此事。
日本长崎监狱
金学铁在日本长崎监狱同样受到歧视,受伤的腿不被予以治疗。治疗的条件同样是写“悔改书”,表示忠于天皇。受伤的腿夏天生蛆,只好用筷子剔除。收监两年多,换了监狱长。金学铁立刻写了张请愿书,写道:“日本也讲医术是仁术,本人不求治疗,只求截肢为盼”。所幸新监狱长答应给做截肢手术,于是,两条腿的金学铁成了一条腿的金学铁。从此,金学铁便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独腿生涯。当然,后来拄双拐成了三条腿。金学铁开玩笑说。
金学铁擅长日语,也熟知日本文学。因此很容易和看守们结交。他们常给他带图书馆的书和报纸,外边的消息自然是乐意提供的副产品。有一次,看守说:“学铁,嘻嘻,你想不想看看你那截断的大腿?”原来在监狱旁无主坟地埋下的大腿,因埋得很浅,叫野狗扒了出来。金学铁当然乐意看看自己的另一部分。结果看守用长棍挑起大腿骨殖,在金学铁面前晃荡。两人都心满意足了,才送回原地深埋了。金学铁对看守说,这下再也不会见到太阳了,可惜呀。无论所处环境如何恶劣,金学铁从来没有失去幽默和乐观。
长崎监狱原本在市内。大家都知道长崎后来被美国的原子弹夷为平地。监狱也完全消失。那么金学铁怎么活下来了?原来,市内监狱人满为患,部分在押战俘被迁到郊外关押。金学铁也被迁到郊区因而加倍受罪。然而这个受罪倒成了幸运事。1945年8月9日,美军出动B-29轰炸机将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投到日本长崎市。
那天,看守慌慌张张跑来告诉金学鐵说,市内不知什么炸弹下来,建筑全都烧掉冲毁,人也死了多半,原来的监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呀。金学铁拍了一下剩下的那条腿喊道,“我该出狱了!”把看守吓了一跳。
1945年8月15日。监狱内预先通知有重要广播。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但由于监狱内的广播效果很差,无法听清天皇说的是什么。但广播还没结束,狱中内外一片哭声,日本人集体放声大哭。金学铁马上明白了,知道天亮了!
后来才得知详情,是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标志着二战结束的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停泊在东京湾的美军战列舰密苏里号主甲板上举行。日本新任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代表帝国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
1945年9月20日。天气灰暗。阳光微微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金学铁身穿粗布半大衣,单只脚穿着很薄的单鞋,拄着可笑的粗壮的双拐,走出了被关押三年半的长崎监狱大门。新鲜的自由的空气令人窒息。离别被埋葬的那条腿,自己和自己告别。半个世纪后,金学铁到日本早稻田大学演讲。日本报刊称金学铁为:来找寻自己坟墓的战士。
责编手记:
那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如火如荼,中朝两国爱国青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因为共同的信念,爱在一起,战斗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流血在一起。这本该是一篇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的作品。但作者的笔触却格外地克制从容。它似乎更在意大时代裂缝中人的声音,这些微小的声音在一个个艰难的抉择中淬炼出坚硬的质地,在一次次对苦难的超越中诠释着高贵的意义。秉持坚定理想,笑面苦难人生的精神气度;抛却个人荣辱得失,心怀全人类解放的宽广胸怀赋予了金学铁和他的朝鲜义勇队同胞们、八路军战友们无畏的勇气。
1945年9月20日,金学铁从日本长崎监狱出狱,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镜头里,历经坎坷人生、饱尝人间冷暖、失去一条腿的他仍对生活报以宽厚炽热的笑容,恍惚间又令人看到巍巍太行山下,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让我们潸然泪下的往往不是生命的坎坷,而是它的柔韧与壮阔。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