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
2018-08-02黄熙童
黄熙童
1
“所以,你在背字典吗?”她好奇地侧着头打量着。
“不,不是。”他说话时很温柔,像那些不猛烈的海浪温和地抚摸她的脚踝又狡黠地退去,碎花的亚麻裙附着柔软的细沙像在昭示什么似的张扬地飘着。
“那,再见吧。”她朝海边的陡崖走去,她知道这是一条完全不可能通过的路,不过没关系,这样返回的时候还能再见上他一次。她浅笑着,提着裙子走远。
“祝你好运。”他在她身后轻声说。接着又重新坐回陈旧的塑料椅上。看着眼前起起伏伏的潮汐。
这个结尾是不是太普通了?女孩在下铺架起脚,她想表达的是现实主义爱情和浪漫主义恋爱之间的冲突与和解,要怎么将故事变得更丰满呢?事实上,她又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一开始她就以教科书式的评判口吻来批注这个故事,为的是让它看起来充满意义,但事与愿违,不着天际的想象重又变得扁平。
十三号车厢的十一号隔间暂时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最好,一天两夜的漫长旅途足够想很多事情了。至少能捋清楚“亚麻裙”和男人将要演绎出一场怎样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沈阳的天黑得晚,在风雪到来以前,她结束了这次自由行。开学的日子让她不得不尽快回到湿暖的南方。这是一列从沈阳开往三亚的火车。是最便宜的一列。一想到接下来的三十多个小时都要待在这哐哧哐哧的火车上,她就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掏弄着脚边的袋子:海鲜味,浓汤猪骨味,酸菜味,红烧牛肉味,她特意选了四种口味的方便面,似乎这样枯燥到极致的回程才显得更有趣些。
男人其实是她在旅途中遇到的一个指路人,她越想越后悔,当时自己怎么没有掏出手机和他拍张照、留个微信,当然这种没有实现的愿望是不能出现在小说里的,因为太俗气。所以接下来的情节只能是“亚麻裙”在浪漫和现实的抉择中绝望地自杀。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给全文增添一种神秘乃至回味无穷的韵味。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十一号隔间里的四张床就只空出一张了。
她的上铺是一个胖女人,看上去就像网络上流行的那个“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的表情包。胖女人站在床前狭小的通道上捣鼓着一箱箱的行李,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厌恶地皱了下眉头,把头扭向另一边,可当她突然看见旁边的隔板粘着一团风干的粉红色口香糖时。她不得不将头又扭回去。
宽松的男友风衬衫在胖女人身上晃悠着,这使她更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了。整理完后,她把一个大袋子放在公用桌子上,看来是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
“这要怎么上去啊?”胖女人苦笑着张望。
“那儿有踩踏的地方。”她起了个身,指了指床尾那个突出来的小铁板。
胖女人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好多层下巴挤在一块,蝙蝠又变成了沙皮狗。她笑出了声。胖女人抓着白色的铁栏杆奋力地转身,但是很显然好几次都没使上劲。她重新下来。干脆把柱子一样的腿竖在桌子上。
等到胖女人终于上去后,她才看清楚对面下铺坐着的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正从皮革行李箱里掏出一件件衣服,把它们搭在支撑用的短铁杠上,蓝色的条纹,黑色的条纹,棕黄色的条纹……
过了好一会儿,老头终于踏踏实实地坐在床铺上,紧接着打了一个长达五秒钟的哈欠,起伏不停的啊啊声让她感到厌烦,犹如婴儿毫无意义的呀呀声抓住听众的耳朵,攀住他们的眼球。与此不同的是,一扭头看到的是一张苍老枯槁的脸,如同大雪掩盖下早已发黑的树皮。
她戴上玫瑰花香味的眼罩,闭上了眼睛,这种所谓日本进口的一次性眼罩将双眼焐得发热,混沌中她还听到隔壁车厢的小孩连蹦带跳地在唱“一闪一闪亮晶晶”。另一个小孩喊道“我求求你别唱了”。她能想象另一个小孩听着朋友唱走调时的神情有多绝望,正如她现在一样,可她不敢吼对床的那个老头,求他别再打呼噜。
在都市夜生活才剛刚开始的时候,车厢的灯已经关了。只能释放十分钟热量的眼罩掉到了地上。影影绰绰的车厢像被外面巨大的光影飞快地吞噬又吐出。借着外面闪烁不定的灯,她看到手表上最短的那根针已经指向四了。
对床的老头发出持续不断的鼾声。宛如发电机的轰鸣。她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瞥见老头沉沉睡去的样子,苍白的被子无精打采地搭在他身上。
列车突然制动了,床边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公共桌子上接二连三地滚下来了。在微弱的灯光射进来的时候,她看到胖女人的袋子开了,里面十几盒泡面滚了出来,花花绿绿的。
2
身边都是黄色的结实卷曲的荆棘,一阵刺鼻的粉末气味慢慢地淹没她,超过她的腰部,盖过她的头顶,她闻声看到瀑布一样的巨大水流在慢慢靠近她,雾气氤氲中她看到熟悉的N层下巴。
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了。“哈哈!我们把她吵醒了。”胖女人的声音粗犷沙哑。说罢向她吐了吐舌头。昨晚滚落一地的杯面又重新摞好放在桌子上,胖女人吸溜吸溜地吃着味道浓郁辛辣的面条。
“你要吃吗?我还有多的。”胖女人指了指桌上,小心翼翼地问她,“女孩子要吃早餐。”
她摇摇头,旅途的疲惫让她并没有什么胃口。
“你三十几啦?”老头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胖妞朋友,她也是东北人,卷舌和抑扬顿挫的腔调显得过分笨拙,所以经常被南方的同学模仿取笑。
“26。您以为我多少岁啊?”胖女人吸溜一大口面。
“没……没,我就说是三十以下的。”老头结结巴巴地回答,又问,“你是哪里人?”
