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筐子的老人
2018-08-09阿卜杜热合曼·艾则孜苏永成
阿卜杜热合曼·艾则孜(柯尔克孜族) 苏永成(回族) 译
不知为什么,老人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地赶着他的毛驴车。与往常赶集的日子相比,这次算是来得早的。为什么这么早就匆匆赶来,他自己似乎也不是非常清楚。
老人把略微显得大了一点儿的皮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活动着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把捆绑在毛驴车上的八九个筐子卸了下来,开始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面前的空地上。
集市边上的这条小巷,行人稀少,虽然是沙质土的地面,却依然被融雪冻得像玻璃一样光滑,行走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可能会摔一个四仰八叉或满嘴啃泥。看到有人出现在街头,慢慢腾腾地走过来,步履蹒跚地从面前经过,再摇摇摆摆、前仰后合地离去,给人一种仿佛过了一个时辰的感觉。用红柳条和普通柳条精心编织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筐子、抬把子、箔、提篮、笊篱、栲栳等等,都是在这条小巷摆摊出售的。庄户人家在清挖水渠或牧放自家牛羊的间隙,用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把红柳条和普通柳条削下收集起来,在闲暇时三三两两地跪坐在水渠边松软的沙土上,习惯于一边或是天南海北或是邻里家常地聊天说笑,一边手脚不闲地编织筐子或抬把子之类的用物器具。人们在冬季漫长的夜晚,也不会虚度光阴,一家人围坐在铁皮火炉旁边,大人往往是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一边编织筐子、抬把子,在满足了自己的使用之后,把多余的带到集市上出售,补贴磨面、买菜等零零星星的日常家用。在热闹红火的集市上烤制馕饼的师傅们,开饭馆的厨师,卖肉卖水果或做其他各种各样生意的摊贩,家里没有排忧解难当主心骨的男人的寡妇,还有勤俭度日把平日舍不得自己吃的鸡蛋放在筐子里积攢下来的老太太们,都在这条小巷里购买自己需要的物品的。
老人把筐子摆放停当——其实,他也没有多少筐子需要摆放,总共也就是用枣红色的红柳条编织的七八个筐子而已。如今,在戈壁滩上收集红柳条也不容易了,到处都在开荒造田,在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上长势茂盛的一簇簇红柳,在推土机的推铲下被埋入地下,快要绝种了。所以,用红柳条编织的筐子也就成了稀有之物。
老人把他的筐子摆放整齐,这才把依然套在车上一动不动的灰驴牵到一旁,在小巷边的老柳树上拴好,然后把草袋放在毛驴面前,把袋口翻卷起来。驯顺的灰驴不紧不慢地吃起了袋子里粗糙的麦草,老人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拍一拍手掌和衣摆,开始左顾右盼地张望起来。
他伸长脖子左右观望,似乎是期盼着看到什么人,当他断定某处确实没有自己想要寻找的身影,这才把目光转向别处。老人显得焦急、无奈,却又不甘心。
老人站在那里不停地注视着周围,心头掠过一丝忧虑和不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坐在了路边的树墩子上。
一个星期一次的集市,老人都是坐在这个位置摆摊的。
老人独自一人坐在如同被驴啃过一般粗糙、锯过的痕迹明显可见的树墩子上,心不在焉地等待着顾客光临。他那迎风流泪的眼睛,充满希冀地观望着从小巷的两头向这里走来的行人。然而,那些从远处看上去似乎是要来买筐子或箔的人,一个个漫不经心、旁无他顾地从他面前走过。老人抄着手支着膝盖,看着从面前经过的人的个头、长相和走路的姿态,只有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的份儿。这些来来往往从他面前经过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腿脚,有的粗壮,有的瘦小;有的是罗圈,有的是外翻;有的步履稳健,踢踏踢踏大步流星,有的步履蹒跚,窸窸窣窣小心谨慎……
