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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在“文革”中的逍遥

2018-08-02宋凤仪

书摘 2018年4期
关键词:风筝院子

☉宋凤仪

漫长的岁月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剧院由四位青年贴出第一张大字报,随后,停止了排戏和演出,罢了当权派的官,单一地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运动开始,我们并不懂得这场运动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种思想状态里跟着运动走。我们首都剧场的后楼及排练厅满是大字报,一夜之间出现了好几个群众组织。人数最多的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接着就是“从零开始战斗队”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把历史上没有政治问题的人都收纳进去。朱旭当时也被收纳进去。没有几天,组织内部分裂成两种不同观点,一种观点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把所有当权派都看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律揪斗,另一种观点是要对于具体的事和具体的人要进行具体的分析,不该一律都打倒。朱旭是后一种的主张者,他不赞成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把当权派都当成敌人来对待。由于两种观点的不同,对方抓住朱旭哥哥在台湾的借口,给他扣上一顶“狗特务”的大帽子,清理出“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其实从北京解放开始,朱旭就失去和他哥哥的联系,他哥哥在台湾的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

不久,对方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揪斗四大“牛鬼蛇神”。这四大“牛鬼蛇神”就是梅阡、牛星丽、朱旭,还有剧本创作组的王治安。他们都戴上纸糊的尖顶帽子,身上挂着黑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大白字。这是剧院第一个全院批斗大会,揪斗的理由是“他们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黑基础,是被培养的黑苗子”。朱旭比别人更多了一条理由是“他哥哥在台湾,他是特务”。

朱旭的脑子里有许多不明白的问题,他去找英若诚谈心。英若诚的家里也常去一些老友共同谈论,当看到有不实之词的大字报,他们联名写出给以驳斥的意见,集体签名为“英家门楼”。“英家门楼”贴出的大字报,不管是群众还是进驻的工宣队、军宣队都十分重视,因为在诸多大字报中,他们是讲马列主义理论和政策精神的。

初冬的夜里,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我家突然被袭击。红卫兵来抄家了,他们翻箱倒柜,除了把唯一的一点我父母传给我的一些贵重首饰抄走以外,没有找出任何反动证据。这四五个红卫兵又直奔童弟家,朱旭正和童弟喝酒呢!红卫兵横冲直撞地闯进童弟家。红卫兵:“朱旭!你还在这里喝酒,走!跟我们走!”

说着就要动手,朱旭怒问:“放手!你们干什么?”

“你要接受红卫兵的审查!”

“审查我什么?”

“审查你什么?你是‘英家门楼’的!”

第二天清早就听说英若诚夫妇被捕入狱。可是朱旭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通过各方面了解才得知,他并没有被送进监狱,而是被关在首都剧场的小黑屋里。所谓的小黑屋就是洗照片的暗室。这间暗室,因为无论黑夜白天,阴天晴天总是黑的,很适合洗照片,后来就成了专用的暗房。那里阴暗潮湿。平时朱旭就总离不开酒,用它驱寒和解除风湿。现在,我看着家里已经用枸杞泡好了的一瓶瓶的药酒,无法给他送去。

关进小黑屋以后,造反派只审问过他一次,让他揭发“英家门楼”一些人的反动言行。但是“英家门楼”里根本没有所谓反动言论的人,朱旭知道英若诚既不反党也不反人民,揭发什么?他决不肯为了保全自己而说话就不负责。用朱旭的话说:“咱们不能做让人在背后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事!”

不久,造反派也醒悟到,想从朱旭嘴里揭发出他们想要的英若诚材料是不可能的,反倒得一天三顿饭地养活着他。群众意见也很大,又抓不着朱旭本人的问题,既没有历史上的政治问题,又没有经济上的贪污,也没有乱搞男女关系的生活问题,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朱旭就是潜伏的特务。实在找不出罪状,无可奈何,15天后只好把他放了。但是任何活动都不许他参加,从此,他倒成了逍遥派,那时管这种情况叫做“挂起来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10月份,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小闯。造反派勒令我们从首都剧场独居的二层小楼,搬到史家胡同的大院里,由老保姆带着刚出生的二儿子和八岁大的大儿子同住在第一层院子,比较大一点的平房里,那里是孩子们的卧室、厨房、兼做饭厅三用。我们两人住在后边的海棠院,一间不足八平方米的小屋。房子虽小,院子挺美,典型的四合院,周围都是回廊,方方正正的院子里的每个角都种有一棵海棠树,因此得名“海棠院”。屋子小得放不下双人床,怎么办呢?朱旭开始动脑筋设计。他把双人床变成两块单人铺板,底下平放两个樟木箱子,一块铺板紧靠着窗台放好,把另一块铺板安装上折叠的合页,白天就把它竖起来吊挂在墙上,可以腾出一块地方走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关好门再把它放下来,仍是一张双人床。对面的窗台钉了一块一尺宽、一尺半长的小木板做成折叠桌,写字的时候把它支起来,不用的时候就放下,这是他自己动手制作不占地方的袖珍小桌子。

