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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再迷信西方大师

2018-08-03河清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澍利兹装饰

文_河清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2012年,中国的王澍获得美国普利兹克建筑奖。除美籍华人贝聿铭曾获此奖,王澍是第一位获奖的中国人。国内媒体立即予以热烈赞美,仿佛中国建筑终于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该奖的确是建筑界的诺贝尔奖。与诺奖一样,普利兹克奖背后也潜藏了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文化战略。

正如我把以装置、行为为主要形式的艺术称为“美国式艺术”,这种以楞形—硬边—非装饰为主要形式的所谓“现代主义建筑”或“国际主义风格”,其实是“美国式建筑”。

“美国式艺术”的祖师爷是法国人杜尚。“美国式建筑”的祖师爷是瑞士人柯布西耶等人。就像美国人在杜尚“装置”日常物品的道路上推出了波普艺术,随后以“当代艺术”之名推向全世界,美国人也把柯布西耶等人开创的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命名为“现代建筑”。

威尼斯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是用来奖励全世界的美国式艺术——“当代艺术”,普利兹克奖则是用来奖励全世界的美国式建筑——“现代建筑”。这些“现代”“当代”“国际”的名词,背后都躲着美国。美国正是通过三个冠冕堂皇的名词,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文化霸权,操控世界“艺术”和“建筑”的主导权。

美国本是文化的沙漠,艺术的沙漠。与欧洲相比,美国人品位相对粗俗,崇尚欧洲文化艺术的精美,但二战后,为了控制西方文化艺术的主导权,与苏联对抗,美国硬把粗俗、简单、大众的东西,命名为“当代艺术”,加以神话,并在金融市场天价炒作。美国人也把形式简单、常常像小儿搭积木的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奉为“现代建筑”,大力推广,加以奖励。

美国式艺术、美国式建筑,都以否定欧洲艺术和建筑的精美为标志。

楞形建筑的反建筑

搭积木战胜了“建筑美术”,简单战胜了精致,粗陋战胜了文化!

正如杜尚的“作品”小便池,玩日常物品,是一种“反美术”,柯布西耶开创的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也可谓“反建筑”。

为什么是“反建筑”?

远古以来,为抵御自然的风雨日晒而建造的建筑,大都是三角坡面屋顶或圆穹顶。即便在干旱少雨雪的地区有平屋顶的,也非直棱直角,造型丰富多变。几乎所有人类社会的建筑都有装饰,就像人们装饰一件生活用品一样,人类有装饰自己生活空间和生活用品的天性,这是文明的本义。

“文”,来源于甲骨文里的“纹”字,即“装饰”。可以说,文化和文明,就是“装饰”本身。

而西方“现代建筑”的理论祖师爷阿道夫·卢斯宣告:“装饰是一种罪恶”,摒弃在建筑中使用一切装饰性因素。柯布西耶也有名言:建筑是“居住的机器”。他们以工业化的“功能”的名义,提倡直棱直角的“楞形”,实践上得到德国包豪斯学院工业设计的支持。

“美国式建筑”祖师爷——柯布西耶

王澍

二战后,美国出于独立于欧洲的文化战略,接受这种楞形建筑,并将其在全世界发扬光大。美国“现代主义”楞形建筑大师凡德罗设计的纽约西格拉姆大厦,还有纽约联合国大厦,可谓“现代主义”楞形建筑的典型。

这样一种“楞形”建筑,与人类历史上所有形式的建筑都截然相反,抛弃了装饰或“文饰”,难道不可以称为“反建筑”?

古希腊建筑虽然有三角形和矩形,但带有丰富的装饰。中国的天安门,端庄、整体,不露声色地带有装饰。中国江南民居的屋顶,有雕梁画栋,甚至有些太过繁复。

除了地平线或海平线,直线在自然中几乎不存在。直线更多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显现,意大利未来主义艺术热烈赞美直线。所以,直线以及直线对自然的切割,也代表了人类的虚妄,一种“反自然”的人类标记。

