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柯《生命树》的空间书写
2018-08-07张春琴
【摘 要】 红柯的长篇小说《生命树》融合现实、理想和传说于一体,呈现明显的空间审美追求。文章以空间理论为依据,通过分析研究小说中经验空间和超验空间的变幻同构、主人公对桃源和围城的空间选择及其在现实日常中乐生的空间理想,展现小说的空间意识与审美张力。
【关 键 词】《生命树》;红柯;空间变幻;空间选择;空间理想
【作者单位】张春琴,西安科技大学人文与外国语学院。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0.026
红柯的小说《生命树》以时间为写作顺序,侧重讲述主人公们人生境遇的变化以及性格特征的发展。但其故事环境背景的异化、故事情节的淡化以及神话传说的融入,给我们呈现的不仅是时间流动中的人生历程,也呈现了广阔的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对人生历程纵向的时间描述和特有空间中横向的关照,使小说构建出立体完整的时空体。赵德利在《拓展新的审美空间》中指出,紅柯“合着现代哲学文化的良好修养和诗歌创作的良好功底,创造出了红柯所独有的天山审美空间”[1]。天山审美空间是空间意识形态在艺术层面、精神层面和审美层面的拓展,其注重空间的灵活性、无限性以及空间的结构变幻,以诗性的品格实现审美的超越。《生命树》中主人公在桃源空间与围城空间之间的选择,以及他们在日常生活困境中表现出的乐生空间理想,使小说呈现巨大的审美张力。
一、经验与超验的空间变幻
在文学领域,经验书写的主要特征是对现实中人物、事件、感受的线性记录和描写,其空间书写通常以背景的形式出现,为故事的发展提供必要的支撑。而超验书写则跳出现实生活的束缚和事件历时性发展的秩序,在现实、理想和幻想之间任意穿梭。因此,文学作品的经验空间和超验空间写作手法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作品的整体风格和审美追求。
《生命树》以新疆边地为写作背景,给我们呈现一种异域风情之新奇和美丽,而红柯的小说也跟故事的发生地一样,粗犷瑰丽,充满诗意与灵性。小说中,红柯把自然、传说和故事巧妙地融合,在经验空间与超验空间之间变幻同构,构筑起多重空间结构,使小说不再是平面的线性叙述,而是多方位穿插和交织的立体空间。
首先,在宏观层面,小说描述了在大漠瀚海中有一棵生命树,生命树由大公牛化身而来,它长在地心,每片叶子上都有灵魂,树叶飘起便成为生命,这棵树便是宇宙万物的起源。其次,在微观层面,小说引入空间意象这一概念,以此为载体,实现小说中人和物在经验空间以及超验空间的变幻同构。按照出场时间的先后顺序,小说中所涉及的意象主要包括土豆、大公牛、乌龟和生命树。小说从洋芋写起,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赋予这些物象独特的艺术和情感空间。马来新家在林带边的沙地里种了二百亩洋芋,洋芋长势很好。“马来新蹲下去,手插进松软的沙土里,马来新就摸到了肥头大耳的洋芋。”洋芋本来是生活中普通的食物,但小说中马来新对洋芋“肥头大耳”的感受,体现了马来新对洋芋的喜爱之情,也是小说以物化人基调的开始。小说在现实经验空间中对洋芋进行数次聚焦式的拟人化描写,赋予了洋芋这一普通物象特殊的情感空间。
传说中的大公牛和生命树属于超验空间范畴,不存在现实的经验空间中。在小说中,马燕红家的大公牛吃灵芝草死去后,王怀礼把二十几袋土豆和牛葬在一起。三年后,他们的儿子王星火看到生命树,并用具有神性的洋芋养生命树,直到生命树长大。同时,现实经验空间中的大公牛和生命树又通过传说上升至超验空间,变成具有神性和超脱的形象。经验空间和超验空间在回落与上升之间变幻同构,使小说的审美具有空前的张力,呈现恢宏的立体空间和诗性的意境。
二、桃源与围城的空间选择
日常、桃源和围城是空间的三种形态,在文学空间意识建构中,当代作家面对现代文明的喧嚣和异化,一方面通过日常描摹书写现实生活的困境,或以积极的形象激发人们与困难抗争的勇气,或使人们反思人性的欲望所带来的累累伤痕。另一方面,作家们以回归自然的形式构建现代的桃花源,以理想的日常作为人们自由精神的栖息地。围城书写的旨归不是记录现实,而是通过书写主人公面对现实困境的态度及选择,传达作者本身的人生态度与作品的精神导向。红柯主张文学的超理性、超逻辑、超技术性,并给作品中的人物充足的时间和空间自由成长。然而,现实的围城却是童话和传说之外无法逃避的事实,《生命树》中所描写的自然与文明带有桃源和围城双重空间的特征,其在日常叙述中将两者结合,给我们呈现现代的桃源形态与围城的突围方式。
