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圈”黑幕

李秀江

七月，最热的新闻都与“药”有关。

电影《我不是药神》取材于2015年“陆勇假药案”，被病友称为“药神”的陆勇，自2004年开始帮助白血病患者从印度大规模“代购”便宜的仿制药“格列卫”被起诉。陆勇被捕后，上千患者联名写信为其求情，最后公检部门撤销公诉，陆勇无罪释放。

《我不是药神》的每一场播出，几乎都引发千人飙泪，掌声不息。好在，“药神”有了一个让人欣慰的结局。

而更讽刺、更心酸、更荒诞的疫苗造假丑闻才刚刚拉开序幕。正版疫苗造假，冲破社会的道德底线，引发全民共愤。

7月15日，国家药监局通报了长春长生物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简称“长春长生”）狂犬疫苗生产记录存在造假，几天之后，又曝出其之前生产的“百白破”（预防百日咳、白喉、破伤风）疫苗存在质量问题。随后，武汉生物生产的“百白破”疫苗也被披露检测不合格……

“违法代购有效的仿制药，是为了救人。正版的疫苗造假，是在杀人。”网友们将两者对比评论，是在质疑一个问题，是什么人在操控这些疫苗的生产、销售、采购，最后注射到人体内？这其中有什么黑幕？

三个人的江湖

中国的疫苗市场有一个神秘的圈子，这个圈子中的3位大佬——高俊芳、杜伟民、韩刚君关系密切，他们都曾是长春长生的股东。

高俊芳的发家史上，是从长春长生的私有化，而高俊芳之所以能成功，也得益于杜伟民和韩刚君的助力。

长春长生成立于1992年，是原卫生部直属的六大生物制品研究机构之一，主要产品包括甲型肝炎减毒活疫苗、人用狂犬病疫苗。曾是上市公司长春高新（长春市国企）的核心资产。

韩刚君和杜伟民，是江西省卫生防疫站普通员工。1993年，杜伟民下海创业。2001年，已是长春长生销售总监的杜伟民，与韩刚君共同成立了广州盟源生物工程发展有限公司，并获得了长春长生0.68%的股权。同年9月18日，韩刚君用1932万元买下了长春长生30%的股权，以自然人身份成为第二大股东。

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在为高俊芳日后将长春长生私有化铺路。

2004年4月21日，长春高新与高俊芳签订《股权转让合同》，约定长春高新将其持有的长春长生25%股权，以3375万元对价转让给高俊芳。她当时不仅是长春高新的董事、副董事长，还担任着长春长生的董事长、总经理。高俊芳转身成为长春长生的第三大股东。

至此，高俊芳、韩刚君和杜伟民3人手中握着长春长生的大半股份。

2007年初，第二大股东韩刚君将其持有的30%长春长生股权无偿转让给高俊芳，高俊芳持股比例高达55%。

退出长春长生后，韩刚君与杜伟民随即一起南下，以2000万元拿下了拥有狂犬病疫苗生产资质的常州延申生物90%的股份，将其改组成为江苏延申，韩刚君担任董事长。之后不几年，韩刚君得到了流感疫苗、气管炎疫苗、疖病疫苗的生產批文。江苏延申很快成为中国最大的流感疫苗供应商和第四大狂犬病疫苗公司。

不过，在2007年底，杜伟民就把江苏延申的股份全部转让，套现两亿元退出，开始布局下一个阵地。

此后，高俊芳、韩刚君、杜伟民3人各自独步江湖，搅动中国疫苗市场半个天下。

2008年开始，杜伟民通过产权交易所吞下了深圳老国企康泰生物的大部分股份，控制了这家中国最大的乙肝疫苗生产商。为了避免产品种类单一，当年9月，杜伟民收购了北京民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2012年底到2013年，深圳康泰的三款新疫苗——Hib疫苗、麻风疫苗、四联疫苗获准生产。

至此，这3个人已经掌控国内疫苗产业的半壁江山——最大的乙肝疫苗企业、最大的流感疫苗企业、第二大水痘疫苗企业、第二和第四大狂犬病疫苗企业，涉及到两家上市公司：长生生物和康泰生物。