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把目光从走过面前的脚步上收了回来,抬起头伸长脖子左右张望,而且还站了起来,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的确,老人就是在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每一个星期二的集日,在这条巷子尽头摆摊售卖护袖手套、馕托之类烤制馕饼所用物什的那个老太太的摊位,依然空闲,今天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老人再一次坐了下来,眼前又浮现出把针工细密、精巧美观的护袖手套、馕托之类物什摆放在面前,坐在摊位还依然不闲地做着针线活儿的老太太那让他倍感亲切的面容。
老人第一次见到她,那还是在好几个集日之前的事儿了。不知道她原来的摊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是第一次来集市摆摊,当老太太让一个年轻人背着满满一袋子的物什来到集市的时候,老人还以为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但是,他看到老太太给年轻人付了钱,这才知道老太太是孤身一人,而年轻人是她付费给她搬运东西的。她面前的袋子里,装满了护袖手套、馕托、针头线脑、粗布之类的东西。从那一天开始,老太太就在这条小巷靠尽头的一边摆摊,一边售卖面前的物件,一边飞针走线,娴熟地做着针线活儿。
老人第一次见到老太太,看到她垂着脑袋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缝制护袖手套饰边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被这幅画面震动着。
是的,老太太把毛边黑绒帽斜压在连耳朵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头巾上,弓着背稍稍前倾,右脚压在左腿上的坐姿,脑袋不停地微微颤抖着做针线活儿的模样,竟然与老人两年前撒手人寰离他而去的老伴儿极为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一天,老人一整天都是在神思恍惚、失魂落魄中度过的。与他两年前离世的老伴儿相似的模样,他也见到过不少。有的是把衣服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弓着背走路的模样与老伴儿相像;有时候是看到把一串钥匙拴在只剩下小拇指一般粗的花白发辫上的老太太,他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觉得与老伴儿很像。这种时候,一种落寞孤寂和失落无依的感觉袭上心头,就会变得忧郁伤感。从把头发编成40根发辫的少女时代开始就与自己心心相印,到腰弯背驼步履蹒跚双双步入老年,一直相亲相爱形影不离的老伴儿离他而去,让老人心情低落、郁郁寡欢,每当在集市或路上看到与老伴儿年龄相仿、模样相似的什么人,他就会联想起去世的老伴儿,变得步履沉重,伤感失落,倍感孤寂。
在那个集日,见到与自己的摊位相邻的老太太,老人顿然乱了方寸,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了。是啊,这个老太太,不仅外表模样与自己已故的老伴儿相似,就连名字也是一样一样的哩!这是他听那个背着她的袋子过来的年轻人叫她的时候知道的,老太太的名字也叫莎尔罕。老太太把毛边黑绒帽斜压在连耳朵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头巾上,走路的时候弯着腰把一只手背在背上的模样,右脚压在左腿上的坐姿,说话的时候脑袋不停地微微抖动的样子,甚至那面带微笑看人的目光,她的一举一动,与老人已故的老伴儿毫无二致,一模一样。老人第一次见到老太太的时候之所以会怦然心动,正是因为老太太如同他的老伴儿复活一般。
老人抬起头来,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刚才还空着的摊位,却发现一个卖水果的中年人刚刚把一筐梨子放在摊位上坐在了那里。也就是说,老太太依然没有到来。
老人不禁顿时感到愤愤不平气恼起来,他看不惯老太太摆摊的位置被新来的卖梨子的人占用。可不是嘛!待一会儿老太太来了,她又在哪儿落座呢?怎么能眼睁睁占了别人的摊位呢?!
老人想着自己应该过去,提醒卖梨子的人不要占用这个位置,告诉他几个集日以来这里是一位老太太摆摊的地方。但一思量,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这么一说,别人会怎么想呢?那个老太太又不认识我,我和她也不熟悉,只不过是坐在小巷两边斜对的摊位各做各的生意而已。再说,这个集市的摊位是没有固定给谁的,谁先来谁就可以占用,如果别人因此误会他的用心,那可是个难以辩解、令人尴尬的事儿哩!”
