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笔记
2018-08-03于坚
文_于坚
莫斯科有四个飞机场,航班晚上9点左右降落在谢列蔑契娃机场,谢列蔑契娃,这是一个女性的名字吗?机场总是有一种母性气质,表面井井有条,混乱随时会发生,总在孕育着事件。
从椭圆的小窗口看下去,大地像是一堆黑暗炭灰,闪烁着些零星的、幽暗的、萤火虫般的灯光,仿佛即将降落在西伯利亚的荒原……
诗人于坚
小城里的苏联
想象不出莫斯科是个什么地方,电视里很少出现这个城市,但是这个城市我少年时代就熟悉。
昆明街道上的橱窗里经常会出现莫斯科,一些五角星、工人农民、绣着镰刀斧头的旗帜、开着拖拉机……我的学校对面停着一栋航空母舰般的烂尾楼,我放学时要从那些粘着水泥渣子的木头脚手架的森林边走过。它太庞大了,昆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庞然大物。过了几年,这个建筑物活过来,完工了,脚手架撤去,金光灿烂,一座克里姆林宫式的建筑,这是一个博物馆。苏联人为昆明带来了博物馆和宽阔大街,这种大街也是史无前例,它马上红旗招展。
五岁那年,我父亲去北京,给我带回一顶毛茸茸的苏联帽子,一种军用的防寒帽,后面的帽边可以放下来包着耳朵,这可是昆明城里的稀奇货,特别是戴在少年头上。我很喜欢,只舍得偶尔戴一下。有一天戴着它得意洋洋地在巷子里走,经过登华街,几个蹲在巷口玩珠珠的小孩忽然一起冲过来,抢我的帽子,但是我逃走了。
小巷尽头的城隍庙旁边是一家电影院,常放苏联电影,我记得那个苏联小孩有一双软皮长筒靴,这成了我很多年的一个梦想。隔壁的邻居罗阿姨是一个学过俄语的人,高个子,但她从来没有说过。12岁左右,我读了第一本西方的书,之前我看的是《三国演义》之类,那本书是屠格涅夫的《罗亭》。我看不懂,记不住那些奇怪的名字,后来看懂了,便以罗亭自居。电影院经常放的另一部电影是《列宁在十月》,列宁发出爽朗的大笑。1973年我读了托尔斯泰、普希金、莱蒙托夫、契诃夫、屠格涅夫、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
俄罗斯是世界知识的一部分,这种知识里暗藏着一种世界观,与起源自希腊的世界观不尽相同。希腊世界观太阿波罗化了,俄罗斯有一种混沌、野性、天真、蛮横、大地感。
机场
机场当局将中国来的旅客单独集中在一个区域办理入境手续。
三个航班同时抵达,大厅瞬间挤满,一群拖着旅行箱的焦虑马蜂,疯狂地想挤进外面那个巨大的玻璃巢穴。海关冷静而缓慢,关员打铁般盖着章。只有三个窗口。穿制服的俄罗斯工作人员不时带着人马窜到前面去加塞。
在中国懂外语的人们现在哑掉了,这是一个不讲英语的世界,没人在乎什么英语。中国航班上的乘客,十个有一个会说。他们嚷嚷着英语,没人搭理。折腾了两小时才入境,那位胖胖的俄国大娘从窗台上递出一张印着格子的劣质纸片来,让我在上面签名。
机场的小卖部站着两个厨娘,微笑,爱着每个顾客,那种表情,不是因为他们会掏钱。那根红肠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红肠。我又买了一罐蜂蜜。
一辆脏兮兮的越野车来接,司机长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
莫斯科劳动者 于坚摄
莫斯科,地铁站
黑沉沉的土地。有个人骑着马跑过去。矮木屋。灯光。泥泞的道路。仿佛我们正在穿越战线,而不是前往一个城市。远东有一种巨大的荒凉感,就是莫斯科也无法抗拒,这种荒凉感来自西伯利亚的森林和沼泽,充满力量,大地的亘古悲哀。在俄罗斯马上想到大地一词。
就是在阳光明媚的五月,那种悲哀感也不会散去。人在这土地上狂妄不起来,“人定胜天”,不可能。
许多笨重的东西。粗大的下水管、广告牌、裤管肥大的工人,正在修路。人行道相当宽阔,堆着些水泥构件。许多提着塑料购物袋的人。
教堂随处可见。我一直以为莫斯科没有教堂。我小时候看的苏联电影没有出现过教堂。
建筑物的墙壁上经常出现浮雕。工人、农民、士兵,我发现了保尔•柯察金和伏契克。我想起了那本遥远的书《绞刑下的报告》。他死于盖世太保的集中营。
