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育与文化传承

【编者按】

近来教育话题越发引来全民关注，小学生的苏轼研究引发北大教授的反思。“小学生的论文题目都如此老气横秋吗？我心里一紧……但愿我们没有用课题上的大跃进，让孩子们从小对研究产生错误的看法。”

借由北京教育学院副教授吕俐敏的介绍，深入了解后，才知苏轼研究乃清华附小主题阅读和“1+X”课程中的一小部分。此次讨论，有吕俐敏教授对主题阅读、“1+X”课程的解读，也有清华附小副校长对于苏轼研究课程的背景介绍。也希望此次讨论，让读者们对当前的教育生态有更多洞察。

清华附小苏轼诗词大会现场

语文课程与生命教育

文_吕俐敏

吕俐敏：北京教育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2016年承担北京市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重点课题“汉字学在小学语文教育中的应用研究：从学术形态到教育形态”。同时，结合课题创立“立人字课”工作室，办有微信公众号“大磨叽和小磨叽的故事”，推广和普及汉字知识。

清华附小六年级的孩子在2017年国庆过后，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清华附小六年级学生如何用大数据研究苏轼》，引发了一阵“苏轼”热，在这个热潮中，表扬的，鼓励的，批评的，质疑的，冷嘲热讽的，中肯评价的，毁誉参半，掀起了大家对苏轼的关注。如果京东或者当当能够有数据统计，估计那段时间里关于苏轼的书一定比寻常时期要高一些。小学生的研究能够引发一阵小小文化热，可见这个社会对孩子对教育的关注。

在2018年初，接到记者的约稿，因在此事件发酵的过程中，我曾经参加过清华附小的活动。其实，几乎每年我都有机会去几次清华附小的各个校区，也因为工作关系跟清华附小的几位语文特级教师有业务往来，也拜读过清华附小出版的各种关于课程建设的书籍和几位语文特级教师关于语文教育的书籍。因此，对于这些年学校做的各种尝试与探讨，比如主题阅读，1+X课程等，是比较熟悉的。他们希望听听我了解到的清华附小的教育教学。

整理了一下网络的各种观点，一方面解释一方面澄清，希望能够给公众一个关于清华附小的更加全面客观理智的认识，便于大家评说。因为，在一位语文老师看来，一个好的评论一定是尽可能多地了解足够的信息，然后再审慎地做出周全的解释和中肯的评价，尤其是关乎教育和儿童的话题，更应如此。这其实也是语文阅读课努力教给学生的一项重要能力点——整体感知，提取信息，形成解释，做出评价，实际运用。因此，本文重点交流三个问题：

清华附小的“1+X”课程是如何培养学生的？

说到清华附小，有一个最鲜明的标识就是1+X课程和主题阅读教学。简单说，清华附小每年都会围绕一个或者几个阅读内容让学生展开主题学习，2007年《西游记》，2008年安徒生，萧红……2016年，与鲁迅相遇，2017年，与苏轼相遇。在2016年的活动中，请学生设计一个鲁迅纪念馆，这个纪念馆应该如何布展，放置哪些展品才能够体现鲁迅先生的精神风貌，为此开展了一系列的阅读、参观、考察活动；2017年还有一个二十四节气的课程，在这套课程中，要求六年级的学生把四册二十四节气的绘本改编为一册，这一次绘本要适合一年级学生阅读，并且，六年级学生要带着自己做的书去一年级讲课。2017年，当然还有苏轼。

苏轼是以课程群的形态呈现的，跨学科整合，除了语文老师，美术、音乐、数学、科学、体育老师等全部参加了关于苏轼的研究。于是，舌尖上，引发了清华园菜市场猪肉断档；画笔下，一幅幅苏轼的画像诞生；竹笛声里，苏轼的诗作得以流传；障碍接力中体验苏轼人生之多艰；书法作品中苏轼的诗词经过小学生的诠释虽然稚嫩但也许跟苏轼这位有趣的先生接近很多……当然还有大数据，小课题，研究报告……不同年级开展的活动不同，六年级学生使用的北师大版小学语文教材中，几乎每个单元都在教学生如何撰写调研报告，如何做调查，如何做访谈，这些报告，不过是苏轼研究的冰山一角而已。