“四川自贡的。”胖女人大口大口地喝着剩下的黑乎乎的酸辣汤。
“噢,四川我去过。老好嘞!”老头生硬地转了话题,松了口气似的挠挠花白的头发。
接下来的对话无非是些无厘头的问答,整列列车里的陌生人之间几乎都发生着像小学生练口语一样的对话,这样的举动除了能杀死过分充裕的时间以外,还能满足像爆米花机里不断膨胀的玉米似的好奇心。
老头和胖女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她眯着眼睛倚在隔板上心不在焉地听,迷迷糊糊地知道,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每年都有半年时间回到沈阳照顾卧病在床的九十多岁老母。现在则要回广州带孙子。胖女人的目的地是中山,她将手机上的小视频放到最大声,那是雨水坠落的声音,她一边循环播放着那段只有五六秒的视频,一边焦急地自言自语,嘀咕着台风会不会影响中山。
“小姑娘,你是大学生吧?”可能在无话可说后,他们把话题指向了她。她只是小声地“嗯”了一声,始终不想加入到他们的对话中。
“学啥的?”老头又问。
“汉语言文学。”
“啥子哟?哈哈。我不懂。”胖女人爽朗地笑着,“听起来好厉害,你要加油噢。”
“就是……学中文的。”她耷拉着厚重的眼皮,简洁地解释道。
“噢,中文啊,以后可以当个记者、编辑或是作家。”老头转着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说。
出乎意料,她第一次听见别人没有慨叹“女孩子当老师好啊,有寒暑假,耍耍嘴皮就能赚钱”。她无比反感别人将自己的未来与“教师”联系在一起,她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从事这种职业,她所向往的是写一本小说,有人排长长的队伍争相购买,请求她的鼓励和拥抱,将她视为一个闪闪发光的传奇。
“我就是业余作家。偶尔给《人民日报》写写文童。”老头继续说,“想写出好文童最重要的是去实践……”恍惚中,她听到老头说他是军人出身,后来写了关于部队在半路上粮食莫名不见的故事,被伯乐发掘出来进入新闻界,退休以后就以写作为生了。她不时应和着,像听故事一样礼貌地点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写出一举成名的旷世之作,她已经预见不久的将来她就要面对成群的孩子,从事着自己最不喜欢的职业。
耳边突然清净了,她看了看老头,他正朝她微笑,“就这么定了,孩子,当作家!”
这大概是在火车上听到的最让人神清气爽的一句话了,她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回报老头赠予她的一个小时分量的鸡汤。老头像是讲累了,侧着头看向外面闪过的江河、草地。
她翻起了手边的杂志,她有旅行时随身带一本书的习惯,在没有信号的火车上,书是最好的选择。一篇《出版社里的小说家》把她吸引住了,她的梦想就是写了睡,睡了写,赚大把的稿费,环游世界,经历各种新奇的事情。她的这种海市蜃楼般的美丽梦想注定了她只是个空想家,毕竟已经过了一夜了。“亚麻裙”和男人的命运还是那么捉摸不定。
脸上长满大胡楂的乘务员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昨晚上看到的小车边缘的那包真空花生居然还没掉下来,一个小屁孩或者一碗沸水的突然出现,使得小推车上的几瓶雪花啤酒发出哐哐哐的碰击声。
她一边慢慢地吮吸着盒装牛奶,一边看胖女人又迫不及待地揭开另一桶方便面的盖子,哗啦啦地将所有作料都倒进去,用肥胖的手指弹击着包装袋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刚才胖女人一直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只是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溢出的粉末飘散着,融入混杂着脚臭、烟味、皮革味等说不清气味的空气里,她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很想一锤子砸开列车的双层窗,把里头的空气彻彻底底更新一遍。
3
老头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喧哗幼稚得近乎浮夸的儿童歌曲。
“哎,妈!”整整响了一句歌词的时间,老头才接通电话大声地回应着,可才说了这一句就挂了,他把巴掌大的黑色诺基亚放到枕头下。
“噢,我妈。估计躺着无聊了,按手机玩,可她又没办法说话。”他刚好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哎,人老了就是这样。”说罢,他张大嘴又打了一个抑扬顿挫的长长的哈欠。
胖女人已经乐呵呵地吃完面,爬上上铺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反正没有再踏到公共桌子上。老头也麻利地换好蓝白相间的睡衣。直直地躺在窄小的床铺上。
“现在到哪里了呢?不知道广东离广州有多远?”她已经能够想象到,上铺的胖女人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托着腮帮子,趴着看玻璃窗外跳动的景色。可是当听到后面的问题时,她扑哧一声笑了,为了不让胖女人觉得尴尬,她又假装千咳了几声。
“广东是一个省,广州是它的省会城市。”老头不紧不慢地解释。
列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从辽阔疆域的北部开往南部。床边的双层玻璃像高清的电视机,无休止地播放着单调的画面。纵使列车从小麦驶向水田,从湖海驶向鱼塘,视线所及不过是仿佛按了快进一般的模糊景色:清一色的行道树。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
现在,正午的阳光洒进来,她听着催眠的钢琴曲,愣愣地看着上面的床板,看到空气中飘浮着的细小灰尘,她摸摸书包的隔层,发现一次性眼罩已经用完了。她瞥向旁边的老头,他正皱着眉头紧闭着眼,将一只手放到额头上。
她直起身来拉了拉半边的蓝色窗帘,另一边却够不着了。
“我來。”胖女人一只手攀着铁栏杆,探出小半个身子用力一够,将另一边的深蓝色窗帘也拉上了。
白昼变成了浅浅的夜。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