老人心情纠结、闷闷不乐,为自己眼睁睁看着别人占了老太太的摊位,却不能出面阻止,感到不安和无奈。尽管他对老太太并不熟悉,老太太也不认识他,可毕竟在一条小巷里摆摊,已经有了好几个集日了,他看着老太太在不远处摆摊,售卖她的护袖手套和馕托等物什,已经习惯了,也可以说是已经上了心了!在老太太摆摊的时候,老人会抄着双手,守着自己的筐子,望着老太太的摊位,看着她把毛边黑绒帽斜压在白头巾上,右脚压在左腿上坐着,笑容满面地看人、和和气气地说话的模样,娴熟地做着针线活儿,与老人已故的老伴儿如出一辙的舉动和音容笑貌,往往就会像一个情窦初开、巴望钟情的少女出现在眼前的小伙子一样,目不转睛、出神凝望……
不知为什么,老人近来盼着赶集的日子能够快快到来,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了。自从老伴儿去世以后的两年以来,他一个人独自生活,饱受单身孤寂落寞之苦,时而感到自己精疲力竭、心灰意冷,时而又觉得内心有一种如同在蓝天飞翔的小鸟一般鲜活的渴望和企盼。尤其是在集市上见到与自己去世的老伴儿极为相似的这位老太太,在每一个集日都能见到她,并且与之摊位相邻,而且有意以到老太太摊位旁边卖绳索和拥脖、夹板等马车挽具的人身边为由,在经过老太太的摊位时向她施礼问安,在随后的集日里每次急匆匆赶来便首先把目光投向老太太的摊位等等的这一切之后,这种盼望的心情更是火烧火燎。
是啊!老人切切实实是对老太太上了心了。或许,这正是源于他在这两年饱受孤寂落寞之苦的缘故吧!这两年,让老人觉得就像是二十年一样漫长难熬,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一般孤寂落魄。可是眼下,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有一股热流被激活,缓缓涌动,滋生出一种新的希望和渴求,腿脚似乎也变得利索和精神起来。甚至,他在每一个集日到来,自己赶到集市的时候,首先要到路边林带里等待顾客前来的剃头师傅那里,让他把他的面颊刮得干干净净,把胡须修剪得齐齐整整。就在几个月前还感到自己气息奄奄,仿佛来日无多的老人,现在却觉得自己如同活蹦乱跳的烈马一样,热血沸腾、生机勃勃。
老人感觉到腿脚麻木了。他抄起双手久坐不动,血液的循环受阻,腿脚肌肉肿胀、酸痛发麻。老人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冻得僵硬发麻的腿脚,轻轻跺了跺脚。
一直到半晌,老人也没有卖出一个筐子。说得准确一点,是他并没有把卖筐子的事放在心上,而是神不守舍地思念着直到现在还没有来到集市的老太太。在过去的集日,老太太在这个时辰早就来到了。有时,她比老人来得还早,把馕托、袖套整整齐齐地在线毯上摆放好了。因为老太太面容慈善、待人真诚、说话和气,买她东西的顾客也就多,生意好、出手快。所以,早晨带来的物什,到下午也就早早卖完了。可是,今天的时间眼看快到中午了,她还是没有出现在集市上,这就让老人莫名地牵肠挂肚,惴惴不安地为她担起心来。
“这个老太太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是头疼脑热生了病,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呢?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从她在每个集日雇人搬东西,独自一人摆地摊的情形来看,老太太应该没有孩子,而且也没有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哟呵,我都想了些什么呀……”
老人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臊得脸上发烧,红到了耳根。自从老伴儿去世,他还不曾有过这种异样的念头。他仿佛担心有人发现他的不轨之念似的垂下脑袋,悄然打量四周,忐忑不安地把筐子挪来挪去移动了一下位置,这才又坐了下来。
老人今天似乎是做不成什么生意了。寒冷的天气加上赶集的人稀少,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来买东西。或许是老人心不在焉,只顾沉思默想,没有留意买筐子的顾客。在他旁边卖筐子的中年人似乎勉勉强强地给一两个顾客卖出了筐子,而他,除了偶尔向周围用言谈干扰他思路的人们投去一瞥,基本上是旁无他顾,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今天是来卖筐子的……
“咳……我们在同一个集市相邻摆摊,我怎么就没有问一下她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一些什么人呢?她的详细情况怎么样,我也没有问一问、聊一聊,只是在给她搬东西的年轻人叫她的时候,得知了她的名字叫莎尔罕,每天下午还是那个年轻人过来把她的东西搬走,相隔四五步之遥的距离,除了简单的几句问候,竟然没有说过其他的什么话。如果她今天能来,我一定要过去与她拉拉家常,多说几句话。说不定啊,这个老太太也与我一样,是个饱受孤寂落寞之苦的人呢!人生苦短,应该与邻里乡亲相互照应、和睦相处哩!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像自家人嘛……”
老人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那胡须被修剪得干净利落的面容浮现出一种开心的笑容,便和颜悦色地对刚刚来到他的摊位拎起一个筐子左右翻看的顾客开了口:
“来吧,来吧,看一看这些筐子!”