其实，当你走进清华附小，感受一下那些课程，看看孩子们的日常，就不会怀疑了，因为从入学之后，他们就经历着这样的教育和学习过程。人们还质疑，这样学习苏轼，对吗？苏轼作为一位文化名人，他的诗词流传千古，为什么不学习诗词，感受他的人格魅力？我们想问的是——

清华附小高年段学校参观博物馆

高年段学生以戏剧演出对苏轼的理解

苏轼作为一位文化名人的正确打开方式，应该是什么？

人与人的相遇，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比如，遇到苏轼这个人觉得有趣，然后想进一步研究；遇到苏轼的作品，觉得好玩，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人；遇到以苏轼的名字命名的饭菜，觉得需要深究，就接着去研究；遇到苏堤杨柳，突然感觉苏轼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会，也会去琢磨……或者，遇到之后，觉得跟自己不是一个路子，就直接放弃，可见，遇到一个人，并没有什么规定的正确打开方式。这次主题的学习的题目是“与苏轼相遇”，遇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活动的组织形式，更取决于学生的接受程度和接受方式。不同的学生，选择了不同的相遇方式，如上文所言，用竹笛、用画笔、用障碍接力赛、用诗歌、成语接龙、研究报告，学生为这种相遇提供了各种可能，这不就是教育界一再提及的多元智能，表现性评价等的最好应用吗？不符合清华附小“成志育人”的育人目标吗?

苏轼的人生履历复杂，作品中各种人生况味都有呈现，很显然，让当下的小学生从情感上理解这么一位有丰富生活背景和丰富情感的文化名人难度很大，学生选择了信息时代“原住民”的优势，用电脑检索的方式完成了一次与苏轼的相遇，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健康的种子，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会发芽，当他们在成长中遭遇挫折时，会想到颠沛流离的苏轼；当他们在困境中苦苦挣扎时，也许苏轼的乐观会消解他们的那些愁闷……只是这颗种子什么时候发芽，需要岁月磨砺之后才能清楚。

并且，从学术视角思量：回到古代文学本身，用这些数据、工具去研究，也是流行过一阵的，尤其是在西方文艺理论盛行的八十年代，所谓新方法论与古代文学研究是显学。到了九十年代之后，基本上声势就弱下来了，到现在还有影响的，都是对文学对作家作品有深入了解，又能巧妙借鉴西方理论和现代工具的研究。

可见，无论是学理的审视还是学生与苏轼相遇的实践，都表明这种相遇方式没什么太大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个性化学习的需求和表达方式，当我们看到的是冰山一角时，一定想想冰山下面还有更大更开阔的冰块支撑着这座冰山，毕竟，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如何破解教育鸿沟造成的群体性焦虑？

其实有小学生作业引发的这次大讨论，其实质是对教育的群体性焦虑。这种焦虑导致了很多成人不能有话好好说，批评的语气充满不友好和愤慨，在一些文章里还贴上了所谓“中产阶级”优越性的标签，断章取义。其实，清华附小不过是在认真落实并执行我们国家的三级课程体系，其中校本课程，就是清华附小的“1+X”课程，这里的X课程就是因地、因人、因时、因势制宜选择课程内容，清华大学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高校，清华附小的学生家长群体以清华大学的教师为主，不论是因地、因人、因时、因势，这些学生选择大数据作为研究重点，趋向实用，比如跟旅游相关的小课题研究等，都受理工科家庭的深远影响。比如我们参访过的台湾深坑小学，学校的课程就是做豆腐，每个孩子都能够做豆腐磨豆浆，这些孩子并不因为课程是做豆腐而感觉跟做大数据有什么差别。

