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卢梭的进退之道

文_张喁

巴金不止一次说过，法国的卢梭是教他“讲真话的启蒙老师”； 托尔斯泰少年时候，颈项间悬饰一块佩有卢梭肖像的纪念章；罗伯斯庇尔热情宣扬卢梭是他进行法国大革命的导师；歌德说卢梭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罗素说“俄国和德国（尤其后者）的独裁统治一部分也是卢梭学说的结果。至于未来还要把什么进一步的胜利献给他的在天之灵，我就不敢预言了。”——了解卢梭的复杂，避免走向一种简单片面的价值观。

为什么伟大？老师没有教

人教版九年级历史教科书描述法国大革命：“1789年7月14日，巴黎城中枪声四起，愤怒的市民拿起武器同军警展开激战。这一天，起义群众攻占了关押政治犯的巴士底监狱，掀开了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序幕。”

在叙述人类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时，教科书总是如此，如同为不谙世事的学生呈上一份方便快捷的麦当劳套餐，简单、直接，有声有色，毋庸置疑，一蹴而就，根本不给你回味和思考的余地。

所以，当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考试题目为：

1789年7月14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日记中写下“今日无事”，他认为无事的这一天（ ）

A.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

B.资产阶级颁布《人权宣言》

C.处死路易十六

D.真的没有什么事

学生真的很难契合命题者的心思。

这并不说明我们的教材编撰者对法国大革命不重视，有偏见或存心误导，要知道我国是“现代民主国家”，和今天的西方国家一样，我们的国家一样脱胎于法国大革命所带来的现代民主国家形制，在国家性质上，我们都是现代的而不是传统的，是民主的而不是君权的或贵族的，可以说我们对法国大革命致以了最高的敬意和评价，要不然这一篇章根本不会出现在教科书上。

在法国大革命篇章，还有一个人的相关内容是需要学生熟练背诵的：

卢梭，法国十八世纪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著作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

实际上，即便学生熟记这段文字，并且至死不忘，也理解不了文中所提的“伟大”，为什么伟大？“思想先驱”，先驱有什么用？“启蒙”，启蒙是干什么的。卢梭本人也是这么看的，他在《爱弥儿》中谈论教育，甚至说一切书本都只是教会人谈论实际并不知道的东西，只有经过训练的卓越头脑，才能真正传承文明，实现教育的目的。对于书本传授的“知道”而不是“知识”，更普遍的后果是，学生不忘是不可能的，卢梭这样的名字，最终只能成为和历史教科书有关的符号，和梭罗什么的混同在一起。教材编撰者所用的最高评价，“伟大”也好，“先驱”也罢，不过是一厢情愿，如此历史教育，最终没有教导出有能力把握历史乃至现实的“人”。

法国大革命前的巴士底狱

卢梭的父亲从小就教诲他：“爱你的国家！”

出身和时代

卢梭早年的生平在其晚年的《忏悔录》中多有记述。为了直面自己的人性，摒弃对自己的美化， 他在《忏悔录》开篇便道明初衷：“我在从事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

卢梭的爷爷辈还是法国新教徒，为了躲避宗教迫害移居日内瓦城邦——加尔文教派的大本营。父亲是钟表匠，喜欢读书。《忏悔录》上卷是卢梭对儿时的种种回忆，包括对瑞士田园风光的描绘，因为出身平民，回忆里还包括身边的男仆女佣、农民、小经营者、下层知识分子和自己的钟表匠家庭。这些普通平民对卢梭来说是熟悉亲切的，但在晚年的回忆中，他努力揭示他们身上的思想感情、道德品质、人格，乃至性格特点，仕途发掘他们的自然淳朴的人性、光明磊落的道德情操、聪明活泼的劳动才智和丰富多彩的性格特点。

最初的启蒙主义者，也就是像卢梭这样的人类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作家们，他们的目光多专注于普通人，以及普通人的福祉。1712年卢梭出生时，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行将就木，当时的法兰西处于王朝政治的鼎盛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政治诉求也日益浮现出来，他们对这个绝对王权制的国家，提出这样的疑问：统治阶级难道不就是反动寄生的食利阶级？从王室到贵族到教会，难道不就是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既然是靠剥削整个法兰西民族来获取统治权力，难道不是背离整个民族利益的？