朱旭

精心养鱼

朱旭自从被放回来以后,再没有人让他揭发问题,也没有人来干扰他的生活。凡事他都不闻不问,比任何人都自在。可是人总要有点精神寄托,干什么呢?他每天想方设法地陪着大儿子用“玩”来消磨岁月。平房的好处很多,可以养花养草,还可以养鱼。最初,他特意从通县买回来四个最大的瓦盆,专为养金鱼用的,放在院子里我们小屋的窗下。金鱼的品种也不少,在太阳底下晒两大鱼缸的水,为了给金鱼换水用。每天都喂活鱼虫,他经常蹲在缸边观鱼跃,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

不久,他又发现热带鱼很好看,但是根据我们的居住条件,没有放鱼缸的地方。他冥思苦想,硬是在铺板接墙处挤出一块放鱼缸的地方,勉强能够把腿伸直。最大的好处就是躺在床上能看见脚面前的鱼缸,彩色缤纷的热带鱼游来游去很好看,感觉到了海底世界一样,使人心胸宽阔,还成了斗室的一景呢!

热带鱼比金鱼娇气得多,水必须保持恒温,一星期换一次水。为了保证鱼食的新鲜,每天早晨五点钟朱旭就起床,骑着自行车到建国门外的小河边去捞鱼虫。七点钟左右,他带着满满一桶鱼虫回来,到家后马上涮洗鱼虫,只要多放一会儿,鱼虫就要死一片。把河水里的脏东西和死鱼虫都清洗出去,剩下的干净鱼虫储存一部分,下午还要喂一次。等鱼吃上了食,朱旭才能进早餐。

有一次我要到朋友家去,想换一双长款式的丝袜,在放袜子的抽屉里遍寻不着。我真纳闷儿,我们家只有两个秃小子,谁会穿了去呢?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段时间,偶然帮朱旭清洗渔具,才发现这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捞鱼虫的网子,都是用我的丝袜做的。我质问他:“你怎么把我的丝袜都做成渔网了呢?我穿什么呢?”

他理直气壮地说:“只观赏,不付出?哪有这么好的事?”

“那你倒是跟我商量一下呀!”

“商量什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他得意地笑起来,真拿他莫奈何,我只能望着他长叹几口气。

五月风和日暖,供暖早已停止,可是我们不满八平方米的小屋里又重新生起旺盛的小炉,要保持在24摄氏度以上的温度,窗帘换成薄呢子的,不让光线透进来。因为“红绿灯”要分娩了,没有高温和昏暗的光线它是不产子的。朱旭一刻也不能离开这间又黑又热的小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鱼缸,只要看见甩出小鱼,刻不容缓,马上捞出小鱼放到另一只烧杯里,否则小鱼很快就会让母鱼吃掉。在这种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一分钟也不能离开人,要上厕所了,大儿子来守着,三顿饭都从前院送到后院。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总看不见他出来,就问:“朱旭呢?又让造反派给抓走了?”

有的老太太知道他在分鱼,就说:“没有,在屋里坐月子呢!”