《生命树》中描摹的桃源具有现代气息,在这个桃源里,人物和事件处于自然与文明之间,带有城乡过渡初期的特征。而桃源概念的形成主要依托大漠荒原、戈壁群山的自然环境和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人们直率、坦诚、粗犷的性格,以及未被完全异化的思想状态。小说中,马来新送女儿马燕红到城里读书考大学,实际上是希望女儿走进现代文明的围城之中。殊不知,现代文明给人们带来幸福感的同时,也使人们处于无言的忧虑和压抑之中。从此,人们远离自然,生活在狭隘的空间中,思想也日益局促禁锢,失去了原本的血性、豪放与坦然。之后,马燕红被父亲送到偏远的四棵树河上游的村子休养,马燕红再次回到乡下,回到自然的怀抱。泉水、太阳雨、洋芋和牛慢慢让马燕红活了过来,而马燕红也已经离不开这里的自然,最后嫁给了同村小伙王怀礼。马燕红婚后生活虽然辛苦,但她感到幸福满足,所以对她而言,这就是她的人生桃源。而与此相对照,马燕红的弟弟马亮亮通过自己的努力顺利进入围城。马亮亮考上了名牌大学,学习名牌专业,读完博士就在国外的研究机构就职,娶了洋媳妇,仿佛在现代文明的围城里过着优越的生活。然而,在徐莉莉的采访中,马亮亮所表达的焦虑与压抑说明融入现代文明围城中的马亮亮为功名利禄所困。
马燕红的同学徐莉莉亦是围城中人。徐莉莉考上了大学,成为当地有名的记者,但与马亮亮不同,她所处的围城是个人构筑起来的围城。徐莉莉痴迷于读书,在自己的周围筑起围城,不允许他人入侵,也不主动走出去。徐莉莉一边在小说的世界中享受每个故事和角色给她带来的快乐与满足,一边在现实生活中展现自己的才华横溢。然而,她“清洁的精神”所形成的精神围城使她的生活看似精彩,但她的丈夫杜玉浦却日益憔悴。杜玉浦把徐莉莉比喻成玉,像盘养玉一样地盘养着她,而她的封闭与自我却让一段原本美好的爱情故事带有悲剧色彩。最后,杜玉浦的郁郁而终换来了徐莉莉的悔悟。
王藍蓝是满怀幸福地走进婚姻的围城的。她认为追求自己的男生们粗糙而笨拙,而陈辉的成熟妙不可言。然而,婚后丈夫陈辉的宠爱给王蓝蓝带来的却是沮丧和挫折,在这个看似完美的婚姻里她备感窒息。婚姻的围城往往包含婚姻中各种矛盾和压力,而王蓝蓝把婚姻的裂痕归因为陈辉把她琢磨得太透,陈辉敏锐的洞察力和预见力使她感到毫无隐私。最终,王蓝蓝在“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的诗句中开始越界,从精神的背离到试图肉体的背叛,最后逃离到偏远的乡下支教。王蓝蓝走出婚姻围城,挣脱束缚,追求个性的解放和自由实际上也是对桃源的追求。
牛禄喜从关中走到关外,实际上是走出围城进入桃源的过程。新疆辽阔的草原、原始的劝奶歌,使这个原本就热爱自然和生命的陕西汉子如同进入了桃源世界。而与善良朴实的李爱琴的相识、相知、相守,让牛禄喜的桃源变得更加美丽。然而,牛禄喜对母亲的牵挂和对弟弟的纵容却使他离开妻儿,回到围城之中。牛禄喜的围城是家庭关系的围城。他对母亲的孝心值得称赞,但对弟弟和弟媳毫无条件的让步从客观上讲不仅伤害了自己的妻儿,也伤害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后来的平静和与小儿媳的和平相处,实际上充满了无奈和痛苦,而牛禄喜唯一能做的只是用金钱维持着这份所谓的和平。牛禄喜是在乎那笔钱的,也在乎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只是他没有能力掌控复杂的家庭关系。牛禄喜的围城位于关中,关中封闭的空间和现代文明的发展使许多人的思想变得局促狭隘,利欲熏心,而作为自然之子的牛禄喜自然对其束手无策。
三、乐生的空间理想
中国文化自古以来注重精神与物质的共构关系。儒家注重在社会秩序下现世的快乐,道家追求人在自然状态中的存在,尽管两者有诸多不同之处,但其所表现出的乐生的人生态度和理想是统一的。乐生是以现实生活经验为基点,关注人的基本需求,以自然温和的方式寻求对人生理想的追求。红柯从儒家文化厚重的关中平原来到自然广袤的边疆,致力实现对现实生活的突围和对理想人生的构筑,而这一追求乐生的理想之旅,在《生命树》中得到印证。
