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读《金锁记》与《怨女》
2018-08-02林俏华
林俏华
改写自己早年的作品在中外许多文学家的创作过程中是一种屡见不鲜的现象,有些是因为作者迫于当时的某些方面的压力不得以而所致,有些是因为作家本身创作灵感的枯竭而炒冷饭的行为,但更多的情况则是因为随着作家自身思想观念和对世界的看法的改变而对自己早年创作的作品不满意而进行的改写。但是不可否认,就好象现在电视剧流行拍续集但是对续集的评价极少可以超过原剧相似,这些改写后的作品通常超过原作的现象并不是很多,通常常见的反而是某些作家由于对自己早年的经典进行的改写而遭到批评家的诟病,被文学史的记载所忽略,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晚年对《茶花女》的改写,可以视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现象的典型。
张爱玲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著名的作家与奇女子,她对自己的作品的改写也显出其独特之处。我个人认为最能体现这一点就属她对自己早年的经典之作《金锁记》的改写。因为张爱玲对《金锁记》的改写,实在是其个性与创作理念的最好体现,不同与她将《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仅仅是名字和结局的简单改变,其中的原因一看就知道与当时的政治有关。张爱玲将《金锁记》改写成《怨女》的过程是颇费心力的,因为她是先用英语写作然后翻译成中文的。对于这样一篇已经取得极高评价的作品的改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当时无论是从经济还是名声的角度,张爱玲都不再需要像当初“出名要趁早”是一样,当时的她何必又要去重复前人走过的那条可能导致晚节不保的道路呢?
读张爱玲的作品,能十分明显的感受到她作品中有一种隽永苍凉,平淡自然的气质。但是我在读《金锁记》的时候却很难体会到这种在读她的其它作品时极易体会到的感受,《金锁记》通篇给人的感觉是阴森可怖,将人那种由于过分自我保护而导致的损人不利己的变态心理刻画的入骨三分,从这一点而言,《金锁记》不愧于它在张爱玲作品中所占据的地位。我想所有读过这篇小说的人都会对主人公曹七巧那像剃刀片的喉咙印象深刻吧。她用她独特的智慧毁掉了女儿长安和童世舫的婚恋,逼得儿媳妇芝寿以及娟姑娘先后送命。可以说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对曹七巧是没有丝毫同情与怜悯之心的,过多的刻画的是她令人感到可怖的恶毒与变态扭曲的心灵,从结尾的文字可以看出,张爱玲到最后都没有赋予这位妇人一点点可以值得人们去同情而不是去憎恶的品质,因为她至死也没有对她的行为有丝毫的忏悔。
所以说从这篇中篇小说的各方面而言,无论是对曹七巧这个人物的塑造,还是对小说整体气氛的渲染,都是十分成功的。即使用那种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都不得不承认这篇小说矛盾的尖锐,主人公反抗精神的彻底。而即使从一般意义上的审美与阅读来说,这样一个中篇的写作也是很成功的,内容的充实,矛盾的尖锐,可读性强。这一些使得这篇小說无愧于被傅雷先生称为“文坛最美的收获”。
但是为什么张爱玲偏偏要对这样一篇已经为批评界和读者所接受的优秀之作呢?我认为是必然性的。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张爱玲创作上的美学观点。她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十分直接的指出:“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张爱玲在创作过程中并不是十分偏向激烈的主题。就像她所说的壮烈,她认为这是缺乏人性的。从这一点我们就足以解释为什么张爱玲要改写《金锁记》。因为《金锁记》无论从文章的创作还是人物的塑造,都是与张爱玲所阐述的自己创作的审美取向不同的。所以改写不可避免。
我们读过《金锁记》,再来带着对比性的观点阅读《怨女》,发现基本故事的情节构架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在将中篇扩展成长篇的过程中充实了一些必然的情节故事,一些次要人物的刻画也更加具体生动。相对与《金锁记》中曹七巧似乎一成不变的性格,《怨女》中主人公姜银娣的心理扭曲变化可以看到一条发展线索,更多的是在社会和家庭的压力之下发生变化的,这就将责任和悲剧的产生与更广阔的社会环境联系了起来。这样主人公的性格悲剧不再仅仅是自己的原因了。作者对她的态度也就更多了一层怜悯与同情。比如,同样是对临死的描写,相较于《金锁记》中至死也不原谅的激烈,《怨女》中就更多了一层苍凉与委婉的意味。
同样是对临死的描写,《怨女》中张爱玲对主人公的命运际遇给予了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宽容与谅解的成分压过了厌恶与憎恨。文章的整体气氛苍凉委婉,与《金锁记》激烈的矛盾冲突,强烈的控诉对比,《怨女》不再那么激烈那么夺目,更加的平淡自然,符合了张爱玲自身的审美取向。有一种绚烂归于平静,繁华落尽后的感觉。
所以综上所述,张爱玲将《金锁记》改写《怨女》的过程,体现她对自身创作的审美取向的坚持和实践,是张爱玲创作理念与艺术风格成熟后对自己的一次自觉地超越。撇开对于这两篇作品孰优孰劣的争论,仅仅从这种对自我超越的追求方面,我们就应该对张爱玲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