“怎么卖的呀?”顾客拎起用红柳条编织细密的一个中不溜大小的筐子问道,“我就买这个吧,你编织得很漂亮啊!”
“好哩!你就自己看着给好了。”老人刚才因乐滋滋的思绪变得红润的面容泛起笑意,“都是在早晚空闲的时间编织出来的东西,你用得着就拿回家去用好了。”
顾客被老人的真诚所感动,从衣兜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老人。
“你看这个少不少……”
“不少,不少。”老人高高兴兴地接过钞票,看也不看就装进了衣兜。顾客说了一声“谢谢”,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伯,你咋这样啊?”在旁边摆摊卖筐的中年人等到买了筐子的顾客走远,以不满的口气对老人开了口,“你怎么就眼睁睁地只收十块钱就把一个筐子给了人家呢?”
“我收的是他随意给的呗!”老人漫不经心、笑容可掬地回答道,“顾客开心就好嘛!”
“切,人家开心了,可你不开心,那有什么用啊!”中年卖筐人抱怨道,“我这用柳条编织的歪七扭八的筐子都卖二十多三十块钱,可是你红柳条编织精巧的筐子只收人家十块钱,那怎么行呀?我要是能像你那样编得那么好,我就不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集市卖筐筐啰!”
“这个嘛……”老人咧开牙齿残缺的嘴笑了,“集市上的交易是灵活的,我下一回注意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老人还是卖出了一个筐子,这使他心情愉悦,感到高兴。旁边的卖筐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干着自己的事情。老人坐在原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唉……单身一人日子难过呀!物质生活倒是很丰富的,愁吃愁穿的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呢,身边没个人陪伴、说说知心话,只身一人,吃再好的东西也是味同嚼蜡!尤其是在冬季漫长的夜晚,没有一个与你相伴、倾听你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的人,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最起码,也得有人在你咽氣死亡的时候编着词儿哭泣不是……”
一想到死亡,老人便难以平静,眼前浮现出与自己相亲相爱的老伴儿去世时的场景。乡村送葬的场景,那是非常隆重、撼人心魄的。人们无论认不认识亡人,只要是听说什么地方有葬礼,就会潮水一般涌来参加,为亡人送葬。当人们在葬礼上肃穆站立的时候,亡人的家属就要站在众人面前,为亡人讨口唤、求宽恕。
“各位乡亲,我们的亲人遵照造物主的意志,今天逝世归真。亡人如果在生前为了生计,在你们的地里取过蔬果什么的,或者因为私心杂念发生争吵,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情,请求各位宽大为怀、给予原谅。如果亡人欠了哪位小至针头线脑、大至牛羊骆驼的任何东西或有其他什么债务,请大家告诉我们,我们定当全部偿还,不能让亡人背着债务入葬。”