造富之路

长春长生的历史，是一部中国疫苗生物科技飞速发展的历史，也是一部不断造富的历史。

高俊芳、韩刚君与杜伟民的造福之路，都是瞄准了老牌疫苗企业——长春生物、延申生物和康泰生物。他们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迅速入手，实现完全控股，然后在短时间内拿到多个疫苗生产牌照，为上市铺路。

应该说，在高俊芳、韩刚君、杜伟民3人的疫苗企业中，高俊芳掌控的长春长生上市之路最为顺利。

2015年12月，凭借国内首批自主研发流感疫苗、人用狂犬疫苗、甲肝减毒活疫苗的光环，长春长生100%股权作价55亿元借壳黄海机械上市，黄海机械更名为长生生物。交易完成后，高俊芳家族合计持股33.70%，成为长生生物实际控制人。

长春长生成为上市公司长生生物的全资子公司，高俊芳亦出任法人代表、董事长、总经理。

与高俊芳不同的是，韩刚君与杜伟民登陆资本市场的路途并不顺利。

2007年10月，江苏延申准备冲刺IPO，但在发审会上未能通过。2008年年初，江苏延申发生了对狂犬病疫苗产品效力数据进行修改，违规提取的纯化液（俗称“小样”）替换报批签发抽检样品事件。

2009年，江苏延申被查出5批狂犬疫苗涉嫌造假，偷工减料、弄虚作假、逃避监管，疫苗抗原含量低于国家标准，达不到药效。而且已有18万份疫苗已经流入21个省107个疾控中心，全部被注射进了病人体中。

案件发生后，江苏延申总经理和五名员工被判刑，处罚金300万元。董事长韩刚君安然无事。

江湖大佬必然有其江湖秘诀，仅仅半年之后，江苏延申很快东山再起，获得了防疫部门160万人份甲流订单，价值超过亿元;不久又获得了甲流疫苗生产牌照。

不过，江苏延申的上市之路由此搁置。

相比之下，杜伟民要比韩刚君的运气好一点。

2013年12月，杜伟民迎来了最大危机。在10天时间里，共有8名新生儿在接种康泰生物的乙肝疫苗后死亡。一个月后，食药总局和卫计委的调查显示，所有的婴儿死亡为偶合性死亡，疫苗质量没有问题，向康泰生物归还了生产证书。

风波过后，康泰生物安然上市，市值从杜伟民收购时的6亿元飙升到现在的400亿元。

对于疫苗的接种者来说，疫苗就是护体的神药。而于“疫苗圈”的3位大佬而言，疫苗是造富的神器。

高俊芳买下长春长生时，企业估值为1.2亿元，2015年借壳上市时，市值为55亿元;

2008年杜伟民“吃”进深圳康泰时，企业估值为6亿元，2016年上市首日，市值达到138亿元;

江苏延申没能上市，不过韩刚君和杜伟民是以2000多万元的估值入股的，在他们重组之后，延申的净利润总额就达到8400万元。

2017胡润百富榜中，杜伟民以73亿元的身价位列第559位，高俊芳家族以51亿元位列第820位。

不是第一次

疫苗的研发、生产、运输成本颇高，是一个有风险的行业，借助资本市场，加大研发力度，提高安全保障，合规经营，必然会得到市场的支持和厚爱。

但如果细心梳理，我们会失望地发现，近年来问题疫苗事件不断重演：2004年，江苏省宿迁市妇幼保健所，以现金结算方式从不具备药品经营资格的张鹏手中购进9种疫苗共6000余支。接种过这批疫苗的婴幼儿在3000人以上。

2005年6月16日，安徽省泗县大庄镇防保所未经批准，组织数名乡村医生对该镇19所中小学的2500名学生接种甲肝疫苗。17日，个别学生在接种后出现头晕、胸闷、恶心等症状，随后，有异常反应者不断增加，到6月26日累计达到216人，其中水刘村小学一名6岁女学生死亡。

2008年，江苏延申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的7个批次共21.58万份的人用狂犬病疫苗质量存在问题。经查，江苏延申在疫苗生产过程中有意掺入一种不易发觉的添加物，使得出厂疫苗在一般检测时达标，但实际效用却大大降低，目的是降低成本，增加利润，其危害性较毒奶粉更严重。