一时,这件事就被全院子的人传为趣闻。

动手做风筝

风和日暖的时候,他就带着孩子们到天安门去放风筝,进而就想自己制作。买来有关做风筝的书,他一天一天地坐在屋里研究着怎么做。他又到山货铺买来一根根的大竹竿,把必要的工具都准备好,就动手做起来。要做成风筝并不难,做好以后能够飞起来很不容易。朱旭做的风筝很精细,他曾经做过一对民族形式的宫灯,六角形的,周围的灯架子仿红木雕刻,下边用丝绢糊的灯面,请《茶馆》戏组的著名舞台美术设计王文冲在绢上画的花、鸟、鱼、虫,从整体看很富丽堂皇,从每个部分细看都很精巧,单看画面就是12幅花卉,都是中国的工笔画。这对风筝飞起来飘逸多姿,引来天安门广场游人的喝彩。这对风筝是插活儿,就是可以装卸拆开,折成一个薄片装进口袋里。不放飞的时候把它挂起来,也可以作为工艺美术品欣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它被北京市风筝协会发现了,执意借去参加他们主办的颐和园风筝展销会的展览。一位美国游客在展览会上看中了这对宫灯,愿意出200美元购买,朱旭舍不得,他坚持只做非卖品展览,不做商品出售,给多少钱也不卖。为了好好保存它,专为它做了一个大纸盒子。1995年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栏目做过他的专题报道,其中提到这个风筝,栏目组想把风筝的全貌拍摄下来。朱旭从阳台上取出来时才发现风筝已经全部焦脆了,存放了25年,事实上还是没有保存好,他很惋惜。

蹒跚的雏鸭

春暖花开的季节,门前总有人来卖小雏鸭,淡黄色的绒毛,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十分可爱。两个儿子恳切地请求要养几只,于是朱旭买了六只放在院子里养着。他看着六只小鸭油然产生宠爱之情,自告奋勇地每天担负起喂鸭子的任务。早晨起来切好白菜和玉米面拌在一起就是很好的鸭食,再把院子里的鸭粪清扫干净,爷三个不辞辛苦地饲养着它们。渐渐的,小鸭和主人打得一片很火热,只要朱旭在院子里散步,这几只小鸭就会跟在他的身后蹒跚前进,形影不离。日复一日,小鸭变成大鸭子,并自己学会在树下找虫子吃。鸭子们像孩子一样淘气了,不是把人家的花给踩了,就是把洗衣服的水盆给碰洒了。谁在院子里走路都要很小心,它总在脚下缠着使人难于迈步,有人建议吃掉它们,红烧也好,清蒸也好,现宰现吃多么鲜香美味。大儿子坚决不许吃,朱旭一想,从那么小养成这么大,活活地把它们杀死,怎么也下不了手。几次捉来想拔毛,实在不忍心,又放开了手,爷两个(二儿子还小)考虑再三,总不能影响大家走路哇!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在墙角处圈出一块地方,不许它们出圈,只要是在圈内就任它们走来走去。不幸的小鸭们患了鸭瘟,一只只都先后死掉。朱旭很心疼,不过很能自我安慰,因为他劝儿子说:”别难过!不是咱们杀死的,它是自然死亡的。”

为鸟筑新居

一只麻雀飞进人家的屋子里,隔壁叔叔捉住这只麻雀不知怎么办,他从窗户看见大儿子正在院子里玩,拿着麻雀走到他身边,大儿子一看是只小鸟,高兴地跳跃起来,喊着:“叔叔,给我吧!”

“就是给你的。”

“真的?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大儿子真拿到手里后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对弟弟说:“走!找爸爸去!”

每逢有了收获物,首先想到能跟他们玩到一块儿的就是他们的爸爸。朱旭看见儿子拿来的小鸟和他们一样高兴,忽然问儿子:“它没有家怎么办?”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喊着:“买个鸟笼子!”

“对了。儿子,先找个鞋盒子把它放在里边,盖子上扎些小孔好透气,明白吗?”

“嗯。好吧!”

邻居有位养鸟的专家已经不养鸟了,家里闲着好几个鸟笼子,他拿出一个暂时借给朱旭用,这只小鸟从此就在我们家定居下来。有一天,儿子预备给它喂食,一打开鸟笼子,不小心,小鸟冲出笼子直向蓝天翱翔而去。大儿子垂头丧气,二儿子抽泣不已,我怎么劝也劝不好。朱旭回来了,看见桌上放着空鸟笼子,他一下明白了。他安慰着说:“明天爸爸再给你们逮一只来,逮一只更好看的,好吗?”