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莫斯科最著名的美术馆,前卫艺术,有关苏联的艺术观念相当开放,列宁、高尔基都被超现实地表现。工人、农民、士兵是画面中的主角。在世界画廊里非常罕见。十月革命的初衷,就是要解放这些人。写实的作品是多数。巡回展览画派的传统没有中断,先锋派风格也成了传统,赏心悦目、做工讲究。
地铁站
白俄罗斯地铁站附近。黎明的灰雾色中,一团团去上班的黑影急匆匆地朝车站滚去。从雾里露出来的是俄国而不是苏联。斯大林时期的建筑,延续的是彼得大帝时代的建筑风格,外表像一座宫殿,与克格勃大楼那种阴郁呆板的长方形大楼不同,像是普罗科菲耶夫的交响曲里面的一章。1916年1月29日,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斯拉夫组曲》首次演出,他亲自指挥,第二章叫做《异教之神与恶鬼之舞》。
地铁站的门是厚重的木门。从开业用到现在,无数的手流过去,木匠用推刨推成半圆形的门框被磨得象牙般光滑。在地铁的入口想到木匠,古老的手艺。听说普京从前是一位木匠。
大概是世界上最深的地铁,往下去的时候,令人绝望,是否能够生还,站在电梯上想着。阴沉巨大的洞穴,一个车间。终端有一个钢管和玻璃焊接的小房子,里面坐着穿制服的人,仰头监视着两边的电梯。电梯一出去就进入钢管焊接的隔离栏,莫斯科似乎热衷隔离,许多铁制的隔离带。有很多铁制品,铁板、铁灯、铁桥、铁大门、铁雕塑、铁椅子、铁铲、铁履带、铸铁的基督像……
候车室的拱顶和墙壁上装饰着镶着花边的壁画,主题是“无产阶级胜利了!”工人、农民、士兵、劳动模范、政委、斯大林、旗帜、广场……人群中经常遇到五角星,在帽子上,衣服上。表情坚毅,严肃。这不是一个青春社会,中年人,老年人,历经沧桑的样子。许多陀思妥耶夫斯基。
地铁驶过来,笨重,发黑,古董般的货运车厢,构件坚固耐用、色泽深沉、布满包浆,像是从托尔斯泰、冈察洛夫们的时代驶来,专门运载那些“多余者”。很少崭新的东西,几乎看不见二十一世纪流行的那种“新人”。沉默的,不看手机的人们,手没有消失在虚拟键盘上,放在衣袋里或者抓着个袋子。许多的皮革、大衣、羽绒服、厚围巾,大多都已经穿用了很久。衣着普遍低调,朴素,似乎还有点脏。也许刚刚从风雪中下来,冬装把所有人都变得笨重、苍老。大地赋予人类表情,不知道阳光明媚的五月又是如何。
旧
大街上的姑娘们可不管这一套,上面穿着羽绒大衣,戴着风雪帽,下面露出结实粗腿,只裹一层丝袜,亮丽。
一群年轻人在打雪仗,躲在汽车后面。世界立刻成了善意的战壕。
一位老妇人推着婴儿车在雪地里走,那孩子的鼻头发红。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严寒,通红的鼻子》:“你热恋乐了,可冻苦了我。”
俄罗斯圣母升天大教堂
凯旋广场,马雅可夫斯基
这不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地方,续着各种旧,沙皇时代的旧、十月革命的旧、斯大林时期的旧、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旧,贯穿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我觉得是坚忍。
莫斯科是一个培养坚强的城市,八百多年,多少事呐,1812年被拿破仑率领的法军占领,城市在大火中焚毁。十月革命、契卡委员会、红场、苏联解体……如果只看它的历史,很难在其中熬过来。保守是美的,这种保守就是坚韧。一切都过去了,莫斯科继续烤着的那个面包,此刻正在一家店的橱窗里,其中一个故意做得大如满月,一张咧嘴而笑的怪脸。
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有个橱窗陈列着革命史。有一幅照片,一位神父被刀砍之后掉在泥巴上的头,满脸血迹,五官模糊。多年前我在波士顿看过一位俄罗斯摄影家的展览,西伯利亚的犯人为了表示忠诚,将领袖像、五角星用烙铁烙在自己的胸部。
娜塔莎是一位研究生。她为我翻译。她爷爷被村里的人告密,被契卡枪杀在雪地里。我们从一个东正教的小教堂里出来时,她告诉我,许多教堂被改成了会议室。教堂入口有一个列宾画面中的人物,在卖香烛、老掉的妇人。