与英国那些显得温和，甚至是保守的启蒙运动的代表们不同，法国的启蒙主义者们是一批革命者，或至少是革命者的思想先驱，他们的一切活动都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比如卢梭，从一个平民之子，母亲死于难产而使童年缺少母爱，没有受过良好的学校教育，大几岁的哥哥离家出走音讯渺茫，父亲和贵族起冲突也离乡避祸，作为一个“思想的革命者”，10岁几乎沦为孤儿，可说根红苗正，但前提是这个浪迹日内瓦、法国、威尼斯的碌碌无为的不为人知的青年，首先得在上流社会混出点名堂来。

生活和出路

今天我们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可以总结出，在社会观上，卢梭坚持社会契约论，主张建立资产阶级的“理性王国”；主张自由平等，反对大私有制及其压迫；提出“天赋人权说”，反对专制、暴政。这样的总结看起来波澜不惊，不容易引起今天人们的“眼前一亮”。实际上，在《社会契约论》的开篇，卢梭写道：“人天生是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样的话才能引起今人的共鸣，此中的深意才使今人对两百多年前的先贤产生兴趣，并借助今天丰富发达的各类信息，向那一百年投去谦虚而探寻的目光。

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卢梭有机会开始他的跨国长途旅行。他的漫游癖好在做雕刻匠学徒以来的谋生路上早就表现出了渴求，青春美少年能够意气风发地登临阿尔卑斯山，真是件美事。卢梭喜爱自然风光，一路心情十分愉快，忘掉了一个少年的忧心事，而将感情寄托于大自然，虽然前途未卜，但却精神富足。凡是映入卢梭眼帘的东西，都令他内心感到一种醉人的享受。在每一次旅行中，不论是人迹罕至的天然美景，还是人间气息的田园生活，都使卢梭陶醉。他热爱自然，崇尚自然，对自然的陶醉，是平衡即便千疮百孔人格的强大力量，经由外力到内力的转换，自然是他最服膺的教师。

卢梭的天赋表现在音乐上。在最美好的年纪，他遇见了最美好的人，大他12岁的华伦夫人。他寄居在华伦夫人家，华伦夫人的嗓子轻柔动人，还会弹琴，她常教卢梭唱歌，还在家里举办一些小型音乐会，介绍卢梭与一些作曲家认识，熏陶激发卢梭对音乐的兴趣。后来卢梭通过自学研究，结合音乐史上前人不为人知的记谱法，即以数字1、2、3、4、5、6、7来代替Do、Re、Mi、Fa、So、La、Si音阶，写出了具有独创性见解的著作《音乐新符号建议书》。他将自己的记谱法和撰写的《现代音乐论文》以及一部名为《新世界的发现》的歌剧带到巴黎，然而巴黎科学艺术院并不买账，想凭音乐上的才能出人头地，这条道路卢梭没有走通。

转眼间，卢梭已经快四十岁了。波旁王朝暗流涌动，革命还远未发生。从十六岁到二十九岁，与华伦夫人“情人兼养母”的关系也终于完结。后人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青春浪子和淫荡贵妇的乱伦故事，事实并非如此。

华伦夫人原是瑞士佛威市的贵族小姐，享有国王年金并且单身。她为人宽厚仁爱，每一个前途无着的求助者，只要向她提出，都可以得到帮助。起初少年卢梭就是因为前途无着，经由一位神父写介绍信前去投靠华伦夫人的。夫人收留了他，又立即资助他前往遥远的都灵教养院学习。然而就在初次见面的短暂两天里，“我这个天性羞怯，遇事手足无措，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第一天，第一瞬间相处，便和她好像有了十年亲交而自然形成的那种举止随便，言谈温柔和语调亲昵呢?”（《忏悔录》）爱情就这么发生了。

卢梭的出生地日内瓦格朗大街40号

卢梭和华伦夫人1735～1736年旧居

到血气方刚的20岁，华伦夫人和卢梭做了一次认真的谈话，“到了该把我当作成年人来对待的时候了”，卢梭答应和“妈妈”同居。在这时的卢梭看来，华伦夫人此举完全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以免他走上邪路。因为“妈妈”根本不是一个喜欢纵欲的女人，从不追求这方面的满足，她只是以温存和平静，容纳着卢梭的雄武和激动。

离开华伦夫人以后，卢梭仍然保持着道德上的洁癖，从没有寻花问柳的绯闻。之后和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酒店女仆保持了终身的关系，生了5个孩子，在晚年正式结为夫妻。