这种时候,参加葬礼的人群就会应声响起风鸣般表示宽恕的回应。人们对亡人只说赞美之词,不提缺点错误,坚信是非曲直自有造物主明断。然后,人们会争先恐后地扛起埋体匣子,急速向墓地行进。这个时候,如果亡人是女性,就应该有男人抄起双手、耷拉着脑袋走在埋体匣子的一侧;如果亡人是男性,就应该有一个倚墙而立、号啕大哭,在埋体匣子从家里被抬走的时候不顾其他女眷的劝慰,捶胸顿足、感染别人伤心落泪的女人,那样才好哩!老人见过许多送葬的场面,参加过不少的葬礼,随着岁月的流逝,到了年老体衰的时候,经历了鳏寡孤独的落寞日子,他便忧心忡忡,时时想起自己的后事,黯然神伤。真主意欲,他虽然没有子嗣,但没有怨天尤人,与故去的老伴儿互相尊重、恩恩爱爱地度过了一生,没有红过一次脸。自从与老伴儿两世相隔,自己的后事便让他魂牵梦绕,孤独的生活更是让他兴味索然。有时候,他试图想一些提振信心、愉悦心情的美好愿景,以此寻求精神慰藉,坚定生活的信心,努力过好每一个日日夜夜的时光。希望催生期盼,期盼滋生令人振奋的追求和向往。
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眼看就到正午时分了。老人抄着手失神地坐着发呆。
忽然,老人仿佛受人指使一般抬起头来向小巷的尽头观望,顿时面颊一红,来了精神。就是那个老太太!那个音容笑貌、衣着穿戴、走路的姿势,总之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已故的老伴儿极为相像,在这条小巷摆摊售卖护袖手套和馕托之类物什的老太太,正弓着背跟随着在往日经常帮她搬运东西的年轻人身后蹒跚而来。看到把毛边黑绒帽斜压在连耳朵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头巾上的老太太,老人的心激动得一阵狂跳。他立马回过神来,似乎为自己的这种异样的感觉和失态的表现感到羞愧一般面色绯红、忐忑不安。曾几何时,自己年轻的那一阵,也经历过这样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感受。但眼下自己已经年迈,怎么还会有这种想入非非的欲望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又挥之不去、难以排遣,既纠结,又向往,心如乱麻。
老人坐着稍稍动了动身子,从早晨开始的郁闷情绪似乎得到了平息。他缓慢地搓了搓手,自我感觉轻松了许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轻轻跺了跺麻木僵硬的脚,不知为什么复又坐了下来,却又为自己这种不协调的动作感到不好意思一般,两只手抄在衣袖里蜷缩着身子安静了下来。
老太太渐走渐近,一如往常地弓着背弯着腰,左手背在背上,右手拄着一根扭扭曲曲的棍子,跟在年轻人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缓缓走来。吃力地背着大袋子走在她旁边的年轻人听着老太太的絮叨,不时地点一点头。
老人合起手掌哈了哈气,嘴里吹出来的热气化作雾气飘散开来。这时,已经走到面前的老太太看到老人,顿时放慢脚步,向老人微微一笑。
“您好啊!”老太太稍微欠了欠本来就弯着的腰,面带微笑向他施礼。
老人顿时乱了方寸,变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原来的他,并非如此迟钝,自从开始思念这位与已故的老伴儿极其相像的老太太以来,他就不知不觉地变得这样心神不定,敏感多虑,没有自信。此时此刻,他一时紧张得不知所措,搓着手咧嘴憨笑着慌忙站了起来。
“您好您好!”老人右手抚胸,彬彬有礼地回应道,“今天怎么来晚了?”