这种直线的切割,美国人取了一个名字,叫“硬边”,甚至专门炒出一个“硬边绘画”或“硬边艺术”。这种直角四方的“楞形”,美国人取了一个名字——“极简主义”。

许多美国艺术批评家坚称“极简主义”是真正的“美国艺术”。他们认为,别的东西都有欧洲渊源,只有极简主义才是真正的美国货。这种观点不全对,但有一定道理。因为“极简”楞形还是有欧洲的渊源(包豪斯),但确实是美国人把这种“极简”楞形奉为神圣。

努维尔设计的法国国家图书馆,被法国人讥讽为“一张四脚朝天的桌子”

无视“人的尺度”

浏览历届普利兹克奖得主的建筑作品,大部分是这种楞形—硬边—非装饰风格的建筑。除了个别得主的少数作品,大部分可谓平庸、单调,甚至恶俗,只是符合楞形—硬边—非装饰的标准。

获奖者、美国建筑师盖里的“解构主义”建筑,主要风格好像卷曲的铁皮,一片片乱堆起来,实在形同一堆垃圾。建筑的本义是“建构”,却标举“解构”的概念,只是为垃圾诡辩。

获奖者、荷兰建筑师库哈斯设计的央视大楼,就是一座“双膝跪地”的歪门斜楼。

获奖者、法国让努维尔设计的法国国家图书馆,被法国人讥讽为“一张四脚朝天的桌子”,四座玻璃塔楼根本不适宜于用来藏书。

获奖者、巴西人尼迈耶,主持设计了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亚的三权广场以及巴西议会和大教堂,建筑形式非常概念化,城市空间非人性化,结果巴西人宁愿住破旧老城,也不愿住到“现代”新城,出现了所谓“巴西利亚综合症”,也称“巴西利亚症候群”。老百姓用脚投了普奖得主作品的反对票。

这样的建筑和城市空间,从空中鸟瞰,或从照片、效果图上看,常常显得“宏伟”,但,正如丹麦批评家扬·盖尔所批评的那样,恰恰无视了“人的尺度”(见《Cities for People》),极其非人性化。

普奖得主们的作品中,愣头愣脑,头重脚轻,尖嘴利牙,出筋露骨,歪七斜八,危若叠卵……应有尽有。

小鸡在地板上跑着,特写周泽赡带笑的脸。旁边放着一个装鸡的小纸箱子,墙上的温度计显示三十摄氏度。客厅的电视播放着电视剧。周泽赡将泡好的米放在塑料瓶盖里,喂给小鸡吃。小鸡跑到周泽赡的拖鞋上,屁股一撅,把屎拉在了地板上。周泽赡仍是笑着,拿卫生纸把屎擦了,再到卫生间里按照步骤洗手。这时镜头快剪小鸡拉屎、周泽赡洗手的画面,重复多次后,在最后一次时周泽赡没有立即去洗手,而是等到小鸡再拉一次时再洗,小鸡已经长成有羽毛的样子了,同电视剧的集数变化也可显现时间的流逝。

中国“现代建筑”的卫道士们会指责我,凭什么如此低评这些普奖得主的作品?

我想说,英美文化里值得我们大力学习和借鉴的,是陪审团制度。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学法律的“精英”靠边站,相反是请出一些普通老百姓,随机抽样,从普通人中间选出代表,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常识来判定此人是否有罪。在中国,应该像陪审团那样让普通百姓来判断一个建筑是否美观,值得赞赏还是很糟糕,北京老百姓对央视大楼已作出了判定,称其为“大裤衩”。

千万不要忽视老百姓的眼光。尊重百姓,就是尊重常识。而普利兹克奖所奖赏的楞形—硬边—非装饰的抽象建筑,事实上是少数所谓“精英”对社会百姓的专制暴政。

这种“现代建筑”,并没有受到世界人民的欢迎。建筑界的一些有识之士早已提出了批评。英国建筑批评家詹克斯尖锐批评这种楞形建筑像“鞋盒子”“文件柜”,导致了“建筑形式贫困化”和“城市环境恶化”,甚至宣告:“现代建筑于1972年7月15日下午3时32分,在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城死亡。”詹克斯高度赞赏“中国的园林空间”。

我们可以借鉴这种建筑种类,可以在中国文化审美标准下,以中国文化精神为主导,为我所用。中国人从来不拒绝洋为中用,但从来都是以我为主,中体洋用。可悲的是,五四以降,中国接受西方社会进化论,开始了全面的文化自我否定,文化自卑,全盘西化,这种楞形建筑便成了一统华夏大地的主导性建筑。