即便是大陆，这些年各所学校因地制宜开发的校本课程非常有趣，如果大家经常关注《中小学管理》这个杂志就会看到校本课程的丰富程度，放牛、割草、做饭、种植、养殖、看云识天气、地方民俗文化……都是课程开发的内容了。而所有这些内容和形式，不过都是为了丰富学生的精神世界，与实践对接，把知识转化为能力的一个媒介而已。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当前教育有多么不均衡。所以，“十九大”报告中，习总书记说：“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和落后的生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教育部长陈宝生在讲话中，谈到要“打好促进教育公平攻坚战，推动城乡义务教育一体化发展，高度重视农村义务教育，加大对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教育支持力度……努力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全面实施教育精准扶贫计划，加快实现建档立卡贫困人口教育基本公共服务全覆盖，健全学生资助制度，实施好重点高校招收农村和贫困地区学生专项计划，为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夯实根基。”这些话的潜台词就是在说教育的不均衡。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不均衡，清华附小作为中国顶尖大学的一所附属小学，既担负了清华大学那些优秀教师群体的孩子的教育任务，又担负了基础教育领域的探索与实践的重任。在这所学校，学生、教师和家长们组成了一个学习共同体，有良性的家校互动，巨大的家校合力，共同探讨基础教育的种种可能，不断地总结，提炼，推广，实践。尝试选择符合基础教育共同规律的能够推广的办学理念，在各所学校生根发芽，比如在城乡结合部的昌平校区，“成志教育”通过“扶志”来“扶智”，学校还在实践中，检验这些办学理念的效能并不断地矫正，为中国基础教育的均衡发展贡献自己的研究智慧，努力破解教育不均衡带来的各种社会难题，为各个地区的家长和学生服务。

我们必须看到清华附小的独特性是必然，也是不可复制的。因为这个群体太特殊，家长群体的特殊性决定了学生的特殊，学生的特殊要求学校必须不一样的教育。清华附小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基础教育的最前沿的探索方向——这是一个必须承认的事实，就像陶西平先生所言，“要正确地看待名校与名师”“总要有一部分学校先走一步，这是发展的自然规律，社会总是由一部分先进者来带动的。”

教育的不均衡毕竟不是一所学校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倏然把一所有情怀、有担当努力办学的学校，一个兢兢业业的教师群体，一群专心研究快乐学习的孩子，一些支持家校合作的家长，推到了风口浪尖，在舆论的漩涡里推来搡去，对有价值的基础教育探索充满没有了解、缺乏论证的怀疑，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如果真诚地想破解这种不均衡，最好的办法是静下心来，理解并研究这些名校的作为背后的学理依据，看看哪些是可以学习借鉴，能够照搬的，哪些是经过改造可以在本土适用的，哪些是这些名校特有的……我们认为，除了政府的作为之外，所有关心教育，或者教育界内部的人士们，要经历理性的研究和积极思考借鉴转化，在理实相生的相互转化中，对当下教育不均衡的窘迫以及给各种人群带来的焦虑才会逐渐化解。

与千年苏轼相遇 由志趣走向志向——主题课程群的十年历程

文_王玲湘 清华附小副校长

苏轼课程中，窦桂梅校长上示范课

2014年，清华附小“小学语文主题教学实践研究”获全国第四届基础教育教学成果一等奖。该成果以“语文立人”为核心思想，被评委专家誉为“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路径之一”。

在主题价值的引领下，清华附小语文团队将主题教学由语文学科推广到全学科主题教学，再到育人模式构建的重大跨越，形成了指向整体育人的“成志教育”理论主张与实践模式，找到了小学阶段落实立德树人的路径——“1+X”课程。

“1”，指的是优质落实国家基础课程，由学科课程与活动课程两块基石构成；“X”，指的是由“1”创生的儿童个性课程，包括学校个性课程、班级个性课程和学校个性课程。

主题教学的课堂形态也在持续探索中，静悄悄地发生着从量变到质变，从一课生发系列课的“群”雏形到主题课程群的发展之路。

让我们一起回到这十年——

2007年，主题教学研究确定“民间故事”专题。我们选取了单篇经典《三打白骨精》，以《西游记》为背景，从低到高各个年级从整本书中找到适合本年段开展教学的内容，作为一学期共同研究的重点。围绕《西游记》二年级看“小人书”学《三打白骨精》，三年级上阅读课《快乐西游行》，四年级上讲读课《三打白骨精》，五年级名著导读课《从西游记到三打白骨精》，六年级上反复叙事写作课和《三打白骨精》故事新编课。通过主题的整体构建，从一节课的教学，到围绕一本书的系列课教学，形成覆盖各年级且课型不同的系列课，成为主题课程群的雏形。