他们知道爸爸是不会骗人的,两个孩子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他,乖乖地点着头。

老友郭家庆,知道两个孩子为飞走的小鸟在难过,就把一对心爱的珍珠鸟送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没过几天这一对白玉般的小鸟竟永世长眠了。父子三人心疼地用手捧着这一对不会再跳跃的小东西,到院子的墙角处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它们埋葬了,这里就成了一个鸟冢。

有一位交往几十年的老朋友,知道鸟去笼空的消息,她带着同情心又送来几只虎皮鹦鹉。这种鸟体积比一般的鸟都大一些,需要长方形的大笼子才能装下,市场上一时买不到,朱旭就决定自己做。于是一捆捆的竹竿摆在院子里,他日夜加工赶制。削这种竹扦比削做风筝的竹条难度大多了,糊风筝用的竹扦是扁平条的,做鸟笼子用的是细圆条的。两天过去了,一根圆竹条也没有削出来,朱旭和儿子真觉得束手无策,焦急得愁眉苦脸。天无绝人之路,一位老观众骑着自行车正从院子前路过,虽然朱旭并不认识他,可是他对人艺的演员都熟悉,看见朱旭发愁的样子,他热情地跳下车问:“您这是做什么哪?”

“做鸟笼子。竹子总削不成圆的。”

老观众拿起竹竿查看着:“您这竹子不成,节子的距离太近,再则,要削成圆扦子必须有拉圆的工具,费劲儿着哪!”

爷三个像撒了气的皮球,失望地看着一堆不成材的竹竿,朱旭只好对孩子宣布说:“做不成了。”

两个孩子几乎要哭出来。

老观众一看这情况急安慰:“别哭!别哭!别着急!我有几根竹子是从四川带来的,我拿去。我也有拉圆的工具,等着啊!”

说着他骑上车就出了大院。果然,一会儿工夫,他用自行车拖着两根上好的竹筒和拉圆的工具赶回来了。朱旭非常感谢,请他进屋喝茶,人家不肯,朱旭想把竹子钱加倍付给人家,他也不肯要,老观众执意赠送,只说了句:“您做逍遥派哪?慢慢消磨时间吧!”

说完连个姓名也不肯留下,匆忙蹬车而去。

有了工具把竹条拉成圆形不成问题,就是拉起来太费劲儿,竹条的边边很锋利又有竹刺,戴着手套不得力,还没有做完就满手的伤痕。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大方形的鸟笼做成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把虎皮鹦鹉乔迁到理想的新居。

喜做洋娃娃

年长我们许多的沈明老大姐,她是做舞台软景的专家,心灵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小手工制品。她发现市场上卖一种软塑料的小男娃娃,头比身子大,而且是活动的,能从脖子上取下来。她重新用草板纸给娃娃做一个长身子,利用做布景剩下的下脚料缎子绸子纱的,按照服装设计图,正规地做成各种各样的服装,把男娃娃变成美丽的女娃娃。她为我们做了一个,很是引起朱旭和孩子们的喜爱,朱旭着迷似地研究它是怎么做成的。到底被他发现了制作的秘密,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决定自己试着做。全家开始准备工作,两个孩子负责去买娃娃,他们一下买了12个回来,我和朱旭就动手把人造毛染成棕色或黄色,做成各种发型。他又进行服装设计,一律做成18世纪的洋装。第一个娃娃的衣服是用紫红色加金丝的丝绒面料做成的大长裙子,配以白绸长袖上衣,袖口、领边都用镂空的绣花边缝上去。做成以后不仅我们很喜欢,亲朋好友看了也都喜欢。朱旭得意地把她摆在书柜上,为了不落尘土,特意为她做了一个玻璃罩。家里不断地接待大人儿童来参观,这个小洋人一时成了史家大院的热门话题。不少大人孩子来要求我们为他们做一个,在大家热情鼓舞下,不好意思拒绝,一个、两个、三个……不断地制作不断地赠送,也有不少人家登门向我们学习。一时在我们的大院里掀起做洋娃娃的高潮。

在漫长的“文化大革命”的岁月里,朱旭用各种各样的玩法度过了多一半的时光。表面上看,他很安于现状,其实并非如此。每当夜晚喝完了酒,他经常会旋转着手里的空酒杯,凝视着它,沉浸在深思里,让我感觉到他心里的愁闷、苦涩,甚至有时有点焦灼。正当最好的年龄,一天天一年年,时间像机杼飞梭一样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切业务仍旧处在停滞状态,荒疏着,无处去练声练形体,没有业务学习,他和演戏、排戏之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和社会生活,他无奈地只能期望着,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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