“上个集日受凉感冒了,几天都好不了,昨天才好了一些,赶着做了一些针线活,就到了这个时候了。”
老太太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左右之后继续道,“我来晚了,好像也没有摊位了……”
“噢,确实没有位置了。”
回答了老太太之后,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眼睛一亮,却又迟迟疑地开了口,“要不,您在我的这个位置来摆,我可以把筐子摞起来。”
老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这么一个妙招的。在集市上,从自己占有的位置稍稍挪动一下,在身边给没有摊位的人腾出一点地方,这种人情是极平常的。可是,老人却为自己所做的这个人情感到忐忑不安,说完之后狐疑地看了看左右,但见两边的摊贩只顾自己的生意,正在与顾客交流,根本就无暇他顾。
“那,会不会挤到您了?”老太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略含歉意的目光让老人再一次想起故去的老伴儿,复又搅乱了他孤寂的心。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会不会,您就在这里摆吧。”
老太太扭过微微颤抖的头,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还没有等到年轻人侧转身走过来,老人就急急忙忙地把摆放在面前的筐子摞起来,腾出了地方。年轻人把背上的袋子放了下来。
“我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莎尔罕大妈,收摊的时候再来把您的袋子捎带回去。”年轻人回转身告辞道。
“好的,孩子,你把这收了。”
说着,老太太从大衣兜里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手绢开始解开。年轻人退回两步,客气道:
“不用了,大妈,我们又不是外人,不必……”
“别别别……”老太太麻利地解开手绢打断了他的话,“这可是集市哩!在集市欠了别人的,生意就会不顺当。你在村里又是帮我浇地,又是帮我犁地,帮了多大的忙啊!给,把这收着,别嫌少,孩子,待一会儿你在店里用得着的。”
老太太从层层叠叠的手绢里取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了过来,年轻人挠了挠后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怎么好……”
“收下,孩子,收下。少了一点,你收下,别嫌弃……”
老太太把钱塞到年轻人的衣兜里,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少不少,您给多了,莎尔罕大妈,谢谢啦!那我下午再来!”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这个娃娃,他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可他比自己的孩子对我还要好哩!在村里,我家里家外的轻重活计,都是他在帮着我干。我给他钱,他有时候收,有时候不收。他手头拮据,但是人缘特别好,在这个市场有一个店面干皮匠活儿,他妈是个老病号,给他妈看病看穷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边说边解开装满物品的袋口,取出一个旧线毯铺好,然后把袋子里的护袖手套、馕托、擀面布、放饭勺的袋子等等一应物什一一取出,在线毯上摊开来,摆放得齐齐整整。
老人兴高采烈,内心深处充满了喜悦,为自己一时幸运,在自己身边给这位与已故的老伴儿极为相似的老太太腾出地方这一明智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他刚才还在对卖梨子的人占用了老太太原来的摊位感到愤愤不平,心里暗暗恼火,可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为此感到庆幸。这么一来,他可以在今天一整天都与老太太待在一起,边拉家常,边卖筐子。不,是一边卖筐子,一边拉家常。
老人情不自禁地哑然失笑,免不了对自己如同年轻小伙一般的怪异变化感到惊讶与不解。
“哦,你的筐子卖出去了一些吧?”老太太询问着从靴筒里掏出一块布,也不等老人做出应答,便揩拭起刚才在路上溅到身上的泥点来。
“今天没什么生意。”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太太麻利的动作回答,“只卖了一个筐子而已。”
“噢,真主保佑,会好起来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说道。她在靴筒上淡淡地吐了一点口水,用沾湿的布块儿在靴筒上来来回回地继续揩拭。
老人非常惊愕。天啊!人与人竟然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的老伴儿,也是这么一个讲究干净的女人,除了经常把老头子的衣服和瓜皮小帽洗得干干净凈,把他的靴子用黑蜀葵花擦得乌黑锃亮之外,她自己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席地而坐,自己的靴子也时常擦得一尘不染,服饰也时常保持着干净整洁。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老人在村里衣冠整洁、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老伴儿去世之后,虽然算不上邋遢窝囊,但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和气派,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老太太见老人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您不会是嫌我挤了您吧?”
“哪能呢?您可不能这么说。”老人忧愁的面容立刻换上一副微笑,“哦,我们在这个集市一起摆摊,也有几个集日了吧?”
“是啊,今天是第四个集日了!”
老太太记性挺好,老人对她认认真真地计算,而不是笼笼统统地回答,感到由衷的钦佩。
“您的手很巧啊!这些活儿都是您自己干的呢,还是家里有孩子帮忙呀?”