2009年2月6日，辽宁大连金港安迪生物制品有限公司涉嫌在其生产的部分人用狂犬病疫苗中违法添加核酸物质，添加了核酸物质的狂犬病疫苗，其疗效最低的只有合格疫苗的49%。也就是说，使用了添加核酸物质的狂犬病疫苗，使用者很有可能在未来的几年甚至十几年中发病。

2009年底，广西来宾市一名5岁男童被狗咬伤，到所在乡卫生院打狂犬疫苗，21天后病发致死。经化验，狂犬疫苗为开水兑药制成。调查发现，广西来宾市非法渠道进购药品的乡镇卫生院13家，村卫生所（个体诊所）20家，查获问题人用狂犬疫苗1000多人份，货值33万多元;此外，还查获其他疫苗18个品种67个批次。

2010年3月17日，山西近百名儿童注射疫苗后或死或残，引起了政府部门和社会的广泛关注。非常遗憾的是，“山西疫苗事件”最终成为“烂尾案”。报道此案的记者王克勤也被迫辞职。

2012年，山东潍坊警方查获了一批非法疫苗案，涉及的疫苗42494支，涉案价值1.2亿元。其中包括了流感疫苗、乙肝疫苗、狂犬疫苗、水痘疫苗等几乎所有种类的疫苗。

2013年11月至12月，相当数量的南方婴儿在接种乙肝疫苗后死亡。深圳康泰生物制品股份有限公司、大连汉信和北京天坛生物均牵涉该事件。

2016年3月，山東警方破获案值5.7亿元非法疫苗案，疫苗未经严格冷链存储运输销往24个省市。疫苗含25种儿童、成人用二类疫苗。

……

问题疫苗事件频发，是资本的罪恶、监管的缺位，还是对生命敬畏的缺失？

腐败的生态圈

事实上，疫苗从研发、审批、生产、销售、采购等全环节，都有主管部门严格监管，但为什么问题疫苗事件仍然频发？

随着长春长生疫苗事件的深度发酵，揭开了国产疫苗行业“黑幕”的冰山一角，其乱象背后，腐败是重要原因之一。

由于疫苗市场竞争激烈，企业研发、审批阶段贿赂药品主管部门官员，销售环节给疾控中心、基层卫生院负责人支付“回扣”已成为行业“潜规则”。

查阅中国裁判文书网，可以发现多起与疫苗有关的行贿案。河南省商丘市宁陵县防疫站站长王峰，在2010年至2015年，担任宁陵县卫生防疫站站长期间，利用其决定采购疫苗的职务便利，仅收受长春长生业务员吴玉海给予的狂犬疫苗、水痘疫苗回扣款就达16.4万元。

除了长春长生，还有多家医药公司，也向王峰行贿，且款项均为“疫苗回扣”。

在本案中，吴玉海透露，除了给王峰行贿，他还同时给商丘市睢县、民权县防疫站站长李某、宋某回扣，回扣比例与王峰相同。

2017年，中国裁判文书网还公布了利辛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李传涛，收受疫苗回扣款及向他人索贿共近百万元。其中便包括长生生物给予的疫苗回扣款;福建政和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原副主任范治金和政和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疾控科原科长何益智，先后7次共收受长春长生业务员陈某所送现金39910元，每次收款两人平分。

腐败，不仅仅是在采购环节，更可怕的是药品主管部门官员。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仅2014年至2018年4年时间，与疫苗有关的贪腐案件便已达到数十件，涵盖全国的10多个省份。甚至，国家药监局主管官员都卷入疫苗腐败案，其收受贿赂后，直接放任不合格疫苗进入市场。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2016）京01刑初79号刑事判决书显示，2002年至2015年间，尹红章利用其担任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注册司生物制品处处长、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注册司生物制品处处长和药品审评中心副主任的职务便利，为多家药品企业在申报审批等事宜上提供帮助，单独或者分别与妻子、儿子共同非法收受或者索取上述公司给予的财物，共计价值300余万元。

如前文所述，杜伟民收购北京民海生物是怎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拿到3款产品的生产许可？

北京高级法院的一份判决书显示，2010年到2014年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副主任尹红章收受杜伟民47万元，为北京民海生物的药品申报审批事宜提供帮助。

生产造假、销售回扣、审批行贿……有问题的不是疫苗，是这个生态圈的黑幕，揭开黑幕，让关系疫苗质量安全的每一个环节在阳光下运行，问题疫苗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责任编辑 庄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