文化自卑,邯郸学步

有人说,这种楞形—硬边的“现代建筑”,是与钢、玻璃、水泥等现代建筑材料匹配的,是工业化的要求。完全是伪逻辑。

上世纪初的中国,热爱中国传统建筑的美国建筑师墨菲,设计了许多学校建筑,将中国传统建筑与现代材料完美结合。其中最著名的是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和北京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他在规划燕京大学校园时,非常注重整体规划,设计了石桥和塔——未名湖畔的博雅塔。谁能想到,今天北大校园建筑里最有文化底蕴、最精华的部分,竟是老外设计的建筑。

但今天中国的众多建筑师,不认自己的建筑为建筑,只把普利兹克奖得主、“世界建筑大师”奉为神明,顶礼膜拜,毫无灵感地跟在后面拙劣模仿。

最近,中国美术馆新馆设计方案,最后入选的四位建筑师,清一色是外国设计师,其中三个是普利兹克奖得主。令人悲哀。普利兹克奖评委们,是一个小圈子,是一个玩自己游戏的同道俱乐部。普利兹克奖所奖励的建筑风格,表面看来似乎多样,但其实大体同楞形—硬边—非装饰的风格。

普利兹克奖获奖者主要是欧美人士,尤其是新教国家人士。西方“当代艺术”代表了北欧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审美”,以美、德为轴心,英、荷、瑞士等新教国家为主导。普利兹克建筑奖,也代表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审美”。

迄今为止的34届普利兹克奖,大多数获奖者都是新教国家人士,近20位。其中最多是美国人,8位。之后是 “归顺”新教审美的天主教国家人士,如法、意、西、葡,以及美洲的巴西和墨西哥。最后点缀几位亚洲人士。还有若干日本人,以及中国王澍。

所有普利兹克奖得主都必须归附这种楞形—硬边的美国式建筑。加入到这种统一、同质的“国际主义风格”,人家才会给你一块糖。同时也让更多的中国人仰望这块高悬于主人之手的糖或骨头。

“王澍基本不懂建筑”

本人一直不欣赏王澍的设计。我在2003年写的《应当绞死建筑?》一文里,不点名地批评他:“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用中国青砖装置一堵墙,也称表达了‘中国建筑空间文化的智能与神韵’。欲加之意,何患无辞?”有的年轻建筑“精英”,“本是西方现代楞形建筑的铁杆信徒,却也打着中国文化的旗幡:那是中国建筑艺术的伪子孙。”指的正是王澍。

一些中国“当代艺术”家靠杂耍中国文化符号在西方走红,如法国H先生做一个大药葫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美国C先生玩火药和占卦算命,还有X先生玩印刷术和文字……

巴西利亚新城区标志性建筑大教堂

王澍主持设计的中国美术学院新校区,一期工程的主体建筑都是楞形—硬边。中央是一个孤立突兀的炮楼,旁边是一个钢架断头桥。还有一个极简主义楞形的展览馆,像一节过度加长的封闭集装箱。没有窗户,进深短而上下高,完全不适宜搞展览。校区许多建筑的外立面,架了几层老瓦片的披檐,挡光又不实用,与北京街头现代大楼顶上建几个中国式亭子一样恶俗,或如同一个画家在画面上写几个书法字,就说是表现了中国艺术的精神,一样浅薄。

尤其,新校区建筑非常不实用,学生老师对校舍的抱怨不绝于耳。没有窗户或缺少窗户、迷宫、断头路……一次,在我给两百位中国美院硕博研究生上课时,有位同学问我对新校区建筑怎么看,我说:“二期工程就是一堆垃圾!”,结果全场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他设计的宁波博物馆,也是一座楞形建筑,同样不实用,工作人员一片抱怨声。展览空间过高,空调成难题。工作人员的工作空间又过小,压缩在一个很逼仄的空间。

就像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直接抄搬西方“当代艺术”,王澍的建筑设计也基本是模仿西方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的“大路货”,拼凑、抄搬。中国美院新校区一期建筑里,水泥墙体正面用木板门面,明显与路易斯·康的萨尔克生物研究院大楼的木板门面雷同。