莫斯科买不到什么时髦新鲜值得炫耀的玩意,购物狂在这里往往碰壁。偶尔遇到小贩,兜售集邮册,要一百人民币。他们收人民币。红色的壳子,翻开,一道闪电掠过。12岁时,我迷恋集邮,有一套北极熊的苏联邮票,我做梦都想着,一直没有收全,就在里面。
教堂的蘑菇型镀金圆顶,深沉的黄金,朝大地低着头。不像西欧的教堂那样有某种刺向虚无,君临一切的傲慢。在暮色里,像是从天堂垂下的伞盖。
莫斯科飞行员赵大酒吧的诗歌朗诵会 于坚摄
沙皇俄国时代的建筑是一种旧,斯大林时代的建筑是另一种旧。那个时代似乎喜欢笨重坚固呆板的东西。随处可见的教堂也相当笨,但有一种贵重、庄严、深邃和悲哀。
街头
普希金广场本名苦行广场,从前这个广场上建有苦行修道院。普希金站在那里,苏格拉底式的发型,蝴蝶结,长袍,低头沉思。
我1972年读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那时候普希金的诗集已经被禁(苏修),我是通过地下的秘密传阅得到的,一本发黄的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穆旦,后来看了他的诗,没有大学教授说得那么好,他是杰出的翻译。“我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只希望博得朋友的欣赏。但愿我能写出更好的诗,献给你——和你的灵魂一样,也那么优美,那么纯真,也充满了圣洁的思想”,这些句子深刻地影响了我,那时候没有诗歌刊物,我的诗是为朋友写的,那些工人,那些辍学的初中生。
凯旋门广场,立着马雅可夫斯基像。广场上安装了几个秋千,一些爱人从地铁口一出来,就双双跑去,坐在上面飞起来。
马雅可夫斯基被塑造成望着未来的样子。穿着西装,戴着领巾,刀削般的面庞,目光深邃。他的楼梯诗影响过许多左倾诗人。蒲宁不喜欢他,回忆录里把他说成一个小丑。蒲宁坐在那个时代大礼堂的最后一排,马雅可夫斯基有时候跳到主席台上,他是积极分子。但他是复杂的、富于想象力的。《穿裤子的云》:“温情的人们!请用小提琴演奏爱情,粗鲁的人用定音鼓。你们都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反过来,使整个身体变成两片嘴唇!”左派诗人学会了楼梯,却从未提及嘴唇。
天下大雪,但不冷。极寒反而解构了冷。人们慢吞吞地走,恍惚觉得是一些熊或者什么活物走出了森林。很多的胖子,在这种环境里,得有更多的脂肪才能对付。这是俄国的12月,寸步难行,下雪就像晴朗一样自然。在这土地上没法走得太快。
红场荒凉冰冷,如战后的冬天,一个士兵站在严寒深处。一辆黑暗的轿车开过去,停在他面前。空阔的广场上,只有一辆轿车。令我惊讶的是,克里姆林宫里面有一群教堂,联共布就在这些教堂旁边办公。窗外那些古老的圆顶显然暗示着一种精神,一种世界观。那些低着头的黄金圆顶,他们开会时不可能视而不见。
办公机构不能进去。周围的教堂可以进,但是教堂里面没有神父,只有收票的人员,已经成为博物馆。圣母升天教堂是白色石头建造的,曾经新鲜的、从黑暗里采出来的石头已经旧了,有落日之色,停在黑暗的边上,甚美。
街上有各种面孔的人,欧罗巴人种、蒙古脸形的人,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地方。来自贝加尔湖畔的诗人很自豪她们的家乡,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
大地与诗歌
在俄罗斯和印度都能感受到大地的气息,欧洲、日本这些地方很弱,总是给我一种正乘着一列叫做科技的列车与大地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的感觉。他们的诗歌也少有提及大地,被疯狂的修辞遮蔽着。海德格尔召唤大地,但是为时已晚。
祖国,依然是俄罗斯诗歌的主题,诗人们骄傲地写着俄国。依然是阿赫玛托娃。俄罗斯还有许多大地诗人,祖国诗人。祖国依然是俄罗斯诗歌的主题。
在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参加“中国古今社会中的诗人作用”圆桌会,我发言谈到中国古代诗歌都是大地之歌,居敬之诗。道法自然,大地不只是物,更是道。临了,阿纳斯塔西亚•科罗博瓦教授走来紧握我的手,说,你说到了大地,大地!
