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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火车世相

2018-08-02陈建华

书摘 2018年4期
关键词:车厢火车

☉陈建华

谁不曾和火车打过交道?但是,人来人往,牵挂神伤,宾至如归,看到记得的无非是人。对于“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的丰子恺来说,虽然“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然而乘得太多,“哪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些感想呢?”在《车厢社会》这篇1935年的散文里,他记述了二十余年中“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从小在乡下听到“一不小心,身体就被辗做两段”或者“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的话,怀着恐惧与好奇,一旦为考中学而去了杭州,“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一瞬间长大了。

丰子恺把他二十余年的乘车经验分为三个时期,初期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欢喜,看不饱沿途景致,只想车能走得慢一点;中期对什么都看惯,对火车厌烦起来,上车就拿出书来看,只想能快点到达目的地;到后期一切又变得新鲜,不过这番“温故而知新”前后大不一样,从前是童真般欢喜,后来把车厢看作社会的“缩图”,要看出意思来,于是觉得可惊可笑可悲了。“车厢社会”好似挂了个镜框,从中映现百态人生和他的新的感悟,却让我们联想到他的画,禅意之中含着悲悯,大约和他的长期的火车体验有着某种关联吧。

让丰子恺惊叹可悲的车厢社会的缩图,如他大段描述的,是各式各样占据“座位”的情景:一人占了五六个人的位置,故意打鼾或装作病人,拒人千里外;有的用行李占了左右位置,有的把帽子或书册放在旁边的坐位上,说“这里有人”或种种借口来搪塞。在火车小说里占位错位之类的细节常是捧哏的笑料或是一场浪漫邂逅的契机,而丰子恺关注“座位”这生活实际,“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什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说实在质询中没带多少火气,只是替那些不善争位的老实人鸣一点不平。丰氏至此归于平淡,多亏了一份平常心,带着些许令自己不安的“消遣”观看而挑开一角“车厢社会”。其实是“三等车”中芸芸众生的情状,这也正是让笔者感兴趣并发现大量这类火车文本细沙般散落在民国的报纸杂志之中,活现了“人的文学”的中国特色。

包天笑也留下一份与火车关系的行状,在年届百龄时撰写的《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中历数自己如何与各条铁路发生交情而变成一个东南西北人。与丰子恺相似,他说坐火车最有兴味的事之一是“观察同车人。或者是一对情人,相亲相爱,旁若无人,自有他们的小天下;或老夫少妻,儿女一大群,闹闹嚷嚷,亦足见其众生相”。笔端含着同情和喜悦,这多半是他坐惯的二等车里的情景。他乘得最多的是沪宁线,特别交代车厢分头等二等三等,上海到苏州的票价是头等一元,二等六角,三等四角。最为热闹的是三等车,乡镇密集之地以农人居多:

车厢中塞满了蔬菜瓜果,还有鱼米鸡豚。尤其是到了岁晚时候,乡下人每每把他自己所养的鸡带到城里来,送给乡亲和地主,车厢里一时鸡声此起彼和,令人可笑。二等车客亦多,那是所谓中等阶层的人,有的带着家眷,有的携着友朋,笑语喧哗,自是热闹起来了。可是头等车人,倒是很少的,除非有什么官绅或者是外国人,常常头等车厢里,空无一人。

四等车原是用来运货的,1918年交通部下令京奉、津浦等线为“贫民载赴垦牧区域及工厂地点工作”而设置四等车,几乎同时南方沪宁线、沪杭线也有四等车。赐予贫民的恩物其实是个大铁皮箱,包天笑的《四等车》:“这是把铁路上装牛啊、马啊、猪羊啊那种牲畜车改造的叫四等车。这是一种外面灰黑色,望望使人不快的火车。只是一种黑暗少窗、空气与光线都不足的火车。这是人与行李、杂乱无章,堆垛着而没有座位的四等车。”反复“这是”的句式强调了这种车的非人状态。火车行驶至某小站为了让一列“特别快车”开过,等了半个小时。快车开过时一个体面的太太探出头来,惊讶道:“阿呀,这是四等车,好肮脏的四等车!”车上一个“乡老儿”听他的孙女说也要坐特别快车,一顿训斥:“呸!给你坐了火车,已经是有福气的了。你还要想坐特别快车!”她还在歆慕“特别快车里一个好娘娘!”这篇小说意在凸显阶级差别,看似平淡而不乏警醒。

杨清馨《泸宁车中所见》,《太平洋画报》,1926

还有一种叫“厂车”的,是无顶火车,有时也用来装人。徐卓呆在一次北上旅途中正逢军阀张宗昌在调动军队,客车全给军官占去,士兵们坐在厂车里,扎有帐篷,用字条表明所属部队。老百姓在济南站等了三天上不了车,有的终于乘上了厂车,“且车内先载有石灰,上曝下蒸,备极可怜”。