《生命树》中所讲述的故事充满酸甜苦辣,马燕红年轻时失去丈夫,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徐莉莉沉迷于小说,忽视了丈夫杜玉浦的感情;王蓝蓝备受宠爱却感到情感压抑;牛禄喜满怀孝心与善意却被伤害到精神崩溃。红柯用现实主义手法讲述小说主人公的人生历程,他所赞美的“西域有大美”并非原本意义上的桃花源。他关注人们的生存状况,肯定人欲与真性真情。人生很难能保持一帆风顺,生存之丑恶、现实之残酷凸显了生存境遇的艰难。然而,红柯对主人公们悲欢离合的叙述却温和平淡,在纷繁复杂的生活描写中体现人性之美,赋予美好心灵更多的体悟,实现人们内心的安和与满足以及心灵境界的超越。
红柯小说乐生理想空间的特点之一是对心灵超越的追求。小说中主人公们没有物质富有的虚荣,也没有物质贫乏的自卑与焦虑,他所描写的世界里只有生存基本满足后人们心灵的超越。物欲的消解与心灵的升华使原本平凡甚至艰难的人生变得充实而美好,使人达到了乐生的境界。红柯所构筑的乐生境界不是化外之境,而是日常生活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特定空间审美化后所形成的审美空间。作为人生理想的乐生境界不是出世,而是入世,是要在现实生活中获得真善美的人生信念的支持。同时,这种入世不是世俗和功利的,它超越了世俗与功利,表现出对生命强烈的执着与热爱。
生活艰难、情感波折、人事纠葛,小说如何能突破现实生活中的重重困境达到乐生的境界和诗意的栖息?诗意的栖息必然与自然联系在一起。红柯选择新疆作为小说的故事背景,通过新疆广袤的大地、雄伟的山河、浩瀚的戈壁消解世俗的禁锢。人们的人生理想、现实羁绊在自然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远离人群,静心与自然之物交流,无论是树、土豆,抑或泉水、太阳、大雨,都能使人感到心灵净化后的重生。当再回到人群,此人成为彼人,新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使其生活走近诗意。“我还记得我在天山脚下第一次听‘生命树传说的情景。这是哈萨克人对宇宙起源的解释,哈萨克人没有说这是一棵什么树,只说是一棵生命树,长在地心,每片叶子都有灵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地球是一只长翅膀的鸟,栖息在生命树上。”[2]树本是地球上普通的植物,但一个关于生命树的传说就足以颠覆红柯对树和地球关系的界定,那么自然对红柯及其塑造的主人公们的影响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人类初期对自然的崇拜或许是对自然未知的恐惧,或许是人们无助之际对自然寄予的希望,无论原因是什么,自然始终在养育人类的同时给人类带来心灵上的慰藉与温暖。人类是自然之子,万物也是自然之子,谦卑地与万物相处,才能达到诗意栖息的乐生境界。《生命树》中主人公们在与自然交流的过程中,实现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升华。
文学的主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文学的表现形式。红柯的《生命树》以人的生存为关注对象,旨在叙述现代人所经历的生活波折与困境,并通过自我解放和心灵超越走出围城,追寻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到达乐生的理想境界。红柯通过反现代性的书写,重置人与物的关系,通过消解二者的主客体区分,使之成为平等的客观存在,而人在自然中疗伤并重获生命力[3]。
参考文献
[1]赵德利. 拓展新的审美空间[J]. 小说评论,1999(5).
[2]红柯. 最美丽的树——《生命树》创作手记[EB/OL]. (2010-09-06)[2018-03-30]. http://www. chinawriter. com. cn/news/2010/2010-09-06/89420. html.
[3]王德领. 反现代性的写作:“人”与“物”关系的重新定位[J]. 小说评论,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