我来参加第十届莫斯科诗人双年展。开幕式之前,莫斯科市政府举办招待会,杜马主席主持,他是一位戏剧导演。他说他也偷偷地写点诗。我朗诵了《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这是邀请方选择的,已经译成俄语印在小册子上。在市政府的会议室里朗诵这首诗不可思议:
像诗人的女儿
总是与幼儿园保持着一致,
然后在被教育学弯曲的天空中,
被弯曲了
它不能不弯曲,
但并不是为了毕业
而是为了保持住潮湿。
在中国这种地方极少朗诵诗歌,就是朗诵,也不会选择这一首。
诗歌节的主席说,十年前他参加了巴黎的诗歌节,回来就在莫斯科搞了这个诗歌节。朴素,美丽而混乱。俄罗斯人办事很像中国人,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满不在乎、临时改变主意。中国人倒是越来越循规蹈矩,非黑即白了,曾经是道法自然,信奉“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齐物论》)的民族呐。
这个诗歌节不像西方的诗歌节,自命不凡,冷冰冰,诗人之间缺少互动,如果你不会讲英语,你就是一个无人搭理的怪物。我们从早忙到晚,一场朗诵接着一场朗诵,在风雪中奔走。亚非学院派出十多个老师学生来当翻译,俄国人的汉语讲得流利而没有外国腔。有人练习书法,在西方汉学家中我从未遇到。
诗超越一切,就像雪,落在教堂、红场与面包上的速度是一样的。诗的神秘在于,我们这些诗人在一起呆了一个晚上,彼此说什么都听不懂,但知道什么是诗。
去卡卢日斯卡亚广场,在俄罗斯国立少儿图书馆与几位童话作家一起朗诵,图书馆布置得像一个童话世界,花花绿绿的墙。听众除了五六个大人还有一个小孩,坐在他母亲腿上。那位垂垂老矣的儿童文学作家穿着一双起码穿了二十年的皮鞋,鞋底被磨得像硬纸板那么薄。童话作家来了7个。
诗人安德烈是一位透视科医生,他曾经做了一个作品,请诗人去他的X光机做透视。然后展览那些片子,诗人的肺叶。我问他,诗人的肺里是不是都是语词?不是,全是病。他们喝太多酒。他是一位好诗人。
阿里克教授将他的诗翻译成汉语初稿,将我的诗翻译成俄语,我们讨论,修改。安德烈的诗写得好,我润色了两首,这是其一:
小时候我知道
鱼缸是聪明的鱼发明的
这是一面透镜
通过它可以更明白地看
大人和孩子
这样更朴素
与其通过混沌的
海浪
过了四十年
有学问的鱼一条条死掉
沿着污水管游走
腹部密封着
黑暗的研究成果
故乡大海默默向它们致敬
伟大的葬礼在咸水中举行
一位北京的记者问我,这场活动对于中国诗人走向俄罗斯、走向国际,有哪些影响?没什么影响。就是几个汉语诗人对百把个俄国人读了他们的诗,而那些读者大多数沉默。
我讨厌“走向国际”这种贸易口号,诗属于祖国、大地、水井。我以为今天最重要的是回到中国,自从拿来主义以来,中国离祖国已经太远了。俄罗斯没有走向世界之类的口号,世界其它地方也没有,如果真的自信,世界自会走向你,而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临别,俄罗斯人送我们每人一袋子贝加尔湖边黑土和一粒树种,为自己的大地自豪。
翻译我诗歌的译者悄悄地送给我一本日记本,印制得十分考究,鲜红的封面上印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模压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