“五层楼的三等车”是程瞻庐的小说《火车中》的小标题之一,刻画三等车“拥挤”情状令人叹为观止。时值军阀们穷兵黩武,军队运输是头等大事,不消说兵士占了头等二等车厢,也和老百姓一起挤在三等车里。于是“三等车变做五层楼了!最高一层的搭客——兵士居多——踞坐车顶——其次,高卧两旁搁板上——放行李杂物的搁板——其次,座椅靠上——三等车间之靠背——其次,座椅上,最下一层,坐地板上”。这种景象不少见,小报上曾有《京汉车上之三层楼》一文,因为军方把火车扣住,“军士以为家舍,即成为彼辈之不动产”,能开的火车愈少而造成格外拥挤,于是旅客不光占了车厢和车顶,有的不顾危险卧在车底空隙处。作者以为这“三层楼”足以触目惊心,且以为仅发生在北方,遂感叹“南方人真享福而不自知也”,岂知程瞻庐所写的正是沪宁道上车厢里的“五层楼”,就没得比了。

程瞻庐是苏州人,长期从事中学教育,民初以来驰骋文坛二十多年,长篇短篇样样都来,有三十余种单行著作行世。《火车中》属于“滑稽小说”,以第一人称把几个专题场景串连起来,不失其惯常的讽刺幽默的风格。如无锡奶奶拉尿在裤里殃及他人而谎说热水瓶打翻,遭到奚落时“两爿面皮红得和惠山脚下耍货店里泥塑的大阿福一般”。有关“排泄”的细节典型表现了三等车的拥挤,而促狭挖苦不失雅谑。“孔二先生三十而立,我却是五十而立了”,然而抬起一脚再也踏不下去,说戏/死话也不免自嘲一番。几个给茶房好处而霸占了厕所的旅客,在众人抗议下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跟那些通过运动辛苦得到又被人夺走“臭地盘”的官员如出一辙;或由那些把乘客“掇臀捧屁”推入车窗的脚夫联想到阿谀拍马的“文丐先生”,和“掇一次臀两毛钱,捧一次屁四毛钱”的脚夫也差不多。作者引喻类譬,处处机锋,并联系到官场文坛,因此这篇小说妙趣横生,令人解颐之余不免对这个“乱七八糟的时代”感到悲哀。

小说开头说:“我每个月至少要坐火车七八回,每一回至少要坐两三小时;我和火车,算得很有缘了。我不把火车当做火车,我只把火车当做搬演小说的活动舞台,火车里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种种不同的搭客——尤其是三等车中的搭客——都是活动舞台上生旦净丑的好脚色。”最后一节题为“掉枪花式的侠客”,一个贫穷老妇因丢失了车票要遭罚款而焦急万分,一个少年见义勇为,把自己的车票给她,他在出关时硬说票已经给收去了。检票员不信,他摸来摸去摸出一小角车票,检票员把收过的票核对,发现有一张也缺了一个小角,就放他出去。原来少年事先撕下一角,让老妇走在前头,然后自己蒙混过关。程瞻庐笔下的三等车是一幕幕风格化小品的镜像舞台,充满日常狂欢气息,而那个少年算是惟一小奸小猾的英雄,似给时代点燃油灯般希望。

《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几篇火车小说,出色表现了“五四”历史进化观念与个人意识。首先是提倡“人的文学”的周作人,在1919年8月的《新青年》上有《游日本杂感》一文,有趣说到日本的“车厢社会”,一二等车里的乘客炫耀日本长足进步的物质文明,穿时式洋装,吃大菜,喝白兰地酒,然而心里装的仍是武士和艺妓,二等车里能看到穿和服和吃便当的,三等车里的情形完全不同,没有人提供服务,乘客不再顾忌礼仪,一到车站便伸出头去呼买便当,也不敢随便离开座位,怕给人占去。“由我看来,三等车室虽然略略拥挤,却比一等较为舒服;因为在这一班人中间,觉得颇平等,不像‘上等’人的互相轻蔑疏远。……波兰的小说家曾说一个贵族看‘人’,好像是看一张碟子;我说可怕的便是这种看法。”这里表达了周作人的“平等”思想和阶级意识,涉及他自己的身份界定,好像他不是坐不起一二等,而觉得在三等车里更“舒服”,情感上跟三等更亲近,不等于完全认同三等,因此含有模糊性,一方面流露出对阶级身份敏感,另一方面自己的不确定身份伴随着某种焦虑。

他也在中国车厢里看人:“我在江浙走路,从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触,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贫民’中间。但在江浙一带看男人着了鞋袜,懒懒地在黄土上种几株玉蜀黍,却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这半因为单调的景色不能很惹诗的感情,大半也因为这工作的劳力,不及耕种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别,与什么别的地理的关系,是全不相干的。”这里“走路”应当是乘火车,否则没法“从车窗里望见”。他觉得在“四等贫民”身上寄托着中国的希望,是受了当时方兴未艾的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不无幻化了的农耕社会的天真淳朴的道德理想。同样是耕地,江浙一带男人却没有引起“同一的感想”,因为耕种水田花费更大的劳力,似乎越辛苦越值得尊重,其中阶级意识夹杂着“诗的感情”就比较复杂了。实际上“平等”也好,“四等阶级”也好,对于周作人来说,都属好听的高调,观念先行,思想至上,一旦据此作为衡量人或文学的标准就有强烈的排他性。