2008年，主题教学围绕童话题材《丑小鸭》的研究，创意了名篇导读课《丑小鸭》，拓展了《丑小鸭》辩论会、《丑小鸭》写作课、《卖火柴的小女孩》讲读课等相关的童话课群。此后，主题教学每年围绕修身、平天下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关键词，从人物入手研究一个主题，由“教学”促大量“阅读”，由“阅读”促深度“教学”的系列课，逐年丰富。

2016年，发挥“成志教育”整体育人功能与独特价值，尊重学生天资与性情，培育其理想与抱负，砥砺其意志与行动，成就刚毅坚卓的品质，培养学生由乐趣到兴趣，进而形成志趣，成了主题教学新发展的思考。

清华附小副校长王玲湘给高年段学生上苏轼的诗词课

正值鲁迅先生诞辰135周年，全校师生以《朝花夕拾》为主要蓝本，探索鲁迅童年的秘密，寻找自己的童年，让学生的童年与鲁迅的童年相遇，形成了单篇经典阅读《少年闰土》《阿长与山海经》、群文阅读“鲁迅的童年伙伴”“儿童眼中的鲁迅”、整本书阅读《朝花夕拾》、主题实践活动“设计儿童自己的鲁迅博物馆”四种样态的主题课程群，以儿童视角观照儿童的生命，更着眼于儿童精神成长与核心素养的落地。

2017年，苏轼诞辰980年，当面对人生的跌宕遭遇，坚毅乐观，从不丢赤子之心，为官一方，用智慧行动造福黎明百姓，活出人生最高境界审美境界的苏轼呈现在全校师生面前时，我们坚定地把年度研究的主题确定为“与千年人物苏轼相遇”。苏轼之于成志少年的意义，是延续以中华历史中的伟大人物为师生的成志榜样，一起阅读苏轼，走进他的人生，走进他的世界，以“1+X课程”学科和活动两大课程基石，去重温那个千年以前的生命思考，尝试探索用成志价值主题撬动学科内的深度学习，跨学科的创生学习，用打破学科，形成持续的、链条式的课程群学习，培养成志少年从兴趣走向志趣。

指向成志教育的主题教学课程群构建，以“1+X课程”为实施的主要渠道。

其一，语文学科的优质落实。低段学习苏轼成语，中段学习单篇古诗《题西林壁》，高段学习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望湖楼醉书》，以及从教材《戴嵩画牛》拓展苏轼组文“智慧题跋”“苏轼之交”的群文，并辅之以各年级的苏轼名句诵读、苏轼课前三分钟演讲等。语文学科的优质落实，围绕“与千年苏轼相遇”主题，深度挖掘语文学科的原生价值，生发教学价值，实现语言、思维、精神的共同提升。

其二，从语文学科到全学科的贯通。低段美术课上学生尝试苏轼成语绘画，道德与法治课《吃饭有讲究》，整合了苏轼的养生之道；中段音乐课学生学唱《念奴娇•赤壁怀古》，吹竹笛曲《水调歌头》，英语课《Sushi》尝试苏轼诗词的世界表达；高段美术课《苏轼的样子》，是学生语文课对苏轼人生的了解与阅读后的另一种表达，体育课《障碍接力》，是学生自主创意用苏轼跌宕起伏的人生地图做障碍接力跑的情境。全学科贯通，以语文学科撬动全学科多维度、多层次的全体育人，提升儿童丰富的实际获得。

其三，学科课程与活动课程的联动。不同年段的综合实践活动，低段成语嘉年华、中段诗词大会、高段戏剧与走进博物馆等，打通教学世界与生活世界，在真实场域的体验中，为完整成长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动力。其四，儿童个性课程的拓展。根据兴趣爱好的不同，学生自主选择小课题研究、美食烹饪、诗词创作、苏轼养生、苏轼书法、苏轼人文画、团扇创作等不同的“X”课程。“X”课程寻找苏轼教学与儿童生命生长的生长点和契合点，实现创生意义的学习。

“与千年苏轼相遇”的主题课程群，在主题确定和方式选择上提供了开放性的、丰富性的学习空间，内容安排灵活，不断丰满、不断生成，儿童历经系列深度、持续、完整的课程链条发生连锁反应，触摸苏轼人生的审美境界，感知苏轼在苦难人生中的豁达乐观与超越，更重要的是思考阅读苏轼与“我”的紧密联系，产生综合的育人效能。

清华附小围绕苏轼展开的课程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