“真主没有赐给我孩子,都是我自己做的活儿。可真是,人老了吧,眼花了,手抖了,针眼穿不上线了。这活儿都是弓着背忙乎着干出来的,还要生活不是!”
“噢……”
老人不停地点着头,对老太太的话语表示着赞同,观望着老太太把袋子里的物件取出来一件件摆放在铺开的线毯上。线毯上摆满了做工精巧、针线细密的护袖手套、馕托,边沿缝制的结实耐用的擀面布,还有用各种颜色的碎布头拼接缝制的百纳勺袋。甚至,老太太还把别人委托的破旧护袖手套和馕托也缝补得利利索索带了过来。还没有等到老太太把面前的物什完全摆好,一上午到处寻找老太太的顾客们,此时都出现在这里,或取走委托老太太修补的旧物,或选购自家需要的物什,使得老人面前的生意顿时变得红火起来。
老太太和颜悦色,对光顾的妇女以“您”、“美女”相称,使她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或许是因为老太太报价实在的缘故,顾客也不会讨价还价,成交很快,顾客交替更新也很快。
老太太对顾客和颜悦色的态度和做生意如同男人一样干脆利落的表现,让老人十分佩服,在一旁看得出了神。老太太言语得体,待人热情,很受顾客欢迎。由于老太太的顾客多,老人也沾了光,不一会儿就卖出了三只筐子。
“您的生意很顺当哩!”老人瞅准机会意味深长地望着老太太打趣儿道,“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沾了您的光,卖出去好几只筐子哩!以后,我们每个集日都在一起摆摊,一同做生意吧!”
“愿真主应允!”老太太微微一笑,“但愿一切顺利,您的筐子编得很漂亮,顾客很喜欢呢……”
老人为自己借说笑略微表达了心里话,感到非常开心。老太太一边听着老人所说,一边回答顾客的询问,在没有顾客的间隙,依然不忘继续没有完成的针线活,每次接过顾客递给她的钱,她都会笑吟吟地说一句“真是不好意思收您的钱,谢谢啦!”然后轻轻说一句“以真主的名义”,把所收的钱压在右膝下面。她收到的钱,鼓鼓囊囊显露在她的膝下。
老人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老太太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老太太的举止是那样大方得体,的的确确与自己已故的老伴儿极为相像。瞧,她那把毛边黑绒帽斜压在连耳朵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头巾上的模样,起、坐的姿势,笑容,灵巧的手和老成持重、有条不紊……
老人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早晨急于赶到集市,没有来得及吃茶点,这一阵与老太太坐在一起摆摊,似乎胃口已经被开启。有一句话不是说,首先要有精神营养不是?
老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紧了紧布腰带,然后对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于拼接布头的老太太开了口。
“请您照看一下我的筐子,我去一下那边,很快就回来。”
“好的,您去吧!如果有顾客,我会替您照顾生意把筐子卖了。”老太太一脸真诚地望着老人回答道。
老人把两只手插在腰带上大步流星地离去。老太太自顾自地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
不一会儿,老人就腰带鼓鼓地回来了。当他接近老太太身边的时候,鼓鼓囊囊的腰带散发出热烤包子那种洋葱肉馅诱人的香味,老人这是买了热烤包子用腰带包了回来。他高高兴兴地走到近前,正要开口对老太太说些什么,却一眼看见蹲在老太太面前的一个黑瘦的年轻人,便警惕地侧过脸来专注地观察起他的举动来。
那个黑瘦的年轻人一边问这问那地与老太太说话,一边不停地翻腾着线毯上的那些护袖手套、馕托之类的物什。这时老太太弯腰向一侧伸手,把几个放在一边的护袖手套拿过来放在了面前。就在这转瞬之间,那个黑瘦年轻人似乎也弯了一下腰,还没有等到老人看清楚他的动作,老太太膝下的一把钞票就不翼而飞,如同被地面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顿时心火上攻、七窍生烟。这个混账!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老人还没有来得及从腰上腾出手来走到老太太身边,年轻人便慌忙起身,迅即离去。老太太在他身后叫道:
“孩子,你不要了吗?”