漂泊的卢梭从没有承揽起照顾家庭的重任。1749年盛夏，他去巴黎访问好友（后来的敌人）狄德罗，从报纸上看到第戎学院的命题征文——《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卢梭立刻觉得在这个题目上，自己有话要讲。

卢梭和孟德斯鸠、伏尔泰

科学和艺术导致礼崩乐坏

联系卢梭的启蒙主义者身份，“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敦风化俗？”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吧？这甚至是板上钉钉的问题，难道卢梭还要反对科学进步？反对文艺复兴？

甚至，可以把第戎学院的这个命题征文，看作今天大家熟悉的一个“钓鱼帖”。卢梭不仅没有上当，而且出奇制胜，在这个命题上大做文章，从征文“选秀”中脱颖而出，一举成为法兰西的知名文人。

这篇4万多字的论文，卢梭秉持的基本意思是，人的自然出身，决定人的生而平等自由，自然是美好的，相对来说，扭曲了自然的“文明”，包括科学与艺术，被后天赋予了特权，也被进步思潮用作对抗特权的工具，在这种颠覆与对抗中，人既失去了依附于秩序的荣誉感，特权阶层变得歇斯底里地为虎作伥，也使小人得志，没有德性的煽动者投机倒把，蛊惑平民，导致天下大乱，甚至充满血腥。

如此论调，不禁让人联想起孔子的“礼崩乐坏”之说，《论语》中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记录，《韶乐》是上古舜王时代的音乐，庄严而养心，孔子称之为“尽美矣，又尽善也”；孔子还评价《诗经》中上古流传下来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然而到了孔子所处的时代，孔子说：“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说“对于行禘礼的仪式，从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愿意看了”，在孔子看来，礼崩乐坏后的“假礼淫乐”，不仅不能敦风化俗，简直就是伤风败俗，孔子和卢梭，都崇尚上古天真的自然状态，但又不是传统贵族特权的拥护者，也不相信平民有真正为自己做主的能力。

尽管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崭露头角，施展自己的雄辩和煽动，表现出了自己的天才，但他不仅不是暴力革命的鼓吹者，甚至早早就厌倦了在巴黎成名前后的生活。稍有条件，他就立即到乡下隐居去了。这时卢梭的名气也帮助了他在音乐上的运势，歌剧《乡村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还剩下两千法朗，他同时抄乐谱赚点日用，这样生活就不至于受穷了。

在隐居的几年间，卢梭写出了《社会契约论》、教育哲学著作《爱弥儿》、浪漫畸恋书信小说《新爱洛依丝》，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著作。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日内瓦著名的卢梭岛，上面有卢梭雕像

爱是不平等的起源

卢梭早期的作品都是关于科学、艺术和社会学的，在他生活的现实当中，并没有后世赖以认知其人而加的启蒙者、哲学家等标签和头衔。他继续发挥音乐上的才华，创作了《乡村预言者》这样杰出的歌剧，并且在音乐上和当时的大师争吵不休。他还学习过化学，写过相关的科学文章。他的《论人和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不是一部政治著作，为了思考这个命题，他一个人到森林中去观察和冥想了七八天，他把“人所形成的人”和自然人加以比较，从所谓“人的完善化”中，指出人类苦难的真正根源——“你们都是毫无道理的人，你们不断地埋怨自然，要知道你们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你们自己。”

卢梭对“自然人“情有独钟，他读过拉丁诗人们的作品，在古希腊，即便是奴隶，也还保留着比较自由的生活，诗人们记录了那个时代的幸福与和平，那些野蛮状态中的人，比文明人更健壮，并不比文明人更为不幸。

在十八世纪，早期欧洲文明人，已经在探讨“野蛮人是善良的”这一论题，还有人厌倦了欧洲的生活，去和北美印第安人住在一起，是什么原因使欧洲人腐化堕落的呢？卢梭写道：

“那是因为他们有了‘你的’和‘我的’之分，有了法律、审判官和教士……而且此外，财产私有制是欧洲人的社会混乱不安的唯一根源……”

“文明向前进一步，不平等也就向前进一步。随文明一起产生的社会为自己建立的各种机构，转变为同它们原来的使命相反的机构。”

“人民之所以要有首领，乃是为了保卫自己的自由，而不是为了使自己受奴役，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同时也是全部政治法的基本准则。”