耿式之的《火车里的一个乡下老》以第一人称叙述旅途中所见到的人,反映了阶级意识与身份焦虑的问题。

从北京到唐山的三等车里“我”从窗外望出去,“咳,我不看罢了,一看就不觉脸倒一红,自己惭愧起来”。他看到一大堆人群——“灾民们”,在寒夜里嘘唏哆嗦,父母子女一大堆蜷缩在土穴里。目睹此景象,“我倒极舒服地坐在火车里去上学读书,叫我哪能不心酸,恨不得跳出去安慰他们”。耿式之这篇小说发表在1922年的《文学旬报》上。在这份代表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刊物上,主编郑振铎主张“血和泪的文学”,给“人的文学”增添了“革命”色彩;耿作中的主人公多半是经过五四运动洗礼的青年学生,当他看到正在寒夜里煎熬的灾民,对比自己的“舒服”而发出揪心的呼号,显见他是个同情苦难阶级的热血青年。耿式之多半读过鲁迅的《一件小事》,这篇小说也是用第一人称表达了一个人力车夫的高贵品质,相形之下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充满了内心羞愧与震撼,对于五四这一代不啻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

在痛苦观看的插曲之后,耿作聚焦于“乡下老”的遭遇。他的儿子在唐山矿务局当小工,听说那里无数小工给毒气毒死,急忙赶去唐山一探究竟;但他没买票,身上带着一张别人给他的某总长的名片,检票员和警长说他逃票,且冒用总长的名片欺骗,要惩罚他。小说记录了乡下老可怜哀求、警长责询斥骂的全过程。这里用自然主义写实手法暴露了警长等对平民百姓的欺压,然而不禁令人对“我”的态度产生疑问。和先前看到灾民的激情反应对比,他始终在一旁冷静观看,最后仅表示“我不由得有些悲感”。实际上在查票之前“我”被一阵臭味熏醒,发现旁边坐着一个乡下老,遂对他作了一大段描绘:“他的头发蓬着,好像一个刺猬爬在他头上;他的眼角里流淌着一种眼粪和眼泪的混合物;他那蜂房式的鼻孔,不憩的深呼吸,把他那又粗又硬的唇须吹成大道儿,好预备那螺肉般的两条鼻涕溜下去;他时常张着嘴,把他那满堆牙粪的黄牙露出来。我看了这位坐客急忙用毛巾盖着鼻子,向右让了几座:因为他那青色而被日光晒成白色的破棉袄上发出一种奇臭逼人的汗味,就是别的坐客也都瞪着眼,显出极讨厌的样子。”这段工笔刻画颇具文学气息,确实惹人“厌恶”。但是这个乡下老,老婆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去远地打工,生死未卜,买不起车票被送法办,他的境况似乎比那些灾民更为悲惨。年轻主人公见到灾民“恨不得跳出去安慰”,而对于乡下老仅止乎“有些悲感”,其情感落差似乎反映出阶级意识及其思想与实践之间的断裂,那些灾民也会有乡下老的臭味甚或疾病,如果真的和他们在一起且要“安慰”话,心理上须有一番痛苦挣扎吧。

生于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时代,大家都这么活着,苟且、平凡而坚韧。上而提到过小报,里面多的是三等车文本,似乎谁都可以成为作者,谁都可以吐槽,特别对于任意占用火车的军阀和军士,这也是民国时代的一种民主景观。上文也提到过包天笑所说到三等车里的“鸡声”,恰巧在《晶报》上有一篇《宁沪车上之鸡声》,姑录于此:

阴历岁阑,人民迷信未去,仍有谢年祀岁之举,而牲礼之外,惟小鲜为贵。上海之鸡,价乃腾贵,银鈇一圆,尚不足一斤,于是沪宁车上之旅客,归海上者,每携鸡数头,或安置在网篮中,或扎缚于蒲包内,至餐车内,有为侍者所托带者,亦至累累,早车初发,为旭日所烘,渐有暖意,于是餐车内之鸡,忽作高唱,喔喔之声一鸣,各鸡皆闻声相应,三等车之鸡,首先响应,二等车继之,头等车又继之,喔喔之声,更相迭和,其声均出诸椅下,有某西人闻之大笑,大有闻鸡起舞之概。或曰,此非恶声也,亦点缀旧历新年之佳兆耳。

读来莞尔,略有明人小品之趣,也可见中国老百姓的乐天精神,只是说鸡声也从头等二等车里传出来,一时间群鸡似乎臻至大同境界,或者将临血盆,齐声哀鸣,这表示抗议?或者是作者的夸张?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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