年轻人没有回应。老太太感到不解,还没有等到她端正姿势坐安稳,急忙赶来的老人把腰带一解,放在了老太太面前。
“把这个收着。”老人仿佛一个大义凛然的小伙子一般掷地有声地说,“看我不把那混账小子的耳朵揪下来!”
“您说什么?”老太太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地问道。
“瞧一下您的膝下!”
说完,老人拔腿就去追赶黑瘦的年轻人。老太太抬起右膝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惊呼道:
“哟,我的妈呀!我说他怎么一直在翻腾来翻腾去的呢!”
此时,老人已经跑出去好远了。
老人紧紧盯着黑瘦年轻人的背影追了上去。年轻人疾步转向牲畜交易市场,老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在追出不远,到了一片残墙断壁后边的沙枣树林的时候,老人一不留神,就把年轻人跟丢了。他在沙枣树林里来来回回搜寻,最终还是发现了他,把正躲在一棵歪脖子沙枣树后边,蹲在地上清点一把把钞票的黑瘦子逮了个正着!
“你还算是个儿子娃娃吗?”老人义愤填膺地站在年轻人身边呵斥道。
年轻人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老人吓得一愣,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摸索着,试图掩藏面前的钞票。
“别动!”老人越说越气,“你竟然敢偷一个孤寡老太太的钱,祸害她的生计,咋不去出卖自己的力气干个什么活儿呢?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能像你这样?看你的模样,身强力壮、健健康康的一个人,怎么就干这种事儿呢!”
“那就別多管闲事了,”年轻人回过神来气势汹汹地顶撞老人道,“在这个集市上,人人都有自己应该得到的给养!”
“嚯,瞧你说的!”老人气极,忍无可忍,“你说什么?这也叫给养?这就是你应该得到的给养吗?”
“我拿到手的,那就是我应该得到的给养,你想怎么样?你是没事干了是不是啊?”
“我有事啊,而且是正儿八经的事。”老人感到热血沸腾,似乎恢复了年轻时候那无所畏惧的血性,身子一挺,迈前两步伸出手来。
“把钱拿来!”
“你别多管闲事!”
年轻人急忙转身,眼看就要逃离,老人抢先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往哪里去!把钱放下再走,你个小毛贼!”
“你放手啊!”年轻人挣脱着不肯就此罢休,“你的年龄与我爷爷差不多,我要是出手,那就有你难看的了!”
“你怎么就不想一想,那个老太太和你奶奶一样的年纪,为什么对她做出这种缺德事呢?”
“你抓疼我了,松手啊!”
黑瘦子扭动着肩膀试图挣脱老人的手掌,但老人经常摆弄树条编织筐子的有力的手指却越抓越紧,难以挣脱。年轻人疼得直不起腰,威胁道:
“叫你放开我!”
“你个混小子,把钱给我!”老人威风凛凛地说。
“不给!”
“不给呀?”
“不给!”
“那就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子!”
说着,老人一把揪住黑瘦子的耳朵,疼得他呻吟不止。
“钱给我不?”
“……”
“我在问你话,贼小子!”
老人再稍一用力,年轻人禁不起疼痛,把攥在手里的钞票丢在了地上。老人见他已经把钱丢下,便松开手不再管他。
“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你这个孩子,以后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才对。不然,人们会咒骂你的父母哩,孩子!……”
说着,老人弯下腰身,头也不抬,一边在尘土中一张一张地捡拾钞票,一边不忘絮絮叨叨地劝诫年轻人。正在他捡起最后一张钞票的时候,头上陡地挨了重重的一击,顿时感到脑袋一阵钻心的灼痛,眼前直冒金星,穿着长袍的瘦削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歪脖子沙枣树下。
老人穿着长筒皮靴的腿脚,皮帽滚落后裸露的发如银丝的脑袋,还有染上了尘土的紧闭的双眼上的睫毛,全都纹丝不动、毫无生气,那一双骨节粗壮的手,却依然紧紧攥着那把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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