据说成为王澍获奖的主要作品——宁波博物馆,一座堡垒式的歪楞斜角的东西,除了中国砖的表皮,放到西方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里,并无新意。尤其,堡垒式、头重脚轻、窗户细小的形式,抄搬布劳尔设计的纽约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

王澍的母校、东南大学建筑学院老教授郑光复先生亲口告诉我,王澍“基本不懂建筑”。我的理解,光复先生这样说,是因为王澍缺少以“人的尺度”来做建筑设计的基本功。一个建筑师首先要关注的,应是“人的尺度”,是居住者生活于其间的舒适。

王澍喜欢表示崇尚中国文化,平素以中国“文人”自居,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命名为“业余”,意在表示他的“主业”是文化。这是王澍最具欺骗性的一面,确也蒙住了不少人,在此不得不作一些说明。

王澍确是读过一些中外的书,但理解是夹生的,他的文章也是夹生的,引用杂乱。他没有进入中国文化艺术的精神维度,根本不懂中国文化艺术“中和之美”,不懂中国建筑文化里极其重要的“风水”观念。他没有意识到,他那些愣头愣脑、歪角斜边的东西,是与自然和谐的中国“风水”犯冲的。

最要命的是,他缺乏一种规范或起码的逻辑思维。他的思维和表述,充满牵强附会,会把两个全然不相干的事物牵扯到一起。库哈斯辩称央视大楼是一个美妙无比“连续的巨环,自我运转不息”,甚至“与故宫的审美相一致”,这样的诡辩术,王澍是有过之而不及。

宁波历史博物馆建筑设计的正式介绍中有:“公共空间永远是多路径的,它从地面开始,向上分叉,形成一种根茎状的迷宫结构。”王澍不懂得,在中国的园林空间里,的确可以是多路径的。但在博物馆这样一个功能性建筑里,观众明确自我定位是首要的功能。中国园林空间又被夹生歪用了。

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

↑ 牛津自然历史博物馆,用玻璃和钢铁架构建了一个哥特式建筑

↗ 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旧馆

→ 宁波博物馆内部,可以看见空间十分逼仄

王澍设计,只是杂耍中国文化而已。披的是中国文化的表皮,表皮下面是西方的楞形建筑。他获普利兹克奖,一点不足为奇。如果有人认为,西方把普利兹克奖给了王澍先生,是因为王澍先生的建筑体现了中国文化,那是莫大的误解。

勿再迷信西方大奖

中国的文化艺术,包括建筑,崇尚的是一种“中和之美”。

中,即中庸,不过分。和,意味阴阳对立、变化、呼应、运动、激荡……天安门城楼,是这种中和之美的建筑典范。墨菲的设计,也体现了这种中国建筑文化的根本精神。

中国的建筑形式丰富,空间分割自由。顺自然,重人性,达到极高的智慧。中国的园林建筑空间,不仅关怀人的生活起居的舒适,还注重人的审美享受和情操陶冶,将园林设计成一个“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空间。

中国建筑界是洋奴的重灾区。中国众多大学的新校区,都是清一色这种楞形—硬边—非装饰的建筑。无数中国的中小学校舍建筑,还有无数的中国城市建筑,也大规模的是这样风格的建筑。当今中国人生活起居、面对目睹的建筑景观,压倒性的是楞形—硬边—非装饰建筑。而中国自己的建筑种类和类型,慢慢被湮没于无影,中国自己的建筑文化精神慢慢被消解于无形。这种楞形建筑,直棱直角,在中国人的日常景观中到处给人硬邦邦的感觉,散发着戾气。

这次普利兹克奖给了一位中国人,建筑界的洋奴将更加挟洋自重,更将对中国建筑界发生灾难性的影响,使楞形—硬边—非装饰的建筑更加在中国泛滥。

普利兹克家族与洛克菲勒家族一样,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洛克菲勒家族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被称为“民主和自由的堡垒”,普利兹克家族设立建筑奖,也有意识形态的旨意。那就是弘扬美国文化,以“当代”和“国际主义”之名,消解其他非西方国家的文化。(转载于《东方早报》,有大量删节,标题为编者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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