卢梭认为文明源于爱，但当你坠入爱河，就会开始嫉妒，你爱得越深越真，就会不喜欢那个人了，因为那个你爱的人，可能爱着别人。你会因此而嫉妒，希望能够独自占有所爱，这就是不平等的起源。这几乎等同于老子《道德经》的思想：“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在卢梭的辩证法中，文明作为本质上对抗的、包含着矛盾的过程，每个极端朝向它的对立面的转化。后世的马克思，深得这一辩证法的真传。

自由是幻觉吗？

今天很多人认为理想的社会靠良好的契约运转，人和人之间、个人和集体之间重约守诺，达成信用，一个良好的社会由此诞生。比如人们和政府的关系，就应该像小区的业主和物业公司之间的关系，一个按时交物业费，一个尽心尽责提供服务。人们还认为，如此“契约社会理论”应该就源自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吧？

卢梭认为，社会契约不是从个人意愿角度出发的。存在着一种共同意志，高于公众意志。社会契约，是代表社会的共同意志来和个人意愿签订的契约，而不是反过来。共同意志不是个人意愿的简单汇总，从共同意志的角度，卢梭推出结论——“个人意愿受到压迫才能获得自由”，为了共同意志得以实现，公正必须被稀释，因为从任何个人意愿出发，都不会存在普遍的公正。也就是个人意愿认为属于自己利益的，共同意志不一定会作同样的判断，共同意志可能会对个人意愿指出他真正的利益所在。这一危险的理论，从法国大革命中激进的雅各宾革命派开始，成了人类后来诸多集权理论的基础。

但是卢梭复杂又矛盾，他的《社会契约论》，同时又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美国宪法的基础，极度强调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者，视卢梭为“现代性的开启者”，这是误会吗？

预警现代病的现代性导师

卢梭认为，社会之所以能达成契约的前提是，契约必须得到普遍的同意，而不是凌驾于个人意愿之上，这就是现代国家之所以能合法立国的基础：获得普遍授权。这样，国家权力实际上体现的是主权在民的思想。所以，对今天的西方国家来说，没有卢梭，就没有普选。

卢梭支持的普选，不包含女性。联系到卢梭把5个孩子都送进修道院的悲惨事实，在今天卢梭会被批为“直男癌”甚至禽兽不如了。实际上，除却卢梭未婚先育，生活窘困的个人因素，在十八世纪，遗弃甚至是流行的一种风气，甚至贵族也不例外。例如：达兰贝尔是丹森夫人的儿子，丹森夫人曾把他丢在一个教堂门口的长廊下面，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至于对女性，卢梭在《论不平等》里如此赞美：

“我又怎能忘记在共和国里占人口半数的可贵的妇女们呢？是她们给男人以幸福，是她们的温柔和智慧保持着共和国的安宁和善良风俗。可爱而有德行的女同胞们，你们女性的命运将永远支配着我们男性的命运。当你们只是为了国家的光荣和公共幸福才运用你们在家庭中所特有的纯洁威权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幸运啊……”

这样崇高地位的女性，还用参与社会事务去投票吗，根本不需要，她们只需要培养出阳刚健康的男性公民来就好了——嗯？这不是东方儒家思想吗？

至于如何培养公民，卢梭的《爱弥儿》提出了在当时石破天惊的理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则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卢梭也因之备受责备和驱逐。延续卢梭一贯上古天真的自然观，在简直是拉仇恨的标志性语言之下，他秉持以人的自由发展和自然教育为基础的培养新人的教育理想。卢梭认为，自然教育的目的是培养“自然人” ，即教育必须遵循自然，顺应人的自然本性。而需要遵循的教育方法原则是，正确看待儿童，给儿童以充分的自由。卢梭认定理想国家中的教育目标是培养忠诚的爱国者，学校教育由国家掌管；对受教育者，即使不能完全免费，国家也要给予补贴；教师需由本国公民担任；体育是教育里最重要的部分；等等。

在教育理论上，卢梭属于教育目的个人本位论的代表。在开创人类现代文明的时代关口上，卢梭甚至没有活到法国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并不是卢梭在扮演一个主宰者的角色，而是文明自己开启了自己的现代性，而卢梭本人几乎是文明的量子碎片、文明中的佛，是局部